我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在南陽盆地,生產(chǎn)官吏和饑民;另一個,在陜北高原。
我是說——延安。一個自由民的樂土,一個民歌的故鄉(xiāng)。
陜北(延安)大地,是中國當(dāng)代文化淬火、鍛打自身的一個土黃色海洋。
這個可以以后再說,我在此想說的是——
我的世界(寫作的和寫作之外的),全由此展開。
世界是大的。世界之大,竟至于人們總以為它是小的。
這是個值得警覺的事實。
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是從一個詞語開始的。
在囫圇吞棗的讀書階段,我讀到過一句氣勢磅礴的話:“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弊x完后,那個“大”字無可置疑地停頓了一下,并在一個無知孩童的身上產(chǎn)生源源不斷的打擊。更準(zhǔn)確地說,那是一種充滿神秘感的叩擊。就這樣,叩響心扉的召喚聲被更其神秘的力量所捕捉,并映射到那個近乎于空白的屏幕上。圍繞著這個無法指認(rèn)的“大”字,我一步步進入只能退守的棋局。
這就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沉默。
猶如面對陌生的宮殿,我大聲讀出刻在它門楣上那個金碧輝煌的詞語,但這并不代表什么。一直以來,我并非那個宏偉而不可逼視的詞語的主人,而僅只是供它驅(qū)遣役使的忠仆。我是它脆弱的表象,也是它最深刻的意志。
自此以后,我便成為詞語收集者。
在那些漫天飛舞但偶爾也制造遺憾的書本里,我看不到“大自然”為什么是大的,看不到“大作”為什么是大的,看不到“大家庭”和“大時代”為什么是大的。甚至,“大人”為什么是大的?“大學(xué)”為什么是大的?無窮無盡的詞語在到來,又好似候鳥一樣振翅飛走。只留下一個“大”。這時,這個“大”字,猶如對“人”字做出的生理醫(yī)學(xué)性質(zhì)的強調(diào),或曰射擊。
小時候,我總愛猜想那些“大”的事物。
“大”,是一個與疼痛有關(guān)的謎語。
這個字,怎么看,怎么像是指向“人”之首腦部位的穿刺手術(shù)。
生命的前二十年,我眼里只有一條三華里長的田間小路的形象,載著一個滿腹狐疑的鄉(xiāng)間少年走在往復(fù)折返的困惑里。
那時,我是不能寫作的。
因為,我的詞語世界太大了,大到我無暇自顧。
我只能看到世界的疼痛,而看不到自己的。
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已經(jīng)寫完了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的全部命題作文——那一年,我從一所籍籍無名的大學(xué)畢業(yè),并開始為人師表和更其艱澀的人世生涯。我學(xué)會了爭吵和妥協(xié),學(xué)會了自輕自賤和自言自語、自欺欺人等全部頑劣。我至少有三次認(rèn)真地考慮過自殺問題,但最后克服了它的誘惑。我至少有十次想要做下惡事,并因為重重顧慮而暫時止步。我感到深陷沙漠而走向絕望。我因為指甲蓋大的心事想把天捅個窟窿。我放棄了許多無法解釋的事物。我背起了更多無法背負的事物。像蝸牛一樣,極為緩慢地爬行。
那感覺就是:一只黑色的蝙蝠飛入夕光反射的房間。
作為總結(jié),我描述過一次:
北方雪蓮花長在父親敞開的城堡/閃爍的光芒射出毒藥般疼痛
北方與世界不構(gòu)成對稱的北方/終生沒有知心的戀人
生命雖則極短,而它內(nèi)在擁有的一切卻變化不息。
在沉默的盛宴里,總有一個喋喋不休的“我”渴望到場。
“我”是牢牢粘附在世界圖景上的一枚郵票,為外在于“我”的全部語詞提供了喜怒哀樂的依據(jù),提供內(nèi)容和形式,提供不可變更的地址。
有一天,我忽然醒悟。我看到了“我”的誕生,也看到了“大”的深意。
世界之大,其根本原由乃在于它可以瞬間變化,變得極其微小。
于是,我在沉默的詞語中看到了它擬人的形象,它因人而異的悲憫。
我們只能依傍這樣深沉不言的悲憫,始得開口說話。
話語不是權(quán)力,而是見證眾生變化的聲音。唯一的聲音。
寫作并不重要,寫作只是因為它傾聽到的聲音而是重要的。
那時候,沉默不語的少年已變成遲鈍繭縛的中年。鬢角有了白發(fā)。
但我終于在寫作中平靜下來。曾經(jīng)的波濤起伏,因畫外音而無聲、安寧。
我看到了世界的小。世界之大,是因為它的生長,伸向巨大空白處的生長,它的大和空白是同一而在的;世界之小,卻是因為它的緩慢,這是時間本身帶來的先天制約,時間把空間折疊其中,從而融化了世界之大。而我們,竟就在這樣的世界(同時極大亦同時極?。├锇l(fā)展了自己詩意的幻想。這豈不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宇宙之大,空間之大,物相之大,一切所謂的“大”,俱在時間膠囊中包含無遺。詞語的秘密,終究逃不過時間的計算。
舉諸世間可言之事,舉諸世間可遣之詞,必有命數(shù)。此即寫作與數(shù)學(xué)模式可互相通融之要害。所有的寫作模式都是先天設(shè)定好的,我們并無“創(chuàng)造”的可能。我們只是在“聽”,聽一個聲音的講述。先師的講述,早已道破了我們紛亂不已的心事。我內(nèi)心的寧靜,使我見得清晰,聽得真切。
追隨那個內(nèi)心的聲音,我看到了“我”之大。我原諒了我的渺小,也原諒了世人必有的殘忍。而原本,世人的渺小和殘忍,是我無法解釋和接受的硬結(jié)。
在那之前,我心里還有憤憤不平的丘陵、響箭。
在那之后,我心里抹平了遮擋視線的憂懼和高峻。
我開始進入屬于我自己的寫作進程。
在充滿缺陷的寫作中,我不僅放下了原本執(zhí)著的一切,也執(zhí)著了原本放下的一切。偶爾,有那么一兩次,我竟感到我是自由的。在一些陽光朗照的日子里,我甚至發(fā)現(xiàn),我重新回到了那條三華里長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回到一個少年的心里。
當(dāng)我把整個世界郵寄到遠方的時候,我終于獲得了面對腳下這塊土地的勇氣。我想,沒準(zhǔn),我也可以寫一寫我的故鄉(xiāng)、親人和一個北方村莊里的莊稼。
為什么不能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