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胡蘭成說：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他是多情之人，桃花在他眼里自然是多情花。哪能看出“靜”字？怕是滿眼的妖嬈嫵媚，艷艷地晃來晃去，境由心生啊。似乎，多少年來桃花無辜地?fù)?dān)起了諸多“緋聞”，男人、女人，男男女女之間說到兩性感情，皆會曖昧著吐出那個詞——桃花運。會說話的男子，對著某女子背臺詞：“你看你啊，臉若桃花。怎么可以這么嬌媚，怎么可以？”女子內(nèi)心是喜滋滋地，低下頭，更低，發(fā)絲垂下來，一縷，臉上因激動有了緋紅，果真是艷若桃花了。

眾花之中，那么多百媚千紅的花，獨有桃花能把“愛情”兩個字涂抹得春意濃濃。上初中時，幾個人去同學(xué)家玩，她家后院是大片的桃林。我是第一次看到成片的桃花盛開在枝頭，安安靜靜地享有天光，宛若即將出嫁的小新娘。一朵朵粉紅色附著于褐色的枝干，點綴得絲毫不覺單調(diào)，相反有波濤洶涌之感。同去的還有男同學(xué)，其中一個悄悄地摘了一朵桃花，趁人不備，放在一個女同學(xué)的手心，然后假裝無事，喊別人的名字。我偷偷觀察那個女同學(xué)，似乎她于驚慌之中，又有著篤定的預(yù)知。手心里的那朵桃花，像是剛剛從煉爐中打造出來的鐵花兒，燙得她全身不安。她一定不知道如何處置這朵花兒——揉碎它，扔掉它，還是放在口袋？一朵花，一朵桃花而已，卻泄露了他和她全部的秘密。那年春天的桃花開得可真旺盛，爭先恐后，趁火打劫般，唯恐遲了，就趕不上。當(dāng)然，后來的故事風(fēng)流云散，那么年青，像桃花敗了之后結(jié)的青青毛桃，風(fēng)一下，雨一下，落了。

清人陳淏子在《花鏡》里寫道：“桃為五木之精，能制百鬼，乃仙品也。隨處有之。枝干扶疏，狹葉而長，二月開花，有紅、白、粉紅、深紅之殊。他如單瓣大紅、千瓣粉紅、千瓣白之變，爛縵芳菲，其色甚媚?；ㄗ钜字玻旧賱t花盛，實甘、子繁。性早實，三年便結(jié)子。六七年即老。結(jié)子便細(xì)，十年后多枯。傳云千歲桃，豈尋常之物，惟仙家稱之。”現(xiàn)在想來，以桃花喻愛情，還是有深意的。你看，自桃花開、結(jié)果、到枯老，這個過程，與人之愛情婚姻之旅無異。想必那“六七年即老”，即是人們常說的“七年之癢”吧？但凡談過桃花的戀愛，皆想結(jié)個“千歲桃”的果子，與身邊的人久久長長。

“東風(fēng)著意，先上小枝頭?！碧一ㄊ谴禾斓男攀梗?jīng)不起撩撥，三月的風(fēng)伸出小小的舌尖，只是輕輕一舔，花骨朵就裂開了嘴兒。骨朵頂上是一點胭脂紅，好比是小女兒家額頭的那點紅朱砂。第二天，不，夜里它就開始抖動身子，清晨，一串串綴滿枝頭。五瓣花片，顫抖著，紅蕾吐蕊，粉嘟嚕，讓人愛憐。濃艷或者淺淡，一樹一樹，撲啦啦開，節(jié)令一到，便掀起高潮。每一朵竭盡全力綻放，飽滿，熱情，云蒸霞蔚。那些散漫的桃枝旁逸斜出地伸出胳膊，花兒就順勢爬在其間，有美人倦梳妝的慵懶，斜瞥著一雙眼睛，眼風(fēng)流轉(zhuǎn)，好一個風(fēng)情萬種。粉是白里透粉的粉，紅是紅里透白的紅。粉得婉約，弱不禁風(fēng)；紅得嬌嫩，風(fēng)姿綽約，一個季節(jié)的顏色就此絢爛起來。

多情才子元稹說：“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fēng)助腸斷，吹落白衣裳?！彼菚剳賽鄣娜?，桃花于他看來，即是女子，自然深情款款，有憐惜，有哀婉?；ㄩ_花亦落，誰也躲不過。旁的花像個落魄的婦人，衣衫襤褸，沒顏落色，讓過客看到的它不堪處——盛極而衰的殘妝。桃花極有尊嚴(yán)。它在一夜之間，一場風(fēng)，抑或一場雨，悄無聲息處，落了一地殘紅。它寧可俯首于泥土，亦不會頂在枝頭，死賴著枝椏撒潑耍賴不走。《葬花吟》里“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它是決絕的花啊。多像一種愛情——極美極艷時戛然而止，不會死纏爛打，愛過便是得，別無他求。一個漂亮的亮相之后，遁去，自此兩無相干。有人偏偏說是桃花劫，桃花煞。把男女算不清的那點事，招惹到桃花身上。桃花何罪，皆因貌美。

好在還有為桃花正名的詩詞與故事，《桃花源記》就不用說了吧，我喜歡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日驅(qū)馳我得閑?！碧一湎乱粔鼐?，世人皆醒我獨醉，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何等灑脫、曠達(dá)、適意！多多少少，桃花是帶有禪味兒的。它曉得自然規(guī)律，一切順從天意。俗的是人啊。明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卻偏偏為了內(nèi)心那點不安靜的欲，想方設(shè)法得之。

她從來不曉得自己的容貌會是一場災(zāi)難。紅顏禍水，這個詞倒是沒人在她面前提起，但三個國家因她戰(zhàn)亂，兩國傾亡。她無辜承擔(dān)著后果——《左傳》、《列女傳》、《呂氏春秋》、《史記》均有記載。怕是她無論如何皆未想到，有一日會被史官、好事者記錄于書，代代相傳，被后世人或褒或貶。當(dāng)然，這不是一個弱小女子能夠左右的。究其實，她的美貌也只能讓男人驚艷繼而生占有之心罷了，至于毀國或者侵略，在我看來無非是男人的借口。再說，執(zhí)筆的那些史官，也都是男性啊。

她原姓媯，嫁于息國國君，成為息夫人。由此也可窺見一斑吧，自己的生身姓氏亦被夫姓取代的女子，哪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本事？史上說，她出嫁路過蔡國，借機看望自己的嫡親姐姐。姐妹兩個自小感情深厚，再說，她這一出嫁，不知何年相見，于一雙腳尚未踏進(jìn)夫家門檻前，還是小女兒心，干干凈凈的身子，單單純純的情懷，和姐姐重溫閨房續(xù)話。她絕沒有想到有何不妥，其實有何不妥呢？探望一下姐姐、姐夫而已。誰知，男人好色，不，為了不惹眾怒說準(zhǔn)確點，蔡侯好色到不顧倫常禮儀。他看到息媯傾城之姿，眉如遠(yuǎn)黛，眼含秋水，好比是即將綻放的桃花，羞紅含露，不語而笑，自是溫婉，嫻靜中有風(fēng)吹湖面漣漪起的動態(tài)美，奪人魂魄，使人寤寐思之。身體的欲望給思維盲目地煽風(fēng)點火，一個錯誤的舉動便付諸了行動。他扣住息媯，讓她留在蔡國和她姐姐一同服侍他。天吶，息媯哪會同意呢？退一步說，一女嫁二夫也可，早說啊。而今，自己許配了人家，等著大婚吶，發(fā)生這等事情，忒荒唐。

息媯費盡周折好不容易逃去息國。息侯不免要問一句，在蔡國住得時間太久了，讓我好生想念牽掛。誰知息侯后半句還未說完，息媯委屈的淚水滴吧滴吧往下淌。息侯納悶了，何故？息媯說，非妾身逾時成婚，是別有情由，就把事情的原委告知息侯。他憤怒了。是因愛人受了委屈？非也，男人的尊嚴(yán)被侮辱、侵犯。孰不可忍，越想越生氣，這一口怒火怎能活生生地吞下去？于是，想出“詭詐之謀”報復(fù)蔡侯。他派親信去兵力強大的楚國，對楚文王說：“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背匀桓吲d，早就想滅了身邊這些小國，又有一點點擔(dān)憂，這個計謀真是天賜良機，時不我待啊，就這么定了。派大軍假意攻打息國，然后息國去蔡國求救，蔡侯親自帶領(lǐng)兵馬相助，中了楚軍埋伏，息國見死不救。蔡侯被俘時明白了，感情這是一計啊。算你狠，息侯。

息侯看到蔡國被滅，心頭惡氣出了，不禁喜滋滋美洋洋。他對息夫人說，愛妃，你看我給你報了仇，夫君我疼你吧。息夫人埋怨他有點殘忍——好歹姐姐嫁給了蔡侯啊，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姐姐不也跟著遭殃么？但，又想到這個男人這般舉動皆是為了自己，是愛情吧，他不肯讓自己承受半點委屈，感動擠走了怨恨。少不更事的息媯哪知道男人的心機與虛偽。

且說蔡侯。好端端的一個國家毀滅了，自己也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命，差一點被煮掉，仇恨滿胸——皆因背信棄義的小人息侯。亡國之恨，豈能善罷甘休。楚文王宴請群臣為蔡侯踐行，筵席之間，美女婆娑，薄紗曼舞，楊柳細(xì)腰。楚文王見蔡侯一副色迷迷的樣子，問：君平生未見絕世美女吧？皆因美女都在我這里啊。蔡侯趕緊應(yīng)承大贊楚國實力，但最后話鋒一轉(zhuǎn)，說：可惜，這些美女美則美矣，皆不及息夫人。您說呢？大王。楚文王說，我沒見過息侯的老婆啊，很漂亮么？蔡侯答：舉世無雙啊。大王不妨前往息國一見。蔡侯復(fù)制了息侯借刀殺人的計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楚文王出訪息國，相邀息夫人作陪。息侯不敢拒絕，讓息媯陪酒。楚文王一見驚艷，再看傾心。半刻不想等，酒席間令人把息侯拿下，領(lǐng)著息媯回楚國。自此，息媯算是跳到黃河洗不清，禍國殃民、紅顏禍水，這些惡名硬生生頂在頭上。找誰辯解呢？息侯說為了她才請楚文王滅蔡，楚文王說為了她才滅息國。而覬覦美色之后的真相，不過是為了疆域的擴張和野心的膨脹?？刹豢梢哉f男人虛偽啊，非得把女人推到風(fēng)口浪尖，給自己找個“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多情名聲。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边@是王維的五絕詩。息夫人進(jìn)楚宮后，的確三年不與楚文王說話。她不是水性楊花，貪圖富貴的女子，自有做人的操守。她所要的不過是一蔬一飯，簡簡單單地過日子，與攜手之人到白頭。誰料，她成了一個被掠奪的對象，這些男人打著愛美的旗幟，把她奪來奪去，何曾顧及女子的內(nèi)心？若是換了青樓中的姐兒們，怕是早已喜極而泣，能讓男人爭風(fēng)吃醋，那是女人有魅力啊。求之不得，正好艷名高掛。說到底，人與人不同。若是人自己，沖破了內(nèi)心的道德或者做人底線，此后，便無所顧忌，“刀槍不入”了。

楚文王問她：“何以整日悶悶不樂，不與我說話呢？”息媯答：“一婦而事二夫，不能守節(jié)而死，又有何面目與人言？”或許楚文王有點無奈吧，征服一個國家容易，完全贏得一個女人的心，有點困難。好在，他原本就不是為了愛她才娶了她，作為一個戰(zhàn)利品，她的存在，即是輝煌和實力的證明。某一天，趁楚文王外出打獵之際，息媯偷偷跑出去見了被貶為守門人的息侯?？粗媲案F困潦倒的男人，既心疼又哀怨。誰都回不去了啊。她經(jīng)歷諸事迅速成熟，曉得單純的愛情沒有來過。他們只是傾心于她的美而已，忽略了一顆晶瑩心。與其偷生，不如為了忠義而死。是的，不是為了缺席的愛情。她一頭沖向城墻，鮮血遍地。后世人，竟然稱她桃花夫人，建桃花洞，桃花廟。到底，她還“被”生生世世與愛情糾纏不休，這哪是她的意愿??？

鳳仙窈窕為誰容

“嫣紅欲絕，瘦朵藏低葉?！彼媸菗?dān)得起這句詩。葉子那般敦厚，油油的綠，好比貪吃人肥碩之后的癥狀——多汁、光滑，伸手一掐能出綠汁液。葉子邊緣諸多鋸齒，一副強悍的架勢，恐嚇別人，究其實，那鋸齒還真是擺設(shè)。花朵子們高高矮矮地藏在葉子里，不，它們哪屑于藏啊，又不似畏熱的花，偏喜歡頂著炎炎烈日開。我小時對這些有反骨的事物懷著崇敬、好奇的心態(tài)。夏日七月的中午，旁人皆午睡，我悄悄溜出來，去看鳳仙花。哦，那時村人不曉得它的大名兒，只管胡亂喚它指甲花，一如粗枝大葉的鄉(xiāng)鄰把自家的姑娘喊成大丫、二丫、四丫，隨性適意。它倒是不甚介懷別人用何種稱謂，一門兒心思把嫵媚開在你眼皮底下。

我看準(zhǔn)最艷的那朵紅花，掐下來，放在手心，用拇指研碎，哪管它疼不疼啊。及到花瓣變成黏糊糊的汁液，將它一點點敷在指甲上。我在電視里看到過美人指，猩紅，艷著，勾人心魂。有一雙紅色丹寇的女人是絕色女子吧。美，總是讓人情不自禁向往，小孩子也不例外。我幻想著十指伸出，會讓人驚艷。但，指甲上的顏色好比美人的殘妝，頹敗的顏色心不甘情不愿地附著，被陽光吸收盡水分后，幾乎看不出顏色。

多年后看書，曉得它叫鳳仙花，也叫金鳳花、好女兒花、急性子，又叫小桃紅、旱珍珠、吉吉草、佛頂珠、羽客、海納、透骨草。它的“馬甲”可真多。鳳仙花確乎是能染指甲，唐朝之前，便有詩記載?！跋灩飧邞艺占喛?，花房夜搗紅守宮?！保ㄌ评钯R《宮娃歌》）皇宮里專門有搗花，制染甲涂料的花房。元代楊維楨有詩云：“夜搗守宮金鳳蕊，十尖盡換紅鴉嘴。”

用鳳仙花染指甲，不能如我那樣簡單搗碎，需有幾道程序：“鳳仙花紅者，用葉搗碎，入明釩少許在內(nèi)。先冼凈指甲，然后以此敷甲上，用片帛纏定討夜。初染色淡，連染三五次，其色若胭脂，冼滌不去，可經(jīng)旬。直至退甲，方漸去之。”（南宋周密《癸辛雜識》）何以拌了明礬就能染指？鳳仙花的花瓣含有機染料，不能直接附著于指甲，而明礬的化學(xué)成分是硫酸鉀與硫酸鋁，水分解后生成氫氧化鋁，是一種膠質(zhì)物，混合鳳仙花的紅色染料，成為染指的最好色劑。

真正的指甲花于清人陳淏子的《花鏡》中有記載：指甲花，杭州諸山中多有之。花如木樨，蜜色，而香甚，可染指甲，而紅過于鳳仙。用山土移栽盆內(nèi)亦活。亦有紅、紫、黃、白數(shù)色者，而花之千態(tài)萬狀，四時不絕?！逼浠ㄒ驑O香，被稱為七里香。南方人常把它放在襟袖間，或簪于發(fā)際，由于花姿優(yōu)美，也作盆栽觀賞。由此可知，鳳仙花是草本，指甲花為木本，此為根本的區(qū)別。

鳳仙花有個龐大的家族，據(jù)說有五百余品，花色各異，粉白、絳紫、深紅、淺黃、桃紅、紫紅、雪青、玫紅等，有時同一株花，會有不同顏色齊開放，可謂五彩繽紛。單瓣的鳳仙花外形有點另類，花朵頂端彎下去的花頭宛似鳳頭，余下的花瓣猶如蝴蝶翅膀。倘若是遠(yuǎn)看，真如一只鳳凰棲在綠枝中，翹頭、翹尾，鳳頭點點。它有高貴的身段，卻不端架子。單瓣鳳仙纖細(xì)柔弱，不勝嬌羞，有著吹彈可破的肌膚，使人擔(dān)心烈日曬壞它的美麗容顏。它全然不顧，仰著頭，把陽光悉數(shù)吸納進(jìn)花瓣中，紅得更紅，紫得愈紫?；ǘ渥訉訉盈B疊，一路開到枝頭，絢麗多姿，風(fēng)采獨具。重瓣按花形又分薔薇型、山茶型、石竹型。重瓣花七八朵擁簇在花莖上，組成總狀花序，層層裹裹，不留一點縫隙，好比是癡情的女子，把身子緊貼上那個人，不肯放松。紅色似血殘陽，艷色銷魂；粉色清麗可人，我見猶憐；白色胭脂抹雪，玉露輕裝；紫色深沉神秘，猶如妖姬。亦有不守規(guī)矩的花，把自己開成大染坊，旗瓣是黃色，兩側(cè)均為深紅，頂端白色，下方的花瓣玫紅。它偏要旁逸斜出，開出個性。宋人楊誠齋有詩贊之：“細(xì)看鳳仙小花叢，費盡司花染作工。雪色白邊袍色紫，更饒深淺四般紅?！敝皇?，驚艷美人亦會老去，佳人卸妝，華麗背后只剩下寂寞，熱鬧過了空留寂寞，花老誰來賞？

——花開要盛，敗了，沒顏落色的沉寂下去，誰都不會睬一眼。

她自然是深知這個道理。出身卑微，落入風(fēng)塵。幸而稟水鄉(xiāng)靈秀，嫵媚俏麗，能歌善舞，賦詩填詞。豆蔻之年于南京、揚州一帶便艷名極盛。十五歲那年，譜了一曲《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比羰鞘飞嫌心膫€人，因一首詩名垂青史，后世流芳，非杜秋娘莫屬。（實則，她原名杜秋，娘是古代婦女的泛稱。）如你所知，能寫出這首詩的人，智商一定不低。她小小年紀(jì)便堪透人生，始終清醒地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當(dāng)她的同事兼姐妹，因某個有錢客人爭風(fēng)吃醋、使小性子，愛愛恨恨，糾纏不休時，她已然迅速成熟到不把愛情視為生命的全部。成熟這個東西，需要兩種途徑：一、經(jīng)歷；二、智慧。顯然，以杜秋娘的年紀(jì)，即便是于青樓中長大，亦無法達(dá)到此般情不沾衣的地步。自是后者使然。

于是，當(dāng)鎮(zhèn)海節(jié)度使李锜聽聞她的艷名，召她入府歌舞獻(xiàn)藝時，杜秋娘便深情款款地演唱了那首《金縷衣》。誰說的那句話，詩無達(dá)詁，孔老夫子吧？這是他老人家智慧結(jié)晶之言。詩歌這東西的確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李锜對此詩便側(cè)重了后兩句的解讀：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李锜想，我年近七旬，去日可數(shù)，來日無多。征戰(zhàn)沙場數(shù)十年，為國為家操勞多半生，而今算是國安家寧，剩下的日子合該是我享受的了。她唱與我聽這首歌，是深知我心，可以視為知音啊。世間知己可得，知音難覓。我豈能錯過？他非常紳士地征得杜秋娘同意，以重金為其贖身，納入府中為妾，非常及時地“折了”這朵青春花。雖說是一樹梨花壓海棠，老夫少妻，卻甚是恩愛。一個好比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有了更大的池塘可以舒枝展葉；一個是陳年老酒，醇厚從容。人間最美的事情莫過于，手執(zhí)樽酒看春花。

杜秋娘是沒有燃點的人。愛情于她而言刺激不了她的神經(jīng)，也因此，面前的男人或高或矮、或丑或俊、翩翩少年還是耄耋之年，皆無大礙。對某樣事物不感興趣，自然沒有要求，更談不上斤斤計較。她要的是安穩(wěn)，實現(xiàn)自我，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走。她曉得，李锜是活不過她的，他在，能罩著她，他死，亦有物質(zhì)好處，更何況李府，每日官來宦往，一定會有其他的機會。是的，機會都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

唐德宗駕崩，順宗繼位，僅在位八個月，猶如蜻蜓點水，便把皇位傳給了兒子李純，唐憲宗繼位。唐朝最有作為的三個皇帝：太宗、玄宗、憲宗。唐憲宗早就有平定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誰家的土地誰不愛惜，硬生生的被切割得七零八碎，皇家的顏面還剩幾分？他一上臺，便著手實施，削減王侯將相的權(quán)利。李锜自認(rèn)為國之重臣，有點倚老賣老，或者也可以說不蒸饅頭只爭一口氣，依仗手握兵權(quán)，造反了。一般這種不得已造反的行為大多皆以失敗告終，沒有周全的計劃啊。李锜被斬首，家眷作為罪臣送入后宮為奴。

別怕，杜秋娘是有特長的。俗語說得好：一招鮮，吃遍天。俗語還說：技不壓身。作為演藝圈資深的娛樂人員，很快她從后宮那群歌伎中脫穎而出。某一日，唐憲宗召她表演歌舞。她曉得，機會來了，使出絕技，聲情并茂地唱了保留曲目《金縷衣》。唐憲宗年少，大好青春，有雄心有魄力，他對這首詩的解讀側(cè)重了前兩句：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年少時。唐憲宗覺得能寫出這樣詩句的女子絕非一般。想那宮中女子，哪一個不是貪圖享受，渾渾噩噩度日，錦衣玉食，靈魂空虛。這個女子卻有哲人的思想。再看她粉黛微施，窈窕淑女，落落大方，面無懼色，真是一個妙人兒。心動之余，便寵幸了她，賜名為杜仲陽，執(zhí)掌宜春院，即御用的歌舞班子。

杜秋娘一腳落到了實處，心暫時得到安妥。她不是鼠目寸光之輩，這才哪到哪？身處皇宮，她謹(jǐn)言慎行，卻又不行事拘泥，她是那種打蛇七寸的人。但凡了解某事物，一定會闡發(fā)自己的見解，且頗有道理，不似女人的行止，看物看人客觀公正，入情入理。小到宮中瑣碎，大到政事，唐憲宗偶爾會聽聽她的想法，視為機要秘書。漸漸，唐憲宗愈發(fā)沉迷于眼前這個女人。她似乎是無欲無求，不卑不亢。她像是一個謎，他猜不透她。而她，卻懂得他的心，揣度圣意。他愛上了她。一如他的祖爺爺唐玄宗愛上楊貴妃一樣。于是，封為秋妃。我想，此時，杜秋娘一定暗自笑了。杜秋娘不是楊貴妃。她從來都懂得分寸，不恃寵而驕，頤指氣使。相反，她待人和善、深明大義、以德服人。唐憲宗在位其間，能夠大業(yè)中興，與杜秋娘在其身邊敦促有直接關(guān)系。

國泰民安，某些大臣或者宦人勸唐憲宗可以選點美女儲備在后宮。其時，唐憲宗亦不過三十歲，正值壯年時光。而他卻留下了一句足以讓杜秋娘，抑或是女人死而無憾的話：“我有秋妃足矣！李元膺有‘十憶詩’，歷述佳人的行、坐、飲、歌、書、博、顰、笑、眠、妝之美態(tài)，今在秋妃身上一一可見，我還求什么？”不曉得杜秋娘聽后，會不會浮起“愛情”二字，相信愛情，感恩愛情，慶幸自己遭遇了一個男人真實的愛情。也許，會有感動吧。愛情兩個字不在她人生的字典里，從開始到死去的那一天，她對愛情就不感冒。如此說，是有證據(jù)的。

元和十五年（820年），唐憲宗被宦官弒于中和殿，時年四十三歲。他一定還沒愛夠杜秋娘。太子李桓嗣位，為唐穆宗。此時，入宮十二載的杜秋娘三十歲而已。正是一朵花開到最艷的時刻，妖媚、芬芳。因唐憲宗在位時，她有較好的口碑，在朝廷中聲望頗高，所以，那個男人被殺，絲毫沒有動搖她在皇宮的地位。唐穆宗有時借咨詢政事之名，喚她前來，實則是侍寢。她亦是不拒絕的。她不把自己綁架給愛情，便獲得了自由，和誰在一起，老子還是兒子皆不會讓她難堪，她在意的是實現(xiàn)自己人生的價值。

后來，與杜秋娘同姓的一位詩人杜牧，寫了一首長達(dá)113句的五言古詩《杜秋娘詩》，記下了這個女子的生平。杜秋娘亦不會以此為美譽，她是靠自己的人。事實也證明了，大家知道她——杜秋娘，皆因一首眾人紛紛拿來勸人慰己的《金縷衣》。杜牧的那首詩，太長了吧，反正鮮有人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