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繼續(xù)刊載捷克作曲家雅納切克與比他年輕將近四十歲的已婚婦女卡米拉之間的往來私信。從中我們不難一窺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作曲家在寫下一個個快樂的音符之時,正承受著情感的煎熬。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0年1月9日
你的禮物,裝飾著緞帶,擺放在我的書桌上。
我工作的時候總是用鋼筆,用它書寫感覺非常愉快。用這支銀色的鋼筆,我一定不寫那些平庸之作。當(dāng)把它握在手中的時候,我知道將寫出一些特別的東西。
我已經(jīng)開始新歌劇的創(chuàng)作。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女人,生來溫和,沉浸在傷痛不幸的自我思緒中。一陣微風(fēng)就能把她帶走,更不用說將有一場風(fēng)暴降臨在她身上。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0年2月23日
我愉快地工作著,專注于我的新歌劇。
我一直對自己說:這個主角,年輕的女人是如此溫柔,我真怕當(dāng)太陽籠罩她時,她會融化,甚至?xí)癁樗?/p>
你明白的,那么溫柔,脾氣好。
雅納切克在信中描述女主人公的字眼和他曾經(jīng)描述卡米拉用的方式很相似:“你是一個那么溫柔的孩子,總是想被包裹在棉絮中,需要被撫摸、被縱容?!睅讉€星期以后,雅納切克試圖用另外一種方式描述卡米拉。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0年2月29日
你是一個那么實際的、節(jié)儉的小東西,朝氣從你身上飛躍而出;你的步伐和你雙手交叉在胸前的樣子充滿了新鮮感與活力。你知道如何同時與三個人對話,并且總不會在對話中遺忘自己。你怎么會像一個病了的孩子般地對他人唉聲嘆氣,當(dāng)世界需要你的丈夫遠行時你又嗚咽著央求他回來?讓他去吧!他不會離開你的。
那年夏天他們再次與盧哈喬維采之約失之交臂,雅納切克與卡米拉的聯(lián)系也變得少之又少。1920年,雅納切克從胡克瓦爾德(Hukvaldy)寄出一張明信片,提到他被正式任命為布拉格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這實際上是一個閑職,不過同時也解除了雅納切克擔(dān)任布爾諾音樂學(xué)院主管的那些繁重的行政工作?,F(xiàn)在作曲家終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創(chuàng)作了。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1年2月14日
該怎么給你寫這封信?
我不敢相信茲登卡竟然寫那樣的信給你。
不管怎樣,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她從不敢在我工作時候進入我的房間。
當(dāng)我工作的時候,我必須阻止一切出現(xiàn)在門口的人,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出現(xiàn)任何突發(fā)的意外事故。
……
我知道茲登卡對此倍受折磨,但我已經(jīng)多次警告過她不要越雷池。她很欠考慮地將她的父親接到布爾諾。我自己也有一個可憐的、不幸的母親,她卻不能和我住在一起:但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
當(dāng)然,這事和她父親沒有關(guān)系。是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我的存在,關(guān)于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關(guān)于我的作品,關(guān)乎我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有最樸素的快樂。獲得家庭和平與寧靜是這么難,我并不是在乎那些創(chuàng)作帶來的慰藉,而是我整個精神上的平衡。
我不會阻止茲登卡照顧她的父親,事實上她更需要照顧的是她自己。
那段時間,茲登卡父親的健康狀況急轉(zhuǎn)直下。茲登卡希望能把父親接回自己家中照看,可是雅納切克并不同意,他覺得這樣會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于是,茲登卡寫信給卡米拉,希望卡米拉能勸雅納切克回心轉(zhuǎn)意。但最終雅納切克還是沒有同意,茲登卡只能另外給父親租了一間附近的房子住下。
1921年3月,雅納切克宣布完成了《卡塔·卡芭諾瓦》(Kata Kabanova)的全部創(chuàng)作。他拉著茲登卡出去散步長達四個半小時作為慶祝。雅納切克說:“這是美妙的一天!”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1年5月23日
《卡塔·卡芭諾瓦》,我最新的一部歌劇將在布爾諾上演,甚至可能還會在布拉格演出。但是我對布拉格的劇院實在沒什么胃口。
對我自己,我能說什么呢?你知道我為自己在夢里搭建了一個世界,我讓屬于我的、可愛的人們生活在我的創(chuàng)作里,就像我希望的那樣。純粹的、虛構(gòu)的幸福。至少在某些時候,你擁有真正的快樂,真實的幸福,還有笑。但是我呢?當(dāng)我完成作品時,甚至是這部心愛的《卡塔·卡芭諾瓦》,依然覺得悲傷。我似乎正在與某個親愛的人告別。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1年10月29日
請來參加布爾諾的首演:我可以保證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將十分美妙。
你知道嗎?戰(zhàn)時我在盧哈喬維采與你相遇,第一次看見一位女士如此深愛她的丈夫,我依然記得你的眼淚,它是我提筆創(chuàng)作《卡塔·卡芭諾瓦》的原因。
我邀請你來,現(xiàn)在它終于完成了。
然而,雅納切克的私人邀請最后沒能令卡米拉出現(xiàn)。作曲家倍受傷害,之后的一個半月他一直保持緘默?!犊ㄋたò胖Z瓦》獲得巨大成功,雅納切克在胡克瓦爾德的房子度假,他種樹、飼養(yǎng)馬匹,長時間地散步,但是孤獨再次攪動了他的記憶。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爾德,1921年12月28日
我在山區(qū)里,冬天的山區(qū)。獨自一人徘徊多么傷感。我多么希望與你不期而遇,就像那個時候的盧哈喬維采。
我從人群中逃開。這并不太好,不過又能和誰說上話呢?
我渴望與某個人對話,無需言語的對話。在她那里我可以放松下來,我重新獲得力量。
我逃到了這里,現(xiàn)在想來我更應(yīng)該從這里逃開。你真的不想來盧哈喬維采嗎,不論今年或明年?
當(dāng)我經(jīng)過普熱羅夫,我似乎仍然聽到你如鈴般的笑聲。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爾德,1921年12月29日
昨天我寫了一封太過哀傷的信,眼淚就這么流淌著。不過今天完全不同。
在筋疲力盡的工作后來把小放松吧!
雖然這里好像已經(jīng)到了春天,但路面干燥,到處都看不見生物。這正合我意,因為我可以長久地、長久地漫步!
你知道我的屋子是什么樣兒嗎?
我將盡可能地畫下來給你,我并不是每件事都在行。
在房子的前面,路邊有一個巨大的鹿園,里面有一座古堡。溪流之上,是茂密的森林。到處都是漂亮的小路,干燥的小路。
是不是很漂亮?我希望你什么時候能過來親眼看看!
我很吃驚自己竟然能把它畫得這么美。
卡米拉致雅納切克,皮塞克,1922年1月2日
敬愛的大師,
你的兩封信我都收到了。一封充滿憂傷,另一封都是手繪的插畫。你的假期結(jié)束了?你簡直是一個專業(yè)的畫家!
因為要為二十個孩子辦“茶派對”,我有很多工作要準(zhǔn)備。每人一塊圣誕蛋糕、一份小禮物,總之我這兒有一整個救濟院需要照管。我的丈夫回來了,并帶回了留聲機,我想我不應(yīng)該覺得孤獨才是。如果你覺得憂傷,為什么不過來和我們一起住上一陣?在這里你一定會愉快許多……你信中提到讓我過去看看胡克瓦爾德的房子,你為什么挑選那么遠的地方?我丈夫今天將離家,可能會離開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新一年該怎么開始。我從沒有想過我們可以這么長時間地通信,成為這么好的朋友。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2年1月15日
這么說,你有了一個留聲機!如果你早就聽我的建議學(xué)習(xí)演奏鋼琴,那么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能彈得很不錯了,這樣就能打發(fā)煩悶的時光。
你很快就會對留聲機感到厭倦的,它總是堅定無情地以一種方式轉(zhuǎn)動:你哭的時候它播放著笑聲,你笑的時候它卻唱著淚眼婆娑的調(diào)調(diào)。那是一個無情的木偶,不好看的家伙。
我親愛的朋友啊,當(dāng)我把內(nèi)心的全部沮喪、壓迫都告訴了你,我便覺得卸下了一半擔(dān)子。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2年2月10日
我已經(jīng)開始創(chuàng)作《狡猾的小狐貍》了。一個快樂的故事,一個悲傷的結(jié)局:就像我一樣,給我自己一個悲傷的結(jié)局。
我是如此屬于那里!
在這封信中,雅納切克還提到《卡塔·卡芭諾瓦》的聲樂譜即將出版,他將給卡米拉寄上一份:“畢竟在創(chuàng)作《卡塔·卡芭諾瓦》的時候,你占據(jù)了我的大部分思緒?!眱芍芤院螅麅冬F(xiàn)了這個承諾。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2年2月25日
現(xiàn)在你有《卡塔·卡芭諾瓦》的樂譜了。創(chuàng)作這部歌劇的時候我需要感受一種偉大的、無法用數(shù)量來衡量的愛。當(dāng)你回憶起自己的丈夫,眼淚滑落你的臉頰,那些在盧哈喬維采的美好的日子。它們觸動了我。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總是把你設(shè)想成卡塔·卡芭諾瓦。
只是她的愛情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但不管怎么說,這是偉大的、美麗的愛情!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2年3月18日
此刻我才擺脫自己的壞脾氣,其實這是一種疲憊的情緒。我一直在琢磨作品《狡猾的小狐貍》,根本沒有時間想自己的事。
如果你也有一些嚴(yán)肅認(rèn)真的事情要做,并且占據(jù)絕大部分時間,說不定你也會像我一樣,因此而漸漸擺脫壞脾氣,或者壞情緒。我想見你,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在復(fù)活節(jié)期間實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選我擔(dān)任一個在布拉格舉行的歌唱比賽的評委,時間是在4月16、17、18日。如果我能去你那兒,我會提前告訴你。
但是雅納切克的想法未能實現(xiàn),卡米拉一而再、再而三的緘默不語令作曲家倍感悲傷,這似乎已經(jīng)是一個不能愈合的傷口。
卡米拉致雅納切克,皮塞克,1922年8月25日
您十分清楚我為什么不想待在您的住處。我對于上次發(fā)生的事情依然無法忘懷。我們?yōu)槭裁匆舜藗??何況這些都是不必要的傷害。我之前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再給您寫信,不過,有一種老話說“舊情難了”,即使在你我之間沒有愛情,只是清清白白的友誼。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爾德,1922年8月27日
所以你竟能惱怒、沉默這么長時間嗎?相信我,你早已令我的假期悲傷不已。這與假期本身無關(guān)!請相信我,我需要你的唧唧喳喳,需要你的潦草筆跡,就像干燥的天氣需要雨水,黎明需要太陽,天空需要星星一般。是的,最后一個比喻最好。要是沒有小星星,天空還算什么?!
你就是我在夜晚尋找的星星。不是愛情?來自真誠的友誼。因此你不寫信我將非常難過。
你懂的,不是嗎?從某方面說,我對世界并不感興趣,而今年的盧哈喬維采尤為令人傷感。
不要誤會茲登卡,我們永遠很樂意看見你。不要因為她有一些不必要的小妒忌就大驚小怪,她知道你始終在我心里。
親愛的卡米拉女士,請將您沒做的這一切都彌補起來吧!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2年9月30日
我很高興我們能彼此朋友般坦誠訴說。這真是理想的朋友關(guān)系,那么純潔。一切糟糕的事情都將變好。
將我自己,包括我的所思所想、我的渴望、我的內(nèi)心生活沒有絲毫懷疑地向你袒露,因為我相信將它們放在你的心中與藏在我的心里一樣安全。
你不會明白如果失去你我將會有多難過,哪怕有時候我們會幾年都見不上一面!
卡米拉致雅納切克,皮塞克,1922年10月12日
我必須告訴你,這星期我無意中又翻出你寄來的第一封信。我們相識已經(jīng)有這么長時間了,只是我們幾乎并不相見?,F(xiàn)在我們之間相隔是那么的遠。
《卡塔·卡芭諾瓦》的布拉格首演日益臨近,雅納切克十分希望這次卡米拉有興趣前來,畢竟卡米拉是這部作品的靈感之源。由于舞美布景需要由維也納公司運至布拉格,演出未能按照原計劃進行,延至11月30日。首演當(dāng)天,卡米拉并未到場,甚至連茲登卡也沒能出席。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爾德,1922年12月28日
我到銀灰色的冬日鄉(xiāng)間待上一周,這里到處灰白,似乎連小鹿都穿上了銀灰的大衣。
上山的路還算可以走,沿路兩邊泥濘。我正在漸漸遠離那些音符,夜晚的時候音符已經(jīng)在我的大腦里旋轉(zhuǎn)夠了。
現(xiàn)在你的腦子里在“轉(zhuǎn)”些什么?別擔(dān)心,只是你會不會對那些反復(fù)琢磨的事覺得乏味?
布拉格正在上演戲劇《馬克羅普洛斯案件》(Makropulos),說的是一個三百三十七歲的女人的故事。神奇的是,她始終保持了年輕和美貌。你是不是也想如她那樣?
你是不是已經(jīng)猜到了?她并不快樂。我們快樂因為我們知道生活不能長久,我們不得不用好每一刻,好好善待時間。我們的生活總是忙忙碌碌,且充滿渴望。而那個女人,三百三十七歲的美女,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那很糟糕。
不久后,卡米拉給雅納切克寫了一封有史以來最為真實地表露自己情感的信。她描述了丈夫出差時自己強烈的孤獨,她向作曲家抱怨道,有時候自己四周甚至是六周都不曾踏出屋子一步,而自己的丈夫只對生意感興趣。
卡米拉致雅納切克,皮塞克,1923年1月11日
親愛的大師,
這么說來你現(xiàn)在又回到家中了。你獨自一人享受假期,這真不是一個合適的圣誕節(jié)。我有了一件全新的漂亮外套,但今年,它并不能給我多少快樂。幾乎一整年我都待在家中,我甚至根本不需要這一件衣服。我丈夫于新年的第一天啟程,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歸來。這是一種多么沉悶的生活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描述。假如我沒有孩子,那快樂將變得更少。
假期的時候,我給你太太寫了信,但是她并沒有回信?;蛟S她不寫信是對的,我自己就寫得很少。我也的確沒有什么可寫的。自從拜訪了你們家回來以后,什么事兒也沒有。我是一個直截了當(dāng)?shù)娜?。我只是不懂得如何撒謊,如果別人把我錯當(dāng)成某種人,而實際上我不是,這樣的確令我很痛苦。你不需要告訴我為什么她不給我回信,因為我不喜歡強迫他人。我十分了解我自己,或許很可能她對于你給我寫信的事情有些苦惱。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3年1月12日
我們相互通信的事實真的會讓什么人不高興嗎?茲登卡并沒有提及你給她寫的信。因為你老是長時間不寫信,所以她就想同樣地讓你等上一陣子。
如果我不能夠真誠地寫信給某個人,我將會很悲傷。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3年4月3日
我到布拉迪斯拉發(fā)參加《卡塔·卡芭諾瓦》的首演,劇目被演繹得很美,恐怕是我所有作品中最美的一個,甚至比在布爾諾、布拉格的演出更好。
我被布拉迪斯拉發(fā)這個地方迷住了。在布爾諾,他們憎恨我;在布拉格,他們嫉妒我,但是在布拉迪斯拉發(fā),他們真的喜歡我。
這是一座漂亮的老城鎮(zhèn),水流湍急的多瑙河。節(jié)假日的時候,我有一個心愿:可以沿著多瑙河巡游,一直到入??冢蛘咧辽俚截悹柛袢R德。
你不會登上甲板的,會嗎?
“布拉迪斯拉發(fā)之行”值得紀(jì)念不僅僅是因為首個制作——《卡塔·卡芭諾瓦》在那里反響熱烈,同時,雅納切克還萌發(fā)了創(chuàng)作《多瑙河交響曲》的構(gòu)想,雖然后來并沒有完成。當(dāng)時的雅納切克正為另一個全新的創(chuàng)意所著迷,整個夏天都撲在新歌劇的創(chuàng)作上:一個關(guān)于三百多歲美人的故事。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3年11月12日
我已經(jīng)開始了全新的創(chuàng)作工作,不再覺得煩悶無聊。這次是關(guān)于一個三百多歲的老女人,她的外表永遠保持年輕,但是卻有燃燒殆盡之感!呵,像冰一樣冷酷!關(guān)于這樣的女人,我應(yīng)該寫一部歌劇。你在信中說體重正在增加。即便如此,你看起來還是很勻稱。在我的眼里,你永遠是盧哈喬維采的“她”。
卡米拉致雅納切克,皮塞克,1923年11月22日
我擁有了一個不錯的暖爐,不過沒有三百歲這么老。我一天到晚都坐在它邊上?;馉t沒有像你的新歌劇那般有“燃燒殆盡”的意思。你總是選擇“熱血驟然變得冷酷”的故事創(chuàng)作歌劇。
1924年,雅納切克七十大壽。一系列的慶?;顒咏吁喽鴣?,但對于雅納切克來說,更令他有興趣的是來自卡米拉的邀請:斯托斯洛娃夫人邀請雅納切克前往皮塞克的家中小聚。這將是1921年以來,他們的首次重逢。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4年1月31日
這么多年了,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想再次見到你。自從你搬出普熱羅夫,真是糟糕透了,否則我們倒是可以經(jīng)常地碰面!
……
告訴我,我應(yīng)該想象一個怎樣的你。早晨,我想象著你光著腳,走向盧哈喬維采的某個陽臺,烏黑的長發(fā)散落著。
到了中午,我想象著你拿著木勺子站在門房邊的廚房里。
下午呢?你似乎正端坐在屋后花園的長凳上,當(dāng)然還是在盧哈喬維采!
現(xiàn)在的你一定大不一樣了!快點寫信告訴我你是什么樣的。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4年3月10日
這周六(3月15日)我將出發(fā)到柏林,國家歌劇院將于當(dāng)日進行《耶努發(fā)》的最后一次帶妝彩排。我將在那里一直待到周日,周一再回到布拉格,順道去看看世界博覽會,一直到18日。你能過來嗎?你承諾過的。你可以寫信到斯米赫夫區(qū)(Smichov)的卡雷爾四世酒店(Karel IV Hotel)告訴我你的決定。
對于我而言,你似乎是一顆星星,在天際間屬于你的軌道上運行,而我恰好是另一顆星星。我沿著我應(yīng)有的軌跡奔跑,想著有機會可以很快趕上那顆小星星。我不停地跑著,跑著,卻始終跟不上!我們的軌跡從未相逢,它們總是對彼此相視而笑,僅僅是如此而已。
他們計劃在紐約的大都會歌劇院上演《耶努發(fā)》。這是我迄今為止獲得的最高成就。我終于達到了這個高度,但是生活中的幸福卻依然離我那么遙遠。
其實我很想要快樂起來,我喜歡能夠照顧我愛的人。
我們能彼此交心、訴說彼此的焦慮與渴望是最美好的事情。盧哈喬維采的那條小徑,那張長凳,當(dāng)你扒開一叢灌木探出頭,正是這些回憶令我如此渴望回到盧哈喬維采。
照顧好自己。我已經(jīng)變得悲傷,有時候甚至可能連眼淚都控制不住。
1924年6月,雅納切克第一次造訪卡米拉在皮塞克的家,并在那里度過了愉快的三天。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未標(biāo)注時間,郵戳顯示為布爾諾,1924年6月30日)
親愛的卡米拉夫人,
“親愛的”,我下筆寫下的第一個單詞是屬于你的。感謝你帶給我那些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日子,讓我很溫暖。你總是笑著,充滿淘氣,興高采烈。謝謝你的親切,你的照顧。
真是三天毫無烏云的美麗日子啊。
我很高興你的樣子又再次于我的腦子里活靈活現(xiàn),依然和盧哈喬維采那位一樣迷人。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我知道你也將看到我并不會因為你而受傷。你等待我的來信,而我渴望你的來信,我們只是共同呼吸的朋友。
我很感謝你的款待,還有你的好母親,當(dāng)然還有你的父親和丈夫,都很友好。我?guī)е鼈兓氐郊抑?,很想將這些盛情回饋給你。
在列車車廂里,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時間總是如此殘酷無情地向前奔跑,我該怎么辦?
記得把八月的下半月時間留出來去盧哈喬維采旅行。這真是一個快樂的音符。
我很想寫出快樂的音符,可是悲傷的情緒總是流出筆尖,因為我不能總是在你身邊!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24年7月1日
親愛的卡米拉女士,
我附上一份剪報。我真想從那個該死的七十年大慶中逃離,不過只是我的幻想罷了。有一家德國報紙稱我是一個“年輕的老人”(Greis-Jungling),這倒是不賴。如果這綽號是名副其實的,我將把你擄走,即使你比我小七十五輪都在所不惜!不過我知道,你是不會允許我這么胡來的。你不光有雄辯的口才,還有折斷骨頭的力量。但不管怎樣,我都要制服你!
你現(xiàn)在一定很享受又重回平靜的房屋吧。我們幾個月來總是能笑個不停,為什么我們在一起時總是能笑個不停?
我現(xiàn)在還記得栗色的鹿和你的那些長相猥瑣的青蛙。最后一個晚上的那張床真好,躺在上面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國王!我還擔(dān)心自己睡覺的時候會興奮得流鼻血,把你的枕頭套弄臟??墒歉籼煨褋?,枕頭套還是那么白。
你知道還有什么令我很高興嗎?是再一次看見你烏黑的頭發(fā),它們松散著,還有你赤裸的雙腳:你很美,驚人的美。當(dāng)我偶然間看見你的眼睛,奇特的深邃。它們?nèi)绱松铄?,以至于根本看不見一絲閃光。但這卻反而更加吸引人:它們似乎渴望被擁抱。
現(xiàn)在我又開始要關(guān)心你了,建議你每天晚上上床之前喝一小杯清水。這個處方不難實現(xiàn)吧,它能使你始終保持清新的感覺,保持健康。
卡米拉,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不想活下去。靈魂將你和我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你病了,我會比你更加受折磨。
如果我是一個畫家,我就能從記憶中將你描繪,還有你那雙藍色的拖鞋!請給我寫一封長長的信,否則我會焦慮得一天都過不下去。
你全心全意的,忠誠的,
萊奧什·雅納切克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爾德,1924年7月4日
我以為在這個寧靜的,滿是樹影斑駁的地方能等來你的消息,至少是一些只言片語,可是沒有。
所以我把一篇文章寄給你看。我在這里,帶著“記憶中的你”獨自漫步,沒人看得見我心中的你。你穿著淘氣的紅,或者是鬧轟轟的藍色。還有一次,你的眼睛從寬帽沿下向外凝視著,一副時尚淑女的做派。于是在我身邊站著這么一位年輕、溫柔的幻影,身著白裙,腳穿藍色拖鞋。充滿了笑聲,卻沒有其他人聽得見,充滿了對話,卻不會有他人明白:這是一雙靈魂碰撞而出的愉悅的奇跡。
有一些慶祝電報、信件紛至沓來,其中甚至有來自國家眾議院托馬塞克(Tomasek)先生的信。我想這場鬧喜劇很快就會結(jié)束的。
他們總是在不停地重復(fù)說,我越活越年輕。我該如何走出這樣的評價?
他們真應(yīng)該問問究竟是誰令我心痛,并醫(yī)治好它。為此,我不僅愿意一日三餐地服藥,更愿意吃藥吃上一輩子。你不會明白我在說什么,不過那樣也好。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未標(biāo)注時間,郵戳顯示為胡克瓦爾德,1924年7月8日)
知道我是多么期盼著你的來信嗎?它終于來了,我異乎尋常地快樂!要是我有一架飛機,可以隨時隨地到處飛來飛去,從皮塞克到胡克瓦爾德,到皮塞克,再到胡克瓦爾德,直到我抓住你,和你在空中繞著圈旋轉(zhuǎn),一起飛翔在空中!那一定很美妙,是不是?
噢,你知道的,卡米拉,我是那么喜歡你,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總是大聲叫著卡米拉的名字!有時候,我害怕說出來。不是為了所謂的激情,所謂的更高的目標(biāo),他們說我永存,那都是比喻夸張。但我們確實可以以其他的形式永存。永恒的生活來自于你,來自于親愛的卡米拉。噢,我應(yīng)該寫一些這樣的東西!
7月9日(周三)在Vinohrady國家戲劇院將上演《耶努發(fā)》,由布爾諾歌劇院獻唱。他們同樣邀請我到場。周三大概三點半左右,我將抵達布拉格。這次還是入住卡雷爾四世酒店,如果你能來就太好了!
至少給我來信告知。
1924年,卡米拉寫了一封重要的信,也是她極為誠懇、考慮周全的一封信。她似乎接受了雅納切克對她理想主義般的心意,但同時也表明自己依然愛著丈夫。最具毀滅性的是最后一句話,而雅納切克對此作出了“高貴的”回應(yīng)!
卡米拉致雅納切克,皮塞克,1924年7月9日
尊敬的大師,
希望你已經(jīng)收到了我的信。我總是在河邊曬太陽散步,現(xiàn)在已經(jīng)黑得不知道怎么向你形容了。忽然間覺得難過,想就此擱筆,或者至少等到我心情稍微平靜一些后再說。我也很喜歡和你聊天,因為我明白這是單純無瑕的友情。你口中描述的關(guān)于我的美,你大錯特錯了。其實你大有機會可以結(jié)識那些美麗的女性,只是你沒有注意到而已。但是發(fā)生到我身上,或許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會不客觀。如果你把你的看法告訴其他人,恐怕他們的想法會和你大相徑庭。我真的是一位非常普通的人,和那些千萬平凡的、不為人所知的人一樣。如果你和我多待一會兒,你的心就不會再疼痛了。
只要我保持無知,我就依然快樂,否則便是我全部生活的快樂終結(jié)。對于我而言,就好比你折斷了花枝,卻又要花兒挺立著,這怎么可能呢?
我不能幸存,因為我如此地愛著我的丈夫,愿意一輩子依靠著他??赡芪艺煞蛩约憾疾恢牢覍λ木鞈伲缒銓ξ业膼垡话?。
我有些傷感,但我讀了你的信,也感受到了你對我的愛。
有人正在倍受折磨,我感到很抱歉。你擁有對我如此美麗的回憶已經(jīng)足夠,最重要的是,這些過去是如此純凈。我從未想過會和什么人通信,我甚至對你有所抗拒,并不想和你說話。但是命運卻向著另一個方向前進,所以就讓我們把一切都交給命運來決定吧。如果你依然年輕,我的丈夫是絕對不可能允許我們繼續(xù)進行這樣的通信的。
卡米拉寧愿不知道雅納切克對她的感情,因為保持無知就不會有多余的煩惱。在她看來,愛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來放在身邊,可花兒被摘之后就失去了生命,還不如讓花兒自在地活著,不要干擾花兒的生活。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爾德,1924年7月15日
你知道當(dāng)我打開你上一封信時滿是不安嗎?
當(dāng)一個人愛你的時候,怎么可能不想擁有你?
但我知道,我將永遠不能擁有你。我可以嗎?我可以將那朵鮮花折斷嗎,你那快樂的家庭?請允許我對你表示尊敬,這世上我唯一敬重的女士,可以嗎?我可以就這么看著你的孩子、你的丈夫和你的父母嗎?我可以走進你的家嗎?
你明白,我們都夢想著天堂,但是我們從未踏進過那樣的地方。
我不是想要擁有你,盡管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能這么做。你完完全全住進了我的靈魂,因此想擁有你的念頭對于我而言已足夠。要我忘記你,對我將是一種悲傷,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我很高興也依照你所說,讓命運指引我們吧。
我孤獨地走到這里,天氣寒冷。幸運的是我有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