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到,清晨起來在這村中漫步,竟看到大幅的毛澤東畫像,所用的色彩與筆調,不像毛本人,倒像是明信片上的切·格瓦拉。他們都是革命的偶像。
畫像是用來推銷一款奶茶的——毛澤東奶茶。這純粹哄騙游客的把戲,還是把我引進了院落。以領袖命名的奶茶,不過是普通奶茶里加入了金門高粱酒,味道實在不值一百元新臺幣。
幸好這里是金門,游人很愿意消費它。這里仍是世界上最壯觀的戰(zhàn)爭博物館之一。毛澤東與蔣介石的戰(zhàn)爭遺跡仍隨處可見。如果把它放在全球背景中來看,它還是冷戰(zhàn)的前線,是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角逐的前線。
“獨立作戰(zhàn),自力更生,堅持到底,死里求生”的標語隨處可見,每個村落都有著漫長的戰(zhàn)斗坑道,所有人都卷入了戰(zhàn)爭,從老年到兒童被編入戰(zhàn)斗隊列,有不同的名字,我還記得幼獅隊的名稱,從12歲到15歲的少年們。
而在海灘上,軌條巖、鋼刺網、反空降樁仍在,帶著歷史的蕭瑟。我甚至還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鐵喇叭,靜默地臥在沙灘上。我用自己的腳步與身高估測,它喇叭口的直徑足有三米,而身形有六米長。很有可能,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喇叭。透過它,國軍的聲音能毫不費力地穿過海面,到達廈門的共產黨陣營。很可惜,它生銹了。
與臺灣島上的空間與景象相比,這里像是另一個世界。它停滯在某個歷史時刻。它曾是世界上最為軍事化的島嶼,是一座軍營,那些軍事設施與阿兵哥,而不是市鎮(zhèn)與鄉(xiāng)村,才是島嶼上的主角。
在這里,每個人都有關于戰(zhàn)爭的記憶,每個上了年紀的人,都會有關于親屬、朋友、鄰居的悲慘記憶。1958年8月23日這一天,150平方公里的金門,落下了48萬顆炮彈。在接下來的20年,每隔一天,就有炮彈從天而降,往往是他們開始吃晚飯時。
時間也會沖淡一切,人們先是恐懼,然后習慣,最終淡然。對于中年一代,炮彈是他們的童年記憶,似乎無傷大雅。而對于更年輕的一代,炮彈存在于老人的嘮叨里,也是著名的金門產的菜刀——它的原料來自當年共產黨軍隊射過來的宣傳彈??拥绖t變成了旅游景點。在金門島中部的瓊林里村,我獨自在坑道散步,只聽得到腳步的回響?;璋档臒艄庵校铱吹搅撕诎渍掌?,老人、青年、兒童,正面露笑容地備戰(zhàn),照片上展現(xiàn)的氣氛與大陸這邊一模一樣——人們都被表現(xiàn)成一種沒來由的單純、樂觀與信心。
“都是奴性”,談起他的金門同胞們,他語帶不屑。我在水頭碼頭看到他,滿頭銀發(fā),聲若洪鐘,在人群中很是引人注意。他是蔡英文金門之行的安排者,一位縣議員,11年前,他在這里建立民進黨的支部。這是個了不起的決定,多少像是在一個伊斯蘭世界推行基督教,而當時只有七位黨員。
他對我說,他太討厭國民黨了,早在十多年前,就在當?shù)貓蠹埧莻€人廣告,嘲弄國民黨。他在臺北經商,搞過建筑,如今回到家鄉(xiāng),專門從事政治。一路上,他盛贊蔡英文的魅力。
夜晚,我隨他在一家酒家吃飯。酒家臨海而建,抬眼望去,海面黑漆漆一片,讓人無端恐懼。在兩岸對峙時代,在島嶼朝向大陸的一面,常常有半夜來摸哨的共軍。他們乘小艇在夜色中來,取下岸邊哨兵的首級。同樣的故事,也在對岸發(fā)生。這是殘酷、荒誕、少年人式的游戲?;恼Q也不止于此,這里也曾管制籃球、乒乓球,怕那些叛逃者靠它們渡海而去。有人的確成功了,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叫林毅夫。
晚宴是為一群孩子們而設的,他們剛剛從臺北回來,在一場體育賽事中取得榮譽。除去孩子、老師、家長,縣里的教育局長、報社的編輯也到場。遲來的縣長坐在人群中,發(fā)表了短暫的講話。人們輪番地敬酒,都是金門高粱酒。誰會想到,胡璉將軍一世的戰(zhàn)功,竟抵不上他的釀酒的遺產,槍炮會生銹,酒香飄兩岸。
不由自主地,我被這餐桌上的氣氛感染。倘若一定要談論民主的細節(jié)與氛圍,這夜晚是最好的寫照。孩子們與老師是宴會的主角,沒人對官員表現(xiàn)出超出朋友的熱情。
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一位與我同姓的女士。她總有五十多歲,臉上有一股李鐵梅式的端莊,而她開口說話時,你會吃驚于她那純正的普通話,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恰似從廣播系畢業(yè)。果然,她年輕時為國軍做過短暫的播音,向海峽對岸播放三民主義。
“我們金門人總有一種宿命感,一種不知明天會如何的宿命?!彼脑挻┻^亂哄哄的飯桌。讓我意外的是接下來的一句:“這1700年來,不一直這樣嗎?”
是啊,鄭成功的廟宇還在,那些漫長的族譜可以追溯到唐代甚至更早。比起這不斷循環(huán)的繁華與興盛,國共的爭端不過是歷史的一瞬,不過是一杯毛澤東奶茶的工夫……
(麥兜兜摘自“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