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生命
我常常會想起一個年輕的女子,或許應(yīng)該叫做女孩,二十歲上下,高挑的個子,應(yīng)當有一米七幾吧,身材勻稱,發(fā)育得恰到好處。烏黑烏黑的頭發(fā),像瀑布一樣地流瀉在線條極其柔和的雙肩上。面形和五官漂亮得無可挑剔,尤其是眉眼的清秀,就是天真純潔最好的注腳。人又聰明,性格又極其溫柔。我只見到過她幾次,每次都會感嘆造物主怎么造出這么完美的生命來。算起來她跟我還有一點親戚關(guān)系,是我連襟的侄女。有一天突然聽說她自殺了,原因是她的男友,一個高干子弟,竟然又跟另外一個女孩在一起,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劈腿”。那天她偶然推開男友的房門,猛然看到一幕令她忍受不了的場面——到底是怎樣,其實大家都不清楚。后來她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第二天早上家人發(fā)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服了過量的安眠藥,長眠不醒了。我過了很久才聽到這個消息,心頭非常沉重,又非常感嘆,我說:“唉,小思(她的小名)書讀得太少了?!蔽业倪B襟——他比我大二十歲,連連點頭:“翼明這句話說得對,是的,是書讀得太少了?!蔽业囊馑?,我們的意思,是她對生命體驗得太少。她那么年輕,從小生活在父母的呵護下,剛剛走進大學,生命的歷練幾乎沒有,也沒法要求她有,但是如果她的書讀得多一點,那么至少可以從書里間接地體驗一些旁人的生命經(jīng)驗,看來她也沒有。于是碰到生命中的第一個風暴——其實算不得什么風暴,這棵美麗的小樹就夭折了。
我不能不說,單純雖然美好,但其實是不值得贊揚的,因為世界并不單純,生命并不單純,生活更不單純。如果一個人單純到只知道風和日麗,不知道雷鳴電閃暴雪山洪,只知道鳥語花香,不知道豺狼虎豹毒蛇蒼蠅,只知道愛和溫情,不知道仇恨嫉妒陰謀背叛,只知道飯香衣軟,不知道貧窮饑寒路倒餓殍,那就不是單純而是無知,對世界的無知,對生活的無知,對生命的無知。一個人可以死于搏斗,死于力竭,甚至死于冤枉屈辱,但不可死于無知。
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生老病死,生命就是春夏秋冬,生命就是喜怒哀樂,生命就是富貴貧賤,生命就是風雨雷電,生命就是甜酸苦辣。生命好比一劑中藥,君臣佐使皆有,單味不能成藥。祈求一生有福無禍,有安無險,一帆風順,其實是不可能的,不現(xiàn)實的,甚至是不可取的,乏味的。如果讓我來挑選,我不想挑選這樣單純的一生,我寧可走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披荊斬棘,歷經(jīng)險阻,攀上一峰又一峰,終于登絕頂,吹八面來風,看千里風光。
我現(xiàn)在年過花甲,不免時時回首,深深慶幸自己有一個非常豐富的,甚至可以稱之為戲劇性的人生。從貴公子一墜而為放牛娃,又從放牛娃一變而為小秀才,而為人師;突然又從人師再墜而為“反革命”,而為“牛鬼蛇神”;如此數(shù)年,竟又復原為人師;更不料還再進一步,折桂而為新進士,飛上枝頭變鳳凰;最后居然飄洋過海,取經(jīng)西土,執(zhí)教蓬萊。體驗過最貧賤的生活,最卑微的處境,也見過頂級的富裕,極品的華貴。我常常覺得我不是過了六十多年,而是過了好幾個世紀。我不是過了一生,而是過了好幾生。我不羨長命百歲,如果百年只是在一個安靜的小山村中度過;我不羨一帆風順,如果讓我看不到那高山大海壯闊波瀾;我不羨安逸富貴,如果讓我體會不到人間百味與奮斗的歡樂。
有一個好友喜歡我的字,我從不拒絕她的請求,但是有一回她要我寫一幅《葬花吟》給她,我卻拒絕了。因為我不想助長她憂郁善感的氣質(zhì),也因為她最喜歡的警句“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恰恰是我不贊成的生活態(tài)度。如果因為討厭骯臟,害怕骯臟,因而躲避骯臟,裝作看不到骯臟,或者一遇骯臟就寧死不碰,那就像我在文首所提到的那位美麗的女孩。那樣的潔來潔去,我是不贊成的。我也喜歡潔,贊成潔,但我反對因潔成癖,我主張正視不潔,而且深知不潔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主張全方位地體驗生命,體驗生命的各種味道與各種色相。我欣賞在紅塵里打幾個滾,還能保存自己內(nèi)心的純潔,出污泥而不染??鬃诱f:“堅乎磨而不磷,白乎涅而不緇?!保▓缘哪ゲ槐?,白的染不黑。見《論語·陽貨》)要有這樣的自信才行。如果因為憎惡骯臟就寧可不活,以維持自己的“潔”,那樣的潔來潔去,只是拿自己的生命賭氣,生活與世界并不會因你的死而改變一分一毫。
我因而時不時想起那個年輕夭亡的美麗遠親,我為她惋惜,更為她不值。
維特克女士
維特克女士可能是除了史沫特萊之外最早被你牢牢記住的美國女人的名字。史沫特萊是從讀魯迅讀到的,維特克則是“文革”中讀報紙讀文件讀到的。史沫特萊在40年代寫過朱德,是有名的中國革命之友,跟寫過毛澤東的斯諾(他是男人)齊名,維特克則在1970年代寫了江青,仿佛就是第二個史沫特萊。但四人幫一垮,她就跟著倒霉了,在當時大陸人的眼中,她幾乎就成了一個CIA的間諜——當然她不是,她其實是紐約州立大學賓翰頓大學的副教授。她那本《江青同志》港臺一帶翻譯成《紅都女皇》,為紅都女皇江青作傳的人能好到哪里去呢?
沒想到這樣一個神秘的美國女人——不知道是天使還是魔鬼,居然幾年之后你就親眼見到了。豈但見到了,還是她的座上賓。豈但是座上賓,簡直可以說是入幕之賓。你被她和她的丈夫請到家里做客,在她家里吃晚餐,吃她親手做的烤雞翅——美國人一般不大請人到家里做客,請到自己家里吃飯的都是很親密或很尊貴的客人。
那是1982年的秋天,或者是1983年的春天,你記不準確了,反正是天氣很溫暖很晴和的時候,她們的家在紐約市郊哈德遜河邊的高地上,一座極漂亮的木質(zhì)別墅,寬敞明亮,窗戶邊陽臺上到處都可以眺望哈德遜河的風景。她的丈夫叫Andrew Nathan,中文名叫黎安友,是哥大東亞研究所的教授,一個很聰明很帥的猶太人,中文講得很好。你那時在哥大東亞語言文化系讀博士,同時又掛名在哥大東亞研究所,在那邊也修一些課,黎安友就是你在東亞研究所的老師之一。他年紀跟你差不多,略大一點,那時有一個臺灣來的留學生叫周陽山(后來做過臺灣大學教授,臺灣新黨召集人,立法委員,監(jiān)察委員),黎安友對你們兩個人似乎特別看重,有一次他甚至對你們說,你們就是將來中國的胡適、魯迅。你們當然受寵若驚。這一天他邀請你們?nèi)ニ页燥?,而且還鄭重其事地在幾天前就送了你們一人一張請?zhí)?,上面有他和他太太的簽名。那時你已經(jīng)聽說他有一位漂亮的太太,還寫過一本江青傳,你就猜想到是維特克,現(xiàn)在看到簽名,果然是Roxane Witke,一時大喜過望。命運真是難以預測,你這個在“文革”中被江青們顛來簸去的小牛鬼蛇神,今天居然會見到給江青作傳的美國女人,豈非絕難料中之事?
尤其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天黎安友帶著你跟周陽山(你們是坐他的車來的)一腳踏進他們的家,還沒有見到維特克,就先被維特克的一張放大的裸照驚呆了。那是維特克抱著她的孩子在浴盆里洗澡,母子都是全裸的,但照相的角度讓維特克巧妙地避開了重點裸露的尷尬。你不得不承認,那的確是一張出色而感人的照片,讓人產(chǎn)生美麗與溫馨的聯(lián)想。這照片想來應(yīng)該是黎安友拍的,放在進門口的一張小方桌上,每一個能進此屋的人都會第一眼就看到。一兩分鐘之后,維特克就聞聲走出來歡迎你們。那確實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美人,身材、五官、頭發(fā)、妝束都極其優(yōu)雅,而且風采逼人。如果一定要挑什么毛病的話,你可以說她面部的線條稍欠柔和,眉宇之間略呈驕傲之色,也許并非賢妻良母的首選,但確定是社交場中的高手,也是事業(yè)上的女強人。你以后又在好幾個不同的場合見到過維特克幾次,每一次的印象大抵上都是如此。她是那種無論在哪里都絕不會被忽略的女人,不管你喜歡不喜歡。
你以為你跟維特克的聯(lián)系大概到此為止,何況她后來又跟黎安友離了婚。不料在離開美國前不久,你又知道她還跟你有另外一點關(guān)系,雖然是很遠很遠的。你在哥大的導師夏志清先生有一個胞兄叫夏濟安(1916—1965),在大陸也許沒有幾個人知道夏濟安是誰,但在臺灣可是鼎鼎大名的學者,當年的名聲還在夏志清先生之上。夏濟安先生是一個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是臺灣現(xiàn)代文學的祖師,他創(chuàng)辦了臺灣第一個現(xiàn)代文學雜志,白先勇、陳若曦、於黎華、歐陽子、劉紹銘、李歐梵、葉維廉都是他的學生。夏濟安先生本來是臺灣大學的教授,后來到了美國,1960年代在加州伯克萊大學教書。夏先生是一個有點內(nèi)向、頗為害羞的才子,眼界又高,所以到了快五十歲了還是單身一個?,F(xiàn)在身邊圍著一群金發(fā)碧眼的女弟子,難免春心撩動,其中有一個女生長得特別動人,特別大方,對夏先生很崇拜,又很親近,夏先生愛上了這個女孩子,以為這個女孩子也愛他。夏先生到底是個中國人,又非情場老手,竟不知道這個女孩的大方熱情其實并非Love。有一天這個女孩來到夏先生的辦公室,兩個人談得情意綿綿,夏先生突然春心大發(fā),當場向這個女孩求愛,他以為必會得到這個女孩的青睞,不料回答他的卻是一聲堅定而干脆的“NO”,夏先生自尊心大受打擊,羞愧交并,立刻腦溢血發(fā)作,幾天后便“英年早逝”。這個女孩的名字叫做RoxaneWitke。這件事你聞之于唐德剛先生,至今不敢向夏志清老師求證,怕引起他傷心——他們兄弟的感情是很好的。
生活中最奇妙的事情之一,是命運有時會把兩個八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人,突然之間讓他們連在一起。你這一生——當然是過去的一生,未來還不知道呢——頗碰到幾個這樣的人,讓你不禁手癢癢的,想要給他們畫個速寫。命運淘氣地向你眨眨眼,說是的,這至少可以讓你的孫子們有點閑談的材料。
十年生死兩茫?!獞浽?/p>
曾卓八十歲就去世了,他實在應(yīng)該活得更長一些。他如果活到現(xiàn)在也不過九十歲,當代詩人作家當中活過九十歲的并不少,夏衍、冰心、巴金、臧克家、楊絳……他為什么不該活過九十歲呢?那么好的一個人。
十年前一個臺風夜,我在臺北,他在武漢,聽說他病得很重,我提筆寫了一篇懷念他的文章,希望搶在他去世前發(fā)表,免得遺憾終生?!对娍?002年第一期登了這篇文章——原題《平生風義兼師友——懷曾卓》,《詩刊》發(fā)表時改為《詩人曾卓》,其時他已病危,但畢竟看到了,我松了一口氣。十年來我沒有再寫過紀念他的文章,但我從來沒有忘記他,蘇東坡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彪m然是紀念他妻子的,移來寫我對曾卓的懷念,也一點不勉強。
我為什么這樣懷念曾卓呢?是的,我們有三十年的交情,但是我認識三十年甚至超過三十年的朋友和熟人,何止幾十個?是的,曾卓是名詩人,但是我認識的名人——名詩人、名作家、名學者、名政客又何止幾十個?我之所以深切地懷念曾卓,其實僅僅只是因為他是一個人,一個名副其實的人。我在十年前的那篇文章里面寫到我初次見到他的印象:
我立刻就覺得這是一個真正的人,是我認為人應(yīng)當是這樣子的那個意義上的人,他天真像一個孩子,他敞開像一本書,他善良像是一道早上透過窗簾的晨曦,你沒有理由不喜歡他。他比你大二十歲,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他讀過那么多的書,他是一個有名的詩人,也是一個有名的“反革命分子”,可是他既不卑屈,也不高傲,既不倚老賣老,也不故作高深,他就是他,他那樣平等地對待你,使你完全忘記了二十年所意味的種種差距。
這個印象一直保留到今天,從來沒有改變過。曾卓不是一個完人,不是一個超人,但他是一個真人。而六十年來,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真人何其少啊!即使有,也被一場一場的狂風暴雨打得或死或殘,不成人樣,而曾卓挺了下來,沒有死去,沒有倒下,沒有屈服——即使外形扭曲了,靈魂依然故我,正如他所寫的《懸崖邊的樹》:
不知道是什么奇異的風
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
平原的盡頭
臨近深谷的懸崖上
它傾聽遠處森林的喧嘩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獨地站在那里
顯得寂寞而又倔強
它的彎曲的身體
留下了風的形狀
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
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
正是這“寂寞而又倔強”深深吸引了我,也正是這“寂寞而又倔強”讓我們成了忘年交。
“寂寞而又倔強”的是靈魂,不是外表,曾卓的性格和樂平易,喜歡朋友,尤其喜歡年輕的朋友,喜歡熱鬧,喜歡談天,喜歡唱歌,跟我們這些比他年輕二三十歲的“小朋友”在一起,也完全沒有一點架子。他好像根本不懂得擺資格這回事,盡管無論是革命的資格或者“反革命”的資格,他都的確是可以擺一擺的。他也不懂得自我炫耀是怎么回事,盡管無論是經(jīng)歷或者知識,他也都是很可以炫耀一番的。跟曾卓在一起,你心里覺得他是一位老師,但卻沒有任何壓力,他跟你完全是平等的;你心里覺得他是一位長者,但卻沒有任何拘束,你不用擔心自己淺薄或者失態(tài)。一個平時即使不得不以假面示人的人,在他的面前很容易地就還原了真實的自我,變得天真自然起來。
但他不是一個沒有棱角沒有憤怒的人,“文革”中有一次聊到時局的時候,他突然說:“有一天我看清楚了,我會提著頭,向那面銅墻擲去?!甭曇舨桓?,但真正把我嚇了一跳。四人幫倒臺之后,消息還沒有公開,有一天晚上下著大雨,已經(jīng)深夜了,他突然推開我的門沖進來,身上還穿著雨衣,雨水在臉上亂流。他見了我的面,就壓著聲音叫起來:
“哈,抓起來了,抓起來了,哈!”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那么興奮,一時摸不著頭腦,問他:
“什么抓起來了?”
“哈,江青,江青!還有幾個,都抓起來了!”
于是我們談了一夜。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終于慢慢地平靜下來。我和他都知道,明天天會晴了,可以做一點事情了。
這一幕深深刻在我的記憶里,三十五年了,想起來就像昨天晚上才發(fā)生的一樣。
那一年他五十四歲,我三十四歲,我寫了一首詩送給他:
恢弘男子氣,六九安足論?
白首心猶壯,清寒骨尚存。
文章千古在,富貴片時尊。
珍重生花筆,持之畫乾坤。
他果然在文壇重振聲威,他最好的詩、最好的文章,都寫在或出版在五十五歲以后,他的生花妙筆終于有了描畫乾坤的機會,并且為他贏來了無數(shù)的讀者和巨大的聲譽,曾卓兩個字已經(jīng)永遠刻在中國的文學史上了。
2001年9月,我知道他的肺癌已經(jīng)到了無可挽回的晚期,他已經(jīng)要靠注射嗎啡止痛,我特地從臺北趕來看他。到武漢的第二天,我請他和幾位老朋友在一個小餐館里吃飯,用一輛小車接他來,他下了車,竟然挺直了腰,快步向餐館門口走去,一邊對大家說:
“我要表演給翼明看,看,我還能走正步?!?/p>
我差一點掉下淚來,我又看到了我以前看到的那個天真的曾卓。
兩天后我再去看他,他遞給我一張紙,上面是他用顫抖的手寫的一首詩,那題目是《沒有我不肯坐的火車》。我讀著讀著,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啊,一個如此熱愛生命的生命,就要與生命告別了,他已經(jīng)不能再坐著他心愛的火車去探索那神奇的遠方了。那首詩我在《沒有我不肯坐的飛機》一文中引過,我還想在這里再引一次:
在病中多少次夢想著
坐著火車去作長途旅行
一如少年時喜愛的那句詩
“沒有我不肯坐的火車
也不管它往哪兒開”
也不管它往哪兒開
到我去過的地方
去尋找溫暖和記憶
到我沒有去過的地方
去尋找驚異、智慧和夢想
也不管它往哪兒開
當我少年的時候
就將汽笛長鳴當做親切的呼喚
飛馳的列車
永遠帶給我激勵和渴望
此刻在病床上
口中常常念著
“沒有我不肯坐的火車”
耳中飛輪在轟響
臉上滿是熱淚
起伏的心潮應(yīng)合著列車的震蕩……
這一次我回來一個禮拜,一共去看了他三次。第三次是我臨回臺北的前一天,我們兩個都知道這是我們此生的最后一次見面了,他緊緊地抱著我,眼看就要哭了,我也要哭了,他突然用手推開我,嘶啞著喉嚨說:
“快走,翼明,快走。不要回頭?!?/p>
我太懂得他了,我使勁轉(zhuǎn)過身,含著淚,快步向前走去。我不敢回頭。
那就是我們的永訣。
又十年了,曾卓,你過得好嗎?你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還有那么多朋友嗎?還有那么多歡笑嗎?你還寫詩嗎?我知道你會,因為你臨終的時候告訴我們:
“我沒有被打??!”
“我愛你們,謝謝你們!”
“這一切都很好,這一切都很美!”
我會記住你的話,直到我生命的終了。
性與道德
什么時候我們開始用“性”來對譯SEX,這需要考證一下,大約不過百來年的歷史,但這篇小文不想干這種麻煩的事情??傊乙f性與道德的問題,就是要講SEX跟道德的關(guān)系。我在《說道德》一文中曾經(jīng)說過,我對道德的理解大致是:“凡有利(至少無損)于群體或他人的事是道德的;凡有損于群體或他人的事是不道德的?!币虼?,我對性與道德的問題基本看法也就是:如果這個“性”是有利(至少無損)于群體或他人就是道德的,如果有損于群體或他人則是不道德的。那么什么樣的“性”是有利(至少無損)于群體或他人呢?我以為凡兩情相悅或兩相情愿的性就是有利(至少無損)于群體與他人。因為這樣的性不會給他人造成危害,而通常會使對方愉悅,且可以為人類綿延后代。那么什么樣的“性”是有損于群體或他人的利益呢?在我看來凡強迫或違背當事雙方的意愿的性即有損于群體或他人。因為這樣的性中至少有一方是不情愿的,這樣就會造成傷害,甚至引發(fā)仇恨,那自然就會有損于個人甚至群體。因此簡單說來,凡自愿的性都是道德的,至少沒有什么不道德;凡不自愿的性即不道德的。
其實單就性欲而言(即性的愿望、性的欲求)是無所謂道德不道德的,因為性不過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也是最基本的需求,如果不跟別的人發(fā)生關(guān)系,那么它根本與道德無關(guān)。中國古圣先賢在這個問題上其實很開明,也很通達,孔子就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也說過“食、色,性也”(這里的色就是SEX,相當于我本文中所說的“性”,即孔子說的“男女”,這里的“性”則是傳統(tǒng)漢語中的本義),“食”與“性”單獨地講,都無所謂道德與不道德,喜歡吃什么,食量或大或小,皆因人而易,通常人們也不會說三道四;同樣地,“性”也一樣,喜歡跟什么樣的人做愛,多久做一次,人們也不必說三道四。只有當“食”和“性”跟他人或群體發(fā)生關(guān)系的時候才會產(chǎn)生所謂道德與不道德的問題。比方以強奪或欺騙的手段,從他人或群體取得食物,不惜造成他人或群體的傷害,這才是不道德的;“性”也一樣,用強迫、欺騙或其他不正當?shù)氖侄稳〉眯?,以滿足自己的單方面的欲求而傷害他人以至于群體,這才是不道德的。
問題本來并不復雜,我以上說的這些基本原則大概也不會遭致嚴重的反對,但是一旦同實際的情況(無論古今)聯(lián)系起來,問題就變得相當復雜了。舊時有一句流行很廣的話“萬惡淫為首”;而最近這幾十年的中國也有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詞組“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無論是古代的“淫”或現(xiàn)代的“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在某些特定時期都是極為恐怖的、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武器(尤其是對女人)。在古文中“淫”有“過多”的意思(《說文解字》:“久雨為淫”),后來引申為邪淫的意思。所以“萬惡淫為首”中的“淫”就包含著性太多或性的對象多或性的對象“不正確”等等意思。但是“性太多”、“性的對象多”、“性的對象不正確”跟道德有什么關(guān)系呢,如果它并不損害他人或群體的話?而且顯然這矛頭是專門指向女性的,男人并不在內(nèi),尤其是地位高的男人。比如皇帝、貴族,有誰指責他們“淫”嗎?換成女人,性質(zhì)就完全變了,甚至就連當了皇帝的武則天歷來被罵得最兇的也就是她的“淫”。至于近幾十年來廣為流傳的“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一詞則更可怕,因為這個罪名就連男人也不能幸免了,誰沾上了這個詞,誰就會立刻臭不可聞。要打倒一個人,或搞臭一個人,這是最有效的武器,簡直是殺人不見血。記得“文革”期間被黨章規(guī)定為法定接班人的副統(tǒng)帥本來各方面都是足以令人仿效的楷模,但有一天突然從天上掉了下來,立刻就“全民共誅之”,其中一條罪狀就是說此人十三歲時曾經(jīng)奸污了家里的丫頭,于是此人就不僅政治上反動,而且道德上墮落,可見是“死有余辜”。
這樣把性胡亂放大,甚至把性當作打倒敵人的武器,才是真正不道德的行為,而且最后勢必演變成整個社會談性色變的禁欲主義。改革開放前的中國電影連一個接吻的鏡頭都沒有,真是干凈純潔到令現(xiàn)在的青年難以想象的程度。然而這究竟有什么好處呢?中國人就因此更幸福了嗎?中國人就因此更高尚了嗎?中國也因此更強大了嗎?好像并沒有。而最令人不解的是,立法者和特權(quán)者不準別人有“不道德”的性,自己卻擺脫不了這種“不道德”的性的誘惑,且毫無愧疚地享受著這種“不道德”的性。其實在他們的心目中,道德不道德只是用來教育“人民”的,而自己則在規(guī)則之外,所謂“和尚打傘,無法無天”。
在我看來,性和道德的關(guān)系僅僅在于自愿與不自愿,凡自愿的性都不存在不道德的問題。有朋友會問:那么那種交易性的“性”也是雙方自愿的,也沒有不道德的問題嗎?我想回答:是,也沒有什么不道德。只要這種“性”第一,不被黑社會控制;第二,不引發(fā)疾病的流行,就無所謂道德不道德的問題。如果說帶交易性質(zhì)的性就一定不道德,那么我要說連婚姻中的性也是不道德的,因為很顯然的,婚姻雖然與情感有關(guān)(還說不定),但它總是含有一定的交易成分(或多或少)在內(nèi)。可能還有朋友要問:如果這“性”是婚外的性,但是雙方都自愿,那在你看來它也沒有道德不道德的問題嗎?我想坦白地說:是,這里也不存在道德不道德的問題,只要這種性并不損害他人或群體的利益。于是你會說:婚外的性怎么會不損害婚姻中的另一方呢?我的回答是:因為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直到今天還把婚姻看作是一種隸屬關(guān)系,好像一結(jié)了婚,一個人就不再有獨立的人格和可以自己支配感情的權(quán)利(尤其是女方)??墒窃谖铱磥?,獨立的人格與支配自己的主權(quán)是一個現(xiàn)代文明人的根本標志,這一點不應(yīng)該因為結(jié)婚而改變?;橐鰬?yīng)該是一種平等、自愿的合作關(guān)系,而非隸屬關(guān)系,但是人們擺脫不了長期以來的積習和成見,以至于人一旦要結(jié)婚就必須以犧牲獨立和自由為代價,這正是人類的婚姻制度所存在的根本缺陷,也是大部分婚姻(可能超過90%)并不像人們嘴巴上說的那么美好的原因所在。種種婚姻暴力和婚姻悲劇實皆起源于此。我在另外一篇雜感《如何維持激情過后的婚姻》中已經(jīng)說過:“我們既無力改變現(xiàn)存的婚姻制度,那便只有改變我們的婚姻觀念,如果既不能改變制度又不想改變觀念,那就只有離婚或是呆在監(jiān)獄中繼續(xù)忍受煎熬了?!?/p>
總之,我想說的是,“性”本身無所謂道德不道德,如何得到“性”(或說取得“性”的手段),才跟道德有關(guān)系,但也只限于是否有損于他人或群體。我反對把性與道德的關(guān)系做不適當?shù)难由?,尤其反對把性當作判別一個人道德水準的唯一的或最重要的標準。因為這樣做的結(jié)果不僅無助于提高人們的道德水準,反而會扭曲人們的道德觀念,而使得許多真正不道德的行為得到蔭庇。
最高層次的責任感是
對自己負責
我喜歡有責任感的人。我有一個好朋友,她做事情的認真負責,每每讓我贊嘆,讓我欽佩。什么事情只要交給了她,她總會盡十分的心力把事情做好。哪怕這件事情不是她分內(nèi)應(yīng)做的,但只要你求了她,她答應(yīng)下來,你就可以完全放心,哪怕?lián)沃◇w,不眠不休,她也會把事情做到盡可能的完美。責任感在她身上表現(xiàn)得如此之強烈,簡直像是一種天性,而非后天的養(yǎng)成。她因此受到每一個與她共事的人的喜歡、愛戴,但也因此把自己累得半死。因為大家都知道事情交給她總是可以辦好,于是一有棘手的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她。有的是賞識她,有的是信任她,有的是利用她。她也偏偏心軟,愛面子,好強,不甘示弱,不肯失信,于是交給她的工作越來越多,案頭上永遠是堆得高高的,日程表里永遠是填得滿滿的。用“能者多勞”四個字來描述她,固然恰如其分;用“如牛負重”四個字來描寫她,也惟妙惟肖。她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在每一個角色面前,她都值得冠上“盡責的”三個字。
我每次想到她,心里總是充滿贊嘆與憐惜。我覺得像她這種稀有動物在我們中國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滿眼所見,到處都是“混混”,“最近混得怎么樣???”——這是我們中國人今天常用的問候語,雖然不無調(diào)侃之意,卻也大致是實情,因為大家都在混。比較不混的,在我看來大體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身居高位,因為有歷史感,加上危機感,而不敢混。一種是最底層的人,因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得不到滿足,而沒有資格混。除了這兩種人以外,大抵都不同程度地在混,沒有人以混為恥。因為在我們中國人的眼里,人生本也不過混混,混混幾十年也就過去了。當然我這樣說,會被朋友們批評為有欠厚道。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角度說,我們大多數(shù)中國人是有責任感的,比如有的人是負責的父母,對兒女呵護有加,盡心盡力,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幸福。也有人是負責的丈夫,對老婆唯命是從。也有人是負責的妻子,對丈夫照顧備至。這些人雖然不是一個盡責的公務(wù)員,不是一個盡責的教師,不是一個盡責的醫(yī)生,不是一個盡責的企業(yè)家,但他既然是一個盡責的父親、母親、老公、老婆,你就不能說他(她)沒有一點責任感。憑心而論,事事盡責,像我那個朋友那樣的,固然是鳳毛麟角,但事事不盡責,從哪個方面看都是一個典型的混混的,卻也不多。然而從社會角度來看,做一個盡責的家庭成員,遠遠不如做一個盡責的公民那么重要。而一個盡責的公民在我們今天的中國社會實在是太少了。我到過許多國家,大多數(shù)國家盡責的公民在社會人口中所占的比例都比咱們偉大的祖國要多,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日本。不論我們對日本這個民族的情感如何,這點是不能不承認的。
所有上文中我所說的責任感、盡責,都是好品質(zhì),但都不是最高層次的。真正最高層次的責任感在我看來是對自己負責,即作一個盡責的“人”,而不僅僅作一個盡責的公民(例如官員、公務(wù)員、教師、醫(yī)生、工人、企業(yè)家等等),當然更不僅僅是一個盡責的家庭成員(例如父親、母親、丈夫、妻子等等)。而最大的不負責,也就是對自己的不負責,即沒有作一個盡責的“人”。一個人生而為“人”,你認認真真地探討過“人”的內(nèi)涵嗎?你知道怎樣才叫一個真正的“人”嗎?你一生努力不懈地在追求“人”的真正境界嗎?你如果這樣想了,這樣做了,那就叫對自己負責。如果沒有想過,沒有努力,那就叫對自己不負責。四書五經(jīng)中的《大學》開篇就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币粋€人不斷充實自己、改善自己、教育自己,達到“至善”的境界,做一個真正的“人”,這就是“大學”的目的,也就是對自己負責。只有一個對自己負責的人,才有可能真正做一個負責的公民。前引文接下去就說“修齊治平”的道理,并且強調(diào)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蔽覀円部梢蕴子眠@句話說:“從最高領(lǐng)導者到平民百姓,一切的負責任都要從對自己負責開始?!倍乙磺械呢撠熑巫罱K是對自己負責,最高也是對自己負責。也就是說,一切責任感和最高責任感都是表現(xiàn)為作一個“人”的責任感。可惜,現(xiàn)在的社會教育,包括最高學府的教育,都早已不談這些了,只談職業(yè),只訓練謀生的本領(lǐng),并不教育做“人”。三四十年前中國的教育倒是很強調(diào)人的教育的,可惜那也不是把人教成一個真正的“人”,而只是教成一個階級斗爭的工具,那比不教還糟。
我這些迂腐的話會有人聽嗎?最高當局會聽嗎?負責教育的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會聽嗎?家長會聽嗎?一般的朋友們會聽嗎?我不抱什么希望,姑且說說而己。
那曇花一現(xiàn)的時刻
很少有人不知道“曇花一現(xiàn)”這個成語,但真正見過曇花一現(xiàn)的人恐怕不多。我有幸見過,但六十多年了也僅見過一回。
那是1960年的深秋,我十八歲,暑假高考名落孫山,被母校留下任教,竟從學生升格為老師了。學校里有個花圃,還有個老花匠。仿古建筑的行政樓前的臺階上總是擺著幾十盆鮮花,并且經(jīng)常更換。那一天,布告欄里突然貼出一張不同尋常的告示,無關(guān)教學,卻跟這個老花匠有關(guān),說是他培植的曇花預計今天深夜要開花,請有興趣的老師們半夜到樓上的教師活動室里守候。將近午夜時,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二三十位老師,年輕的居多,我那時正是好事的年齡,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早早地端了把椅子,搶了最靠近曇花的位置坐下。
趁著沒有開花之前,我仔細觀察那被稱為曇花的植物。我只好說有點失望,那植物并不漂亮,綠色的葉子相當散漫,有點像仙人掌,又有點像龍舌蘭,但還不如仙人掌與龍舌蘭那么挺拔。從葉子中間伸出一枝花莖來,那花莖的姿態(tài)也并不優(yōu)雅,花莖的頂端有一個橢圓形的花苞,頗大,把花莖壓得向下彎曲著,然后又掙扎著把頭抬起來,花莖又長,于是就有點像蛇形,如果它彎曲的角度可以由我來調(diào)整,或許可以做成一個天鵝的脖子的樣子,可惜不是。
大約等了半個小時,忽然見那花苞顫抖了一下,果然就慢慢地展開了,一片雪白的花瓣一點一點地顯出它的全形來,接著是兩片,三片,四片,五片……那花瓣果然與眾花不同,有點像蓮花,但比較小,卻更優(yōu)雅,尤其是那顏色,透明潔白得叫人心疼。等到十幾片花瓣全部展開的時候,中間鵝黃似的花蕊也清楚地看得見了,旁邊還有一片珊瑚狀的純白的東西,識者說那是雄蕊,一黃一白,一雌一雄,兩個精致的花蕊把四周的花瓣襯托得更加玲瓏剔透。那一刻,我真的感動了。我確實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美的花朵,艷麗的玫瑰,妖嬈的桃花,驕傲的菊花,乃至華貴的牡丹,跟這盛開的曇花比較起來,似乎都有點遜色了。我忘了注意時間,不知道這曇花從初綻到盛開到底花了幾分鐘,但我確信它停留在盛開的狀態(tài)大概不到二十分鐘,然后,你又突然看到花瓣一顫,竟然開始往回收了,一瓣一瓣又一瓣,它終于又收成一個苞,沉重地把頭垂下。我忍不住眼眶都濕了。
我那時正在風流自喜敏感多情的年齡,見花落淚,聽鳥傷心,現(xiàn)在想起來還真夠天真幼稚的。但我并不羞于承認,青少年時代那種對美的敏感和對美逝去的哀傷,正是我天性中真和善的不由自主的流露。如果說我現(xiàn)在見花不再落淚,聽鳥不再傷心,那并不表示我有什么進步,毋寧說是殘酷的現(xiàn)實把我的神經(jīng)磨得粗糙了。這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
那次看曇花的經(jīng)驗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里,半個世紀以來未曾忘記。它時時提醒我,美的力量和美的可貴;美的脆弱和美的短暫;美的不可錯過和果斷地把握美的重要。中國人說:“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蔽鞣饺苏f:“Nothing golden can stay.”美不會留下來等人來觀賞,觀賞人卻必須耐心地等待,全神貫注地捕捉,全身心地沐浴在那不可言說的美短暫呈現(xiàn)的時刻里。
其實每一個生命都是一株曇花,它的真正的全盛的時間都是短暫的,你不抓住,就錯過了,而且永遠不再回來?!皺C不可失,時不再來”,對美來說尤其如此。英雄末路,美人遲暮,之所以令人悲哀莫名,就是曾經(jīng)那么美過的輝煌,現(xiàn)在再也召喚不回來了。
你的戀人就是一株曇花,當她滿懷愛意地向你盛開的時候,請你千萬要珍惜,你千萬不可輕慢,你千萬不可猶豫,你千萬不可學薛仁貴,去搏取什么愚蠢的功名,而讓你的王寶釧在寒窯中巴巴地盼望十八年,直到曇花早就凋謝了。
你自己就是一株曇花,你要明白,你不會永遠保持在精力充沛、才思敏捷的巔峰時刻。你如果現(xiàn)在正在全盛時期,那么,努力地生活吧,努力地戀愛吧,努力地學習吧,努力地創(chuàng)造吧。曹丕說:“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如果曹丕不是很早就懂得這個道理,那么只活了四十歲的曹丕,會是今天我們所知道的那個曹丕嗎?
每一株曇花都有自己不同的一現(xiàn)的時刻,每個生命的全盛期也都各各不同,人的精神生命尤其如此。你是一株曇花,你就必有一現(xiàn)的時刻,或早或遲。請為那一刻的到來做好準備,當那一刻來到的時候,請毫不猶豫地抓住它,把你生命的美淋漓盡致地綻放出來。
跳 舞
你平生最引以為憾的是沒有學會跳舞。你說的不是專業(yè)舞蹈,對于專業(yè)舞蹈,你從來沒有野心,也沒有興趣去學。你很清楚,你完全沒有舞蹈的細胞,就好像你也缺乏音樂的細胞一樣,那些東西就讓別人去出風頭吧。你說的是交際舞,一般人都可以跳的交際舞,在Party、卡拉OK之后,或草坪上篝火邊,一對對男女翩翩起舞,是很美麗的事。
這一類的交際舞,完全是一種男女之間的談情說愛,用肢體來談情說愛,耳鬢廝磨之際,目光對接之中,分明在說著“我愛你”、“我想要你”。許多舞蹈的動作,優(yōu)雅中含著曖昧,熱烈中壓抑著欲望,甚至分明地模擬著男女性愛的動作。你看拉丁美洲的弗拉明戈舞,是多么明顯地在暗示著性啊。如果把男女交合直接搬到舞臺上,是會叫人惡心的,當它變?yōu)樗囆g(shù),則可以公開觀賞。它跟性愛的暗通款曲,正是點燃人們興趣和激情的火種,如果沒有這種聯(lián)系,人們會看得如癡如醉嗎?如果從舞蹈中完全抽去性與愛的因素,那舞蹈還值得觀賞嗎?
但是你確實看過一種舞蹈,在這種舞蹈中不僅看不到性,也看不到愛,甚至也沒有情,你看到的只是瘋狂,只是愚昧,只是暴力,只是不可言說的丑陋。那大概是1966年下半年到1968年的時候,也就是“文革”最狂熱的階段,在一片對牛鬼蛇神的殺伐聲中,突然流行起一種很奇怪的“忠字舞”來,全國上下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工農(nóng)商學兵,一夜之間人人都成了舞蹈家。街頭,操場,軍營,工廠,到處都有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在跳這種舞。斬釘截鐵的機械動作,千篇一律的面部表情,雄赳赳氣昂昂的音樂,不僅在中國文明史上,而且在人類文明史上都是空前絕后的夸張表演。
你很慶幸,你是一個牛鬼蛇神,你沒有資格跳忠字舞,所以你也就幸而免去了這種瘋狂舞蹈的折磨。在那種時候,除了牛鬼蛇神,所有的人都沒有不跳舞的自由,人人都不敢不愛偉大領(lǐng)袖,人人就都要跳這種向毛主席獻忠心的舞,不會跳也得跳,不會舞也得舞,如果用今天的流行語,其實應(yīng)該叫做“被跳舞”。有的人自出生以來從沒有跳過一次舞,現(xiàn)在也非跳不可。你還記得你有一個同事,此人是有名的老夫子,像竹竿一樣的瘦高個子,一頭短發(fā)剪得跟光頭差不多,臉上終年架著一副大眼鏡,永遠是一套衣服,背上掛著一個從學生時代殘留下來的書包,走起路來手腳都不協(xié)調(diào),如果是平時,你就是打死他也不會跳舞的,可現(xiàn)在除非吃了豹子膽才敢不跳,你敢不忠于毛主席嗎?最可怕的是,跳這種舞連練習的時間都沒有,這樣的老夫子連手腳都沒有協(xié)調(diào)好,就得上場舞起來,那樣子真是慘不忍睹。你是一個觀賞者,因為身不在廬山中,反而能看清廬山的真面目。記得好幾次,你站在二樓教室的走廊上,俯視下面手舞足蹈的人群,你一邊止不住偷笑,一邊又感到深深的悲哀,這個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民族,此刻竟然處處都在上演這樣的滑稽戲,到底何時是了呢?幸而這樣的滑稽戲只演了兩三年,終于演不下去了。
你后來到了美國,便有機會參加各種各樣的舞會,也有機會觀賞各種各樣的舞劇。十年前你慶幸自己無須“被跳舞”,現(xiàn)在卻遺憾自己居然連交際舞都不會。其實你是應(yīng)該會的,因為在你二十歲前后中國鬧饑荒,大學實行勞逸結(jié)合,大學生被鼓勵開展各種各樣的文娛活動,甚至提出了“掃舞盲”的口號,主事者大概意在讓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女以肌膚的親密來忘掉轆轆的饑腸吧??赡菚r你又偏偏不在大學——你沒有上大學的資格。不過,你還算走運,你到美國時,美國青少年中正好流行一種叫做迪斯科(Disco)的舞蹈,這是一種不需要任何訓練,可以隨心所欲亂跳的舞蹈,無數(shù)的男男女女擠在一個大廳里,在閃爍得叫人睜不開眼睛的燈光下,在震耳欲聾的打擊樂中,你挨著我,我擦著你,胡蹦亂跳,耳鬢廝磨,胸腹廝磨,臀股廝磨,盡情享受穿著衣服做愛的癲狂。你居然也被感染起來了,“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擠在那些豐滿的肉體中,也亂跳亂蹦,反正沒人看你,直跳到汗流滿面精疲力竭為止。
在紐約你還有機會欣賞很多歌舞劇,有一次你在外百老匯(off Broadway)看了一場畢生難忘的歌舞劇。你還記得那名字叫《啊,加爾各答!》(Oh,Calcutta?。幸欢文信畬ξ?,長達二十分鐘,演員竟然一絲不掛,全裸上場。你在底下看得既熱血沸騰又憂心忡忡,如果男演員那話兒翹起來可怎么辦才好?
跳舞,跳舞,從“忠字舞”到“加爾各答”,你還真是眼福不淺??!
腿的故事
“你看,這一節(jié)一節(jié)的是你的脊椎,脊椎旁邊白色的小河是脊髓,再旁邊那條黑色的帶子是神經(jīng),你看這白色的小河流到這里就變得很窄,幾乎斷掉了,這個地方是你的第四、第五節(jié)腰椎,這兩節(jié)腰椎之間的軟骨擠得突出來了,截斷了小河,并且觸到了那黑色的帶子,也就是說,軟骨壓到了你的神經(jīng),所以你的左腿就會痛,就會麻,明白嗎?”
是的,你看得很清楚。
“那進一步會怎樣?”你不禁有點緊張起來。
“暫時還不會怎樣,但是發(fā)展下去,你的左腿就會癱瘓,除非動手術(shù)把軟骨割掉?!?/p>
你嘆口氣,從醫(yī)院里出來。這遺傳可真厲害,你母親也就是六十多歲時在這個地方開了一刀,幸而手術(shù)成功,她原本已經(jīng)萎縮的左腿又恢復了正常,一直活到九十六歲,除了去世前一兩年有點不良于行以外,幾乎沒有對她的生活產(chǎn)生任何影響。你會像母親一樣的幸運嗎?萬一癱瘓了怎么辦?西伯利亞去不成了,布達佩斯去不成了,好望角去不成了,那專產(chǎn)美女的委內(nèi)瑞拉也去不成了。西藏新疆也甭想去了。三十五年前跟朋友們爬黃山,相約再登、三登、四登,現(xiàn)在也別想了。連散步也別想了。游泳也別想了。
常??吹饺沉艘粭l腿的年輕人在街上跛行,你總是心生惻隱,然后對自己說,你真是幸運,你本來可能也是這樣的。
五十多年前,當你還在金溪廟老家讀小學的時候,你差一點就走上了這條路。那一天你在操場上溜滑梯,你剛從滑梯上往下滑,一個性急的大胖子便緊隨而下,你剛滑到地,他的身子也壓了上來,恰巧地上有一塊磚頭,你右邊的小腿壓在磚頭上,大胖子壓在你的背上,只聽得“咔嚓”一聲,你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你并沒有哭,老師們同學們都圍了上來,你對那大胖子說了一句話,你說:“你害了我一輩子!”事后這句話在老師們中間流傳,說,唐翼明這小家伙很奇怪,壓斷了腿不哭,第一句話就說:“你害了我一輩子!”一位姓李的老師嘆息著說:“這孩子還真早慧?!蹦且荒昴憔艢q。
李老師把你抱起來,當夜你就睡在他的床上,你清清楚楚地記得,半夜里李老師如何端著你的兩腿讓你往草叢里撒尿。李老師高高的個子,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那時還沒有結(jié)婚。第二天,他就把你背到石子街上——那是你們那一帶一個很小的集市,就只有一條街,兩邊列著幾十家店鋪。他把你在一家小藥店里放下來,那藥店的老板兼醫(yī)生姓歐陽,大約四十來歲,模樣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楚,居然也就把你收下了。李老師對他說了什么,你完全不知道,總之,你就在他那里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吃他的,睡他的,而且他每天替你治腿。到底用了些什么藥,有沒有吃藥,你都記不清了,你記得起來的是他每天清早就把你抱到堂屋里,讓你躺在一張寬寬的長板凳上,把包在你腿上的杉樹皮剝下來,然后用嘴巴含著一口清水——或者是藥水,噴在你的右腿上。你現(xiàn)在還能夠記得那冷水噴在腿上的感覺,潤潤的,涼涼的。接著他替你輕輕地揉——現(xiàn)在你知道,那大概就是推拿按摩。揉完以后,他又用一塊新的杉樹皮包在你的腿上,再系上帶子。杉樹皮剛從杉樹上剝下來,皮上還有樹漿,帶著一股清香,那時候正是夏天,貼在腿上很舒服。是不是那杉樹漿就有接骨的功效?你不知道。
吃飯的時候,歐陽先生會把你整個抱起來,放到桌邊的凳子上,你就坐在那凳子上跟他們一家一起吃飯。飯菜很香,是你那些年吃過的最好的飯菜。至今你還記得,當中有一道菜特別好吃,那道菜叫“荷結(jié)”,那是用紅薯磨成粉,調(diào)成漿,在蒸籠里蒸熟再曬干所做成的食物,一個曬干的“荷結(jié)”有臉盆大,像圓圓的荷葉,吃的時候把它掰成許多小塊,用冷水泡軟,再放到鍋里用油炒一炒,加點水,放點蔥,放點鹽,也許再放點醬油——如果有的話,就變成一道很可口的菜了。如果再奢侈一點,放一些新鮮的肉末在里面,那就是你們鄉(xiāng)下人輕易吃不到的美味了。
偶爾,歐陽先生還會特地為你煨一罐雞湯,這在你們鄉(xiāng)下簡直就是至高無上的待遇。農(nóng)家里養(yǎng)幾只雞,是要拿來下蛋的,蛋是要用來換油鹽的,所以雞是不能輕易殺的,除非過年過節(jié)來了貴賓,才會忍痛殺一只雞?;蛘呤侨思覍δ阌卸饕兄x,捉一只老母雞送上,那就是很恭敬的了。你那時是一個無人管的“地主狗崽子”——雖然你的正式成分是貧農(nóng),但是誰也明白你的父親是個國民黨的大官——居然受到這樣的善待,你小小的心里真是感激不盡。
你的腿好了,百分之百地好了,一丁點兒后遺癥都沒有。你進了中學,跟所有同學一樣地跑步、跳高、跳遠,你不說,誰也不知道你的腿斷過一次。歐陽先生救了你一條腿,也救了你這一輩子。你此后得以度過種種災(zāi)難,得以娶妻生子,得以翻山越海,得以走遍全世界五大洲四五十個國家。你不敢設(shè)想,如果你從九歲起就瘸了一條腿,你的生活會是怎樣的面貌。但你從來沒有回報過這個歐陽先生,你當時是無力回報,后來是無暇回報,再后來是無從回報。直到1995年,你陪侍父母從臺灣去香港跟伯父重聚,向伯父打聽,才知道歐陽先生早就過世了,怎么過世的伯父也不知道。你封了五百塊錢請伯父帶回鄉(xiāng)下,務(wù)必找到歐陽先生的后代,送上這一份微薄的禮物。你在讀初中的時候還一直念著他,決心將來賺錢了要買一只老母雞送給他??墒牵?954年寒假的除夕,你伯父的幾個耳光打掉了你最后一絲的留戀,第二天你決然而去,從此告別了老家,你那送老母雞給歐陽先生的感恩計劃也就落空了?,F(xiàn)在這五百塊錢也許可以買一大堆老母雞吧,可是你已經(jīng)明白,就是把全世界的母雞都買來送給他,也報答不了他對你的恩惠。
還有李老師呢,你簡直連一只雞蛋都沒有送給他。
如果說,你后來會幫助一些人,誠心地對待你的學生,對待你的朋友,那其實是因為你早年曾經(jīng)受惠于李老師、歐陽先生,還有好些同樣善良而質(zhì)樸的小人物們。《周易》的卦辭常常有“利見大人”這樣的話,歷來的注家都把這“大人”解釋為王公貴族,可對你而言,這“大人”就是李老師、歐陽先生,以及其他曾經(jīng)有恩于你的人。
櫻花時節(jié)
又是櫻花時節(jié),友朋相邀到母校武大看花?;ㄏ掠稳巳缈棧t男綠女,真有太平盛世之感。
年輕時讀魯迅的《藤野先生》,開頭就說:“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jié),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一下子就背熟了,此后,“上野”、“櫻花爛漫”、“緋紅的輕云”,這幾個詞就常常在腦海里盤旋來盤旋去,像歌迷們哼歌一樣,一邊哼,一邊就遐想著,神往著,覺得美極了。但櫻花到底是怎樣,又如何爛漫,如何像緋紅的輕云,卻完全沒有概念。直到一九七八年考進了武漢大學研究院,這才真正認識了櫻花之美,遺憾魯迅有點輕描淡寫,他不過是借櫻花來諷刺一下在櫻花樹下附庸風雅、扭來扭去的“清國留學生”。魯迅太嚴肅了,他雖然寫過一本《野草》,看來對花花草草實在沒有留過心。
我的家鄉(xiāng)湖南沒有櫻花,武漢本來也沒有櫻花,但武漢大學卻有一條聞名的櫻花大道,據(jù)說是抗日戰(zhàn)爭武漢淪陷時日本人開始栽的。每到三月中旬,一夜春風吹過,千樹櫻花齊開,立刻就在常年青翠的珞珈山上鋪開一道“爛漫”的“輕云”,長達數(shù)百公尺。老師來了,學生來了,家屬來了,扶老攜幼,人花相映,那實在是一道美麗的奇觀。櫻花開放的時候還沒有長葉,所以是純色的一片,顯得非常雅,這一點跟梅花一樣。但櫻花的雅,不是梅花那種疏枝橫斜的略顯蒼老的雅,而是像云錦流霞一般的輕快的雅,所以魯迅說她像“輕云”,是很準確的。但我的印象中,櫻花并不“緋紅”,至少武大的櫻花是一片很純潔的白,只是白中仔細看時略帶一點微微的紅而已。所以遠遠望去,武大的櫻花盛開時,既像云,也像雪。
一九八二年春天,我在美國紐約讀書,一夜夢回故園,醒后作了一首詩:
故國歸來曉夢殘,分明又到珞珈山。
如云如雪櫻花好,更有花邊人若蘭。
我說“如云如雪”,那是我的真實記憶。不過魯迅說,上野的櫻花望之像“緋紅的輕云”,想來也是他的真實記憶。因為櫻花本來就有很多種,武大的櫻花大概是日本的吉野櫻,顏色偏白。東京上野公園的櫻花是不是同一種,不得而知,或許就偏紅一點,也有可能。上野公園我是去過的,那滿園的古老的櫻花,樹大干老,恐怕有上千棵,確實壯觀。武大的櫻花大道與之相比,就有點小巫見大巫之感了??上胰サ臅r候是元月,櫻花還沒有開放,無法驗證魯迅“緋紅的輕云”之確否。
臺灣也有櫻花。我在臺灣住了十八年,年年都有賞櫻的機會。而且臺灣的櫻花不只一種,早櫻十二月就開了,晚櫻則可以開到三月底,所以一年之中幾乎四個月都可以有櫻花看,實在是得天獨厚。臺灣被日本統(tǒng)治五十年,日本所有的櫻花品種大概臺灣都有。臺灣本土還有一種野櫻,開花最早,花期又長,格外地活力充沛,而且顏色是艷紅的,雖不如日本櫻之淡雅,卻有日本櫻所沒有的妖嬈。我在臺北的寓所,坐落在陽明山側(cè)的外雙溪,屋在半坡,陽臺前面就是山谷,櫻花開時,放眼都是艷紅。我自己后院里就有三棵櫻花樹,是日本種,三月中開花,顏色是白的,但比武大的櫻花略紅,如果有幾百棵連成一片,那大概就像魯迅所說的“緋紅的輕云”了。
美國也有櫻花,最多的是華盛頓,開得比日本還略晚一點,一般要到四月,可惜我沒有在四月份去過華盛頓,不過華盛頓湖邊櫻花爛漫的照片是看過的,那也極美,不會輸給母校的櫻花大道。
櫻花的花期很短,前后不過兩周,盛開只有一周左右,忽然盛開,又倏然凋謝,給人一種浪漫純情而又凄美悲壯的感覺。從這一點看,櫻花簡直就是美的精靈,是那樣的難得,又是那樣的短暫,如世間一切的美,不得是一世的遺憾,得了要千倍珍惜,因為她很快就會消逝。櫻花是日本的國花,每到暮春開花時節(jié),成群結(jié)隊的日本男女,著和服盛裝,或徜徉樹下,彈琴唱歌,或鋪席地上,野餐酌酒,幾乎舉國若狂。據(jù)說日本人特別欣賞櫻花之美,也就是因為櫻花集浪漫與悲壯于一身。有的日本人甚至認為,生命也應(yīng)該像櫻花一樣,燦爛之后就立刻凋亡,才是最美的事。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三島由紀夫式的盛年自殺,多少都得自櫻花的暗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是中國人的詩,如果是日本人,大概會寫作“櫻花樹下死,做鬼也風流”吧。
君子與小人
差不多從我開始上學的時候起,就被教導對人的區(qū)分最重要的是革不革命,而革不革命則取決于政治立場和階級出身。這個觀點后來被逐年加強,到“文化大革命”時已被舉國奉為牢不可破的信條。
翻開《毛選》,第一句話就是:“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奔热环智鍞秤咽歉锩氖滓獑栴},所以人首先被分成兩大類,即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革命的就是友,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就是敵。革命的就好,就高尚,就正確,就偉大,就應(yīng)該受到贊揚、推崇;不革命或反革命的就壞,就丑惡,就卑鄙,就渺小,就應(yīng)該被批判,被打倒,乃至于被消滅。做人要做革命的,交友要交革命的,嫁人或娶妻要嫁革命的或娶革命的。哪些人是革命的呢?已經(jīng)確定的當然就是共產(chǎn)黨員、各級領(lǐng)導,頂尖上的一個就是偉大導師、偉大領(lǐng)袖、偉大統(tǒng)帥、偉大舵手毛主席。其次是家庭成分好階級出身好的,也就是前述這些人的子女后代,因為他們具有革命的血統(tǒng),根正苗紅,以后必然繼承革命的傳統(tǒng),像他們的父兄一樣成為革命者。反之亦然。做人絕不可以做反革命的,反革命是要挨批判、挨斗爭,乃至于坐牢殺頭的,交友也自然絕不可能交反革命的,不僅不可以交,連碰都不可以碰,不可以沾任何邊,否則就會倒霉,就會受牽連,就會自己也變成反革命。嫁人娶妻自然千萬不能嫁反革命的或娶反革命的。哪些人是反革命的呢?已經(jīng)確定的有美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以及各種戴上帽子的反動分子,例如地、富、反、壞、右,后來又加上資本家、走資派、修正主義、叛徒、內(nèi)奸、賣國賊等等。尚未確定的則是家庭成分不好階級出身不好的人,例如前述這些分子的子女,他們雖然現(xiàn)在還不算反革命,但卻是潛在的反革命。因為他們身上有反動的血統(tǒng),打上了反動階級的烙印,倘不認真改造自己,接受革命教育,則極有可能墮落成反革命分子。所以“文革”中這些人有了一個總稱,叫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即是說,他們的本質(zhì)是反動的,只是還有點被教育好的可能性而已,如果他們識相的話。
但是我這個人喜歡較真,因此在學校里、教科書上、革命著作上、各種政治運動中,一遍又一遍地被灌輸這些觀點的同時,卻總是免不了有點腹誹,因為這些邏輯常常經(jīng)不起我自己眼見身歷的事實的檢驗。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看到的地主就有很善良很勤勞的,而看到的貧下中農(nóng)卻不乏游手好閑的二流子。上學以后同學中有出身好的,也有出身不好的,以上述的觀點來劃分,至少我自己是無法心悅誠服的。畢業(yè)之后走上社會,就更覺得現(xiàn)實同教科書相去甚遠,以政治立場與家庭出身來判斷一個人是不是革命的都大有問題,如果以此來判斷一個人的品質(zhì)、道德、情操,就更不靠譜了?!拔母铩逼饋砗螅稣?、階級論、出身論、血統(tǒng)論盛極一時,人的好壞全以革不革命、愛不愛毛主席、聽不聽黨的話、出身好不好來區(qū)分,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一掃而盡。表面上人人都接受了這些革命的邏輯,沒人敢說半個不字,但人們內(nèi)心的懷疑其實與日俱增。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所發(fā)生的事情,尤其讓所有尚未喪失基本邏輯思維能力的中國人都驚悚不已。原來排在革命這一邊的第二號人物一夜之間成了無惡不作的壞蛋,無論此事真相如何,都足以證明原來那一套革命邏輯的破產(chǎn)。至少我個人從那一天起便徹底不再相信以革命區(qū)分敵友,以政治立場和階級出身區(qū)分一個人的好壞、判定一個人的品質(zhì)、道德和情操的道理了。
如今年至古稀,我的思想完全回到孔子。孔子從不把人從階級出身之類的方面來分類,什么樣的學生他都收,所以叫“有教無類”??鬃又话讶藦牡赖缕焚|(zhì)上分為兩大類,即君子與小人,一部《論語》從頭到尾就是教人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我現(xiàn)在也確信:
就道德本質(zhì)而言,人其實只有兩大類,那就是君子與小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與種族無關(guān),與階級無關(guān),也與團體、黨派無關(guān)。
把人分成君子和小人當然也并不否定其它分類法的必要,但是對于一個普通人而言,我以為其他任何分類都不及君子小人的分類來得重要和有用。
比方交朋友吧,至少在和平年代,交男人交女人,交中國人交外國人,交窮人交富人,交這種職業(yè)或那種職業(yè)的人,交這個團體黨派或那個團體黨派的人都可以,都沒有根本性的區(qū)別。但是,交君子還是交小人,這區(qū)別就大了。交君子則一生蒙其利,交小人則一生受其害。這道理差不多人人都懂,就無需我多說了。
在戰(zhàn)爭年代,在提倡階級斗爭的年代,交友要以階級劃線、以黨派劃線,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所受到的正統(tǒng)教育,也是我們這一代人不得不奉行的準則,不管情愿與不情愿。這在當時看來,或許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硝煙過后再來審視,階級黨派之別其實還是暫時的表面的,真正本質(zhì)的持久的仍然是君子與小人之別。即使在戰(zhàn)爭年代,同一個階級同一個黨派,君子與小人也總是格格不入,許多人并非死于階級敵人之手,或異黨對手之手,而是死在本階級本黨小人之手。即或真正死在敵對陣營的槍炮下,也遠比死在本陣營小人的暗箭之下來得痛快,肉體雖然死了,靈魂卻光明磊落,并無委屈。倘若是死在本陣營小人的暗箭之下呢,那就不僅痛苦不堪,而且窩囊透了,因為死得不明不白,肉體固然死了,靈魂也被臟污,甚至永遠不得昭雪。君子始終只能同君子交朋友,哪怕在敵對的陣營,有時候不得不刀尖對刀尖,槍口對槍口,但內(nèi)心還是可以對對方保有一份敬意,甚至惺惺相惜。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更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而君子和小人之間就永遠不會有這種緣分了。
從前有句話說:“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边@是斗爭哲學的教條。今天我們提倡建設(shè)和諧社會,不再以斗為樂,這句話就顯得很有修改的必要了。如果說:“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上、中、下?!钡故强梢缘?。這里“上、中、下”不是講的地位,而是講的人品?!吧稀本褪蔷?,“下”就是小人,“中”指的是介于君子與小人之間的人,謂之君子則不夠,謂之小人則稍苛。不論哪個階層,不論哪個職業(yè),不論哪個團體,不論哪個黨派,都有君子,都有小人,也都有介乎于君子與小人之間的一些人。下至升斗小民是如此,上至社會金字塔的頂端也是如此。不要以為讀了很多書的人就沒有君子小人之別,孔子就對他的學生子夏說過:“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你看,連“儒”也有君子小人,別的知識分子還能例外嗎?我在學校里呆了一輩子,從鄉(xiāng)村小學生變成洋博士,從初中老師升到講座教授,所見君子多矣,所見小人亦多矣,鄉(xiāng)村小學里也有君子,美國大學里也有小人,實在無一例外。也不要以為大人物乃至黨國領(lǐng)導人就沒有君子和小人之別,如果那樣的人群里沒有小人,則古代的桀紂、秦檜之流,近代的康生、江青之流,也就不會有了。
區(qū)分君子小人實在是人生大事,不僅重要,而且實用。不僅對自己很重要,尤其對教育子孫極其重要。你的兒子、女兒、孫兒、孫女,將來是貧是富,是賤是貴,入什么行,做什么職業(yè),參加這個黨派還是那個黨派,還是無黨無派,其實都不是很重要,你也教不來。只有做君子還是做小人則是要緊得很,關(guān)乎他們的一生,而你的教育和榜樣也還多少可以起點作用。
慎之哉,我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