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巖松說話慢悠悠的,嗓音里透著一股淡定;回答問題前總要想幾秒,偶爾會把話拖得很長;對不同意見,最多來一句“那也不是吧”。在媒體拍攝的照片上,他經常是一副很酷的表情,但采訪中,他態(tài)度溫和,有問必答,說到自己覺得好玩的細節(jié)時笑得呵呵的。
馬巖松的建筑事務所在北京板橋南巷胡同的一個單位大院里,他租了兩層,把室內所有能拆的墻都拆了,“有人問我為什么不去寫字樓,我說我又不寫字。在這里每天能感受到城市的生活和變化,這對我來說挺重要的”。算上實習生,他的團隊大概有50人,其中一半是外國人,日常交流說英語,像個小聯(lián)合國。
事務所最近開始在歐洲做項目,一個在羅馬市中心,把一個類似博物館的早期現(xiàn)代建筑改成住宅,另一個在巴黎?!艾F(xiàn)在我們更想把自己的理念放在全球文化中,探討城市和自然的關系。”在國內,馬巖松選擇南京、黃山等地做設計,他管自己的作品叫山水建筑,試圖恢復傳統(tǒng)建筑中“人跟自然的韻味”。
北京人在耶魯
馬巖松小時候的理想是當畫家,長大后又想拍電影。1994年,19歲的他去考北京電影學院,沒考上??脊倏此忻佬g功底,建議他學建筑。結果他真的考上了北京建筑工程學院。
畢業(yè)時,馬巖松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耙豢此麄冊O計的那些建筑就不想去設計院,也不知道怎么改變。”他選擇了出國讀書,一開始是在美國亞利桑那大學,待了一段時間后覺得跟在國內差不多?!岸际枪潭ǖ睦蠋?,沒什么挑戰(zhàn)?!焙髞硭チ艘敗!耙?shù)睦蠋煷蟛糠质菑耐饷嬲垇淼慕ㄖ?,各學派都有,充滿爭論,學術課堂很開放。耶魯?shù)暮诵木窬褪侨魏蜗敕ǘ疾荒艽驂合氯??!?/p>
耶魯給了馬巖松隨意發(fā)揮的環(huán)境。2002年,全世界的建筑師都在研究世貿大廈的重建。還在讀書的馬巖松拿出了一個充滿懸浮感的“浮游之島”。他認為,最好的紀念就是發(fā)展:原來的雙塔是現(xiàn)代派建筑的極致,他就要設計一個未來派的極致;紐約的高樓都像棍子一樣豎著,他就來一個橫著、漂著的。
從耶魯畢業(yè)后,馬巖松在導師的事務所短暫工作了一段時間,2004年回國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事務所——MAD(英語意為“瘋了”)。最初兩年,MAD處于一種紙上談兵的狀態(tài)??蛻粽J可他們的創(chuàng)意,但實現(xiàn)起來很困難,因為那些前衛(wèi)的建筑造價太高。直到2006年,他帶領MAD在加拿大一個超高層公寓設計競賽中中標,成為首個在海外贏得標志性建筑設計權的中國設計師。那幢建筑被他設計出水波紋一樣的曲線外觀,當?shù)孛襟w給起了一個名字——夢露大廈。
31歲的馬巖松一舉成名,也有了更多的建筑話語權。隨后幾年,MAD相繼為國內多個城市設計公寓、博物館等。
一個城市一定得找到自己的特點
在馬巖松看來,西方主流現(xiàn)代派建筑風格對中國建筑界的影響很大,中國建筑師現(xiàn)在仍然非常崇拜現(xiàn)代派,而他則把自己稱為“反現(xiàn)代派的異教徒”。他解釋說,對西方來說,二戰(zhàn)后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風格是有其時代背景和社會原因的,“為解決戰(zhàn)后人們沒房子住的問題,建筑被設計成簡單的方塊,成本低、容易復制。后來這個思潮影響到全世界,還發(fā)展成一種現(xiàn)代主義美學?!?/p>
馬巖松認為:“改革開放后,國內建筑大量模仿西方,但由于沒有經歷過西方的工業(yè)革命和文化運動,一味抄襲,導致中國當代建筑大都是一些乏善可陳的混合物?!?/p>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北京二環(huán)以外的建筑很現(xiàn)代,看起來跟國外的大都市很像。
馬巖松:其實現(xiàn)在二環(huán)以內也慢慢被蠶食了,必須到很中心的位置才有那種(老北京的)感覺。如今看來,現(xiàn)代化其實是商業(yè)化,它以技術和資本為支撐,而不是以文化為支撐。比如說全世界都可以開快餐連鎖店,只要它能給你帶來活力,而你又認可這種活力,它就可以把全世界都變得一樣。只有當你認為一個城市的精神、價值觀和文化是第一重要的,你才能對抗這種蠶食。這是現(xiàn)代城市的一個問題。北京這種有歷史傳統(tǒng)的尚且如此,更別說其它城市了。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看上去很有氣勢的城市建筑算不算成功的建筑,比如CBD的那些高樓?
馬巖松:如果是那樣,到了紐約就會知道什么是厲害了。一個城市的價值觀是什么?現(xiàn)在很少有人去討論。事實上,曼哈頓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那些建筑是資本和權力的紀念碑。中國建筑應該超越北美模式,這是現(xiàn)在專業(yè)人士應該提出來的問題。如果說古典城市是關于神的,現(xiàn)代城市是關于資本的,那么未來城市就是關于人的。關于人的城市是什么樣的?必須有一個想法在先。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現(xiàn)在一塊土地上常集中著不同歷史時期的建筑,比如天安門有故宮、人民大會堂、國家大劇院,你怎么看待這種“混搭”的格局?
馬巖松:對一個現(xiàn)代城市來說,建筑形式可以多種多樣,但有一個城市布局的問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如同在一片荒地上畫格子,然后一塊塊賣了。每個城市的格局不一樣,才讓每個城市有自己的性格和靈魂。今天中國的城市缺少格局上的東西,更缺少靈魂。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國內有沒有哪個城市做得比較好?
馬巖松:(思考)沒有。中國現(xiàn)在的城市分兩種,一種是有歷史、有文化的,像北京、蘇杭,盡管現(xiàn)代建筑發(fā)展得很糟糕,但毀不了老城,因為老城畢竟氣場強大。另一種是新城市,因為無法成為一個有文化和歸屬感的地方,也就成不了一個偉大的城市。
我前段時間遇到有人爭論巴黎和香港哪個好。巴黎是很多矮建筑、廣場,香港都是高樓大廈,密度特別大。我覺得沒必要爭論,兩個城市就是因為不一樣才很獨特。都有跟別的城市不一樣的地方,我覺得這個才是關鍵的。一個城市一定得找到自己的特點,中國的這些新興城市還找不到。另外,還要看出發(fā)點,就像拉斯維加斯,初衷就是要在沙漠里建一個特別刺激的地方,它不可能是適宜居住或者文化傳承的城市。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城市建筑密度太大是個問題嗎?
馬巖松:中國要建一些新城市,這個方向是沒問題的,因為能提高效率、集中人口,不可能像歐洲似的有很多小城市、小城鎮(zhèn),所以出現(xiàn)一些人口集中的高密度城市是肯定的。
外國建筑師理解不了中國
在馬巖松剛回國的那段時間,中國建筑師正在為失去市場而憂慮,當時中國成了國際建筑師們的試驗場,國內重大標志性項目的設計權紛紛被國外設計師獲得。甚至有的項目在招標中規(guī)定,國內設計單位必須和國外設計機構組成聯(lián)合體,才能參與投標。在馬巖松看來,國內設計界的問題技術還是次要的,歸根結底,是中國目前的建筑界從理念到市場,“都還沒有達到一個愿意付出的階段,還是在索取,有機會就撈一把”。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有些國際著名建筑師在中國的作品也是貶大于褒,比如央視大樓。
馬巖松:還是那句話,一個城市要有自己的價值觀。央視大樓不能說好不好,只能說適不適合北京。它表現(xiàn)出力量以及橫空出世的感覺,很強硬、很有攻擊性,但我覺得北京不是這種氣質的城市,北京更需要和諧的感覺。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國外建筑師的問題出在哪里?
馬巖松:他們大多很有水平,但不深入,對中國文化還是難有深入的理解。比如設計央視大樓的庫哈斯,可能他對近20年的北京非常了解,但從長期來說還不夠。還有一些建筑師選擇堆砌中國元素,那是很滑稽的,東拼西湊,沒有獨立的價值體系和深層次的認識。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國內的建筑設計行業(yè)與國際相比處于一個什么水平?
馬巖松:從市場層面說,現(xiàn)在中國有利可圖,所以國外建筑師都來了。事實上,中國這么多聞名國際的建筑項目,大多數(shù)都是中國建筑師幫忙完成的,外國建筑師只是做了一個概念、方案,真要建出來全是中國建筑師配合的。
從技術層面說,國內建筑師的水平也都不差,差距是在思想層面上。中國建筑師太多地被當成工具了,這使得他們會去做各種風格的建筑。因為做什么不是自己能決定的,而是市場決定的。
當然,這樣的建筑師在國外也有很多,但國外還同時存在一批把自己當成知識分子的建筑師、理論家、評論家,這正是中國現(xiàn)在缺乏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中國建筑師的角色定位有問題?
馬巖松:我覺著這是中國建筑界的一個軟肋。首先,建筑師不覺得自己是能對這個社會發(fā)揮作用的知識分子;其次,就算覺得自己是知識分子,也認為應該出世,躲在角落討論問題,不愿意接觸權力和資本,不去改變社會。這是中國的一個士大夫傳統(tǒng)。這就導致或許有一些思想存在,但城市沒有被改變。中國所謂的先鋒建筑中,有一批是跟市場不一樣的,但城市該怎樣還怎樣,他們的實際作品可能最多只是郊區(qū)的一個博物館,跟大環(huán)境的對抗性太小了。
中國建筑師生活在夾縫里,喜歡自己的歷史,但又被國際化和商業(yè)的力量沖擊得不得了。如果誰能堅持和發(fā)展自己的獨特價值,我覺得就相當了不起。
既不對抗、也不崇拜歷史
2009年,北京北兵馬司胡同32號的小院里,出現(xiàn)了一些水滴形狀的“胡同泡泡”。這是馬巖松為老城區(qū)四合院設計的衛(wèi)生間。對于如何改造老建筑,他的理念是,誠實地表現(xiàn)今天人們的生活,但不能突兀,為了顯示不一樣而不一樣,而是要融合?!斑@是表達對自我的一種尊重,既不對抗、也不崇拜歷史?!?/p>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好像很喜歡在一個古老城市的中心建造新建筑?
馬巖松:是的。我覺得歷史就是一條永不停止的河。每代人都要往這條河里帶進一個價值,河才是流動的。我不覺得歷史是過去和現(xiàn)在這種對立的關系,今天的人的價值是一定要體現(xiàn)出來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近些年一直在討論怎么保護北京的老胡同。有建議采取居住性保護的手段,但從目前看,衛(wèi)生等基礎設施建設能跟上嗎?
馬巖松:保護古建筑有什么技術難度嗎?根本沒有。鋪管道、取暖設施都沒問題,只是不做。有些區(qū)域改造,整體推平了,因為這是有經濟價值的。比如前門大柵欄,我覺得那是很失敗的一個改造,并不是真的尊重文化。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會不會有些建筑大家現(xiàn)在覺得不好、接受不了,過一段時間又覺得好了?
馬巖松:“大家”根本就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不是大家說不好它就不好,也不是大家都罵才能說明它好,而是要看決策者、專業(yè)人士有沒有遠見。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中國城市建設未來的挑戰(zhàn)在哪里?
馬巖松:怎么保護老城是一方面,怎么發(fā)展新城市是另一方面。如何延續(xù)自己的價值觀,讓人跟環(huán)境、建筑、自然的關系在現(xiàn)代城市中表達出來。我覺得這是中國未來城市的真正挑戰(zhàn)??隙ú皇呛唵蔚啬脕砘蚓芙^,因為西方都已經在自我批判了?,F(xiàn)在那些西方大都市的基礎是現(xiàn)代主義的資本,是在資本掠奪時期建立起來的,中國在當前應該有更高的理想。
所以我覺得,怎么建立人文的、有靈魂的城市是中國未來的一個方向。研究出這個就是對人類文明的貢獻。要做到這點,先要有研究、創(chuàng)新的精神,還要有開放的環(huán)境,包括失敗都能接受。中國必須做好準備,要有遠見,照搬別人的東西肯定是很低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