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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埡往事

2014-01-02 11:18成鋼
長江文藝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劉師傅娃子青木

孫灣村的桃子爹就是個毛賊,

但桃子爹從來不干偷雞摸狗的勾當,

偷雞摸狗的人,桃子爹罵“狗雞巴日的”。

他這個毛賊,賊什么呢,只賊一樣東西,

木頭——山上的樹,馬尾松。

之一 桃子爹

我是個片兒警,片兒警管毛賊,生老鼠生貓,一切都被上天安排好了。

孫灣村的桃子爹就是個毛賊,但桃子爹從來不干偷雞摸狗的勾當,偷雞摸狗的人,桃子爹罵“狗雞巴日的”。他這個毛賊,賊什么呢,只賊一樣東西,木頭——山上的樹,馬尾松。

青木埡的山,有石頭山,也有沙土山,沙土山上的馬尾松蓬蓬勃勃,桃子爹養(yǎng)一頭黑壯騾子,黑夜里出發(fā),鋸一棵馬尾松,截兩節(jié)正料,騾背上一邊一根,然后牽著騾子走幾十里鬼祟的林子路,天粉粉亮就到了山外的鄰鎮(zhèn),大幾十上百,就揣在口袋里了。當然這種勾當不是天天有,雨雪天不能干,酷暑里不能干(怕傷騾子),還有鎮(zhèn)子里每年要吆喝一回林業(yè)整治,風頭上不能干。但就這樣隔三差五的一回,小日子也算過得去了,桃子上小學的時候,別人家的娃娃穿什么花衣服,桃子爹就給她穿什么花衣服。

我到青木埡派出所報到的那天,見到院子角落里拴著頭騾子,奇怪。老警察說,偷樹的。人呢?人在號子里。要拘留啊?不拘留,等家里拿罰款來取。后來我就知道了,這個山鎮(zhèn),大凡家里有壯漢,壯漢沒什么手藝,也當不了村長組長的,十之七八便養(yǎng)頭騾子,黑夜里馱樹。林海茫茫,派出所沒法兒逮,就算點子低逮著了,也不是什么丑事,罰款一交,人畜兩自由。我到青木埡的時候,山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大樹了,那些大樹,太粗,騾子是馱不動的,都是弄到了砍伐證的人用東風牌汽車拉出去的,最牛的木材販子,一年四季手里總有證,能夠與出山的林業(yè)檢查站稱兄道弟。像桃子爹這幫騾子隊,無論從哪個角度說,用毛賊這個詞,都很恰當。

在鎮(zhèn)上,你看到騎嘉陵摩托的,一定是木材販子,或者是把小煤窯刨紅了的窯老板;你看到孩子衣服穿得周正些的,家里多半有騾子。青木埡,可以見識正宗的靠山吃山。

我報到的那天,號子里的人并不是桃子爹。老警察們都知道桃子爹是騾子隊的師傅級人物,只是他住的洼子,單家獨戶,黑夜里來去,鬼也摸不準規(guī)律,從來沒逮到過他。桃子爹有時到鎮(zhèn)上來,與幾個騾子隊的毛兄毛弟會上了,就上小餐館喝兩杯,然后就著小餐館的桌子甩個把時辰的老K。有回從小餐館出來,碰上了我們所里的張警官,張警官說,狗日的天天偷樹,哪天逮著你有你好看的。張警官說這話,其實是調(diào)侃的意思,桃子爹是個“二”,沖過來就是一句:有本事你逮那用汽車拉的人去。

好了,把張警官擱那里了,得罪了。

存心想拿你,沒有拿不住的,張警官是老同志,那幾日帶我這個新同志夜里巡邏,非常吃苦,把邊三輪摩托騎到大幾十里外的鄰鎮(zhèn)去守,守一通宵,堅持了一禮拜,人贓俱獲,把桃子爹連人帶騾子一起逮到所里了。

問完了材料,張警官說,罰款二千,叫老婆拿錢來吧。

沒錢!桃子爹脖子一豎。

沒錢,沒錢拘留十五天。張警官桌子一拍。

十五天就十五天。桃子爹脖子再豎。

犟住了,張警官叫我把桃子爹銬在走廊的柱子上。桃子媽來了,說馬上去想辦法弄錢。桃子爹吼她,你狗日的敢交一分錢,老子回來捶死你。桃子媽就像個呆子坐在派出所大門外的梧桐樹下,聽天由命去。那是五月的天,中午的太陽有刺了,墻角的騾子不知道是不是在為主人著急,四個蹄子踱個不停。張警官老同志休息去了,我這個新同志值班,桃子爹忽然叫我,聲音很低,說成干部,求你件事。我挺高興的,以為他轉(zhuǎn)過彎來同意交罰款了,息事寧人,我是愿意看這個結(jié)果的,我連忙回答,你說,說說說。

他一說,我真是失望,他說求成干部給我的騾子弄口水喝。

失望是失望,我看看騾子,那頭黑壯的騾子,腹部癟癟的了,想來昨夜的兩根木頭,早把肚子里的粗草淡水給壓沒了,那四個蹄子不停地踱,桃子爹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回頭看桃子爹,發(fā)現(xiàn)桃子爹的眼睛望著騾子,我再回頭看騾子,發(fā)現(xiàn)騾子的眼睛原來在望桃子爹,我忽然明白了這一對人畜的關(guān)系,心就軟了。

我給騾子提了一大桶水,又給桃子爹端了一大碗水,桃子爹的雙手銬著,我遞到他嘴邊,他說了聲“謝”,頭一埋,咕咚咕咚,那喉結(jié)又大又圓,上下滑動的時候,全部是性格。

喝完了水,他說,我去拘留,成干部叫我老婆把騾子牽回去行么。

這還用問嗎,我想,那個畜生又沒犯法,肯定要叫你老婆牽走的呢。

桃子爹真的被拘留了十五天,他是騾子隊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被拘留了的人,原因自然是他堅決不出錢,他從拘留所出來后,還對人喘喘:劃算,十五天哪里也掙不了二千塊。

那年,桃子上小學三年級,她跟同學吵架,同學說,你爹還進過號子呢。號子是什么,桃子不知道,她只感到那兩個字不是什么好東西。

也就是那年,青木埡的學校開始推廣校服。

“老師說,每個同學交二百塊錢?!毙√易踊氐郊?,望著爹,頭上豎著兩只怯怯的羊角辮。

桃子爹點點頭,一雙大手,在那匹黑騾子背上摸來摸去。

之二 姐姐

早晨一上班,所長就罵了一聲狗日的,說張灣村有個小家伙不得了,昨晚把支書打了,叫我?guī)蓚€聯(lián)防隊員去把那小子捉回來。那小子叫達娃子。

達娃子三歲時,媽病死了,四歲那年,爹在小煤窯里塌死了,達娃子和長兩歲的姐姐跟大伯長大的,這小子才十七歲,卻個大力大,村里的治調(diào)主任邊帶路邊講,說他大伯偷砍了屋后的幾棵樹,前兩天林業(yè)站來人,要罰款,達娃子懷疑是村支書舉報的,昨天晚上跑到支書家,一掌把支書打到禾場坎下,腦袋在石頭上碰了個眼眼。

我心里想,狗日的這小子,難得他大伯沒白養(yǎng)他一場咧。

為了不驚動達娃子,我們沒走門前的正路,挑他屋旁的一片林子穿過去。這小子賊精,我一上屋旁的禾場,他在門口就發(fā)現(xiàn)了我,撒腿便往屋后的山上跑。跑我不怕,我這腿是一流的,當兵退伍的時候,別人坐火車回家,我騎自行車,蹬穿了幾個省。那天我把達娃子一直攆到他屋后的山崗上,全部是上坡,這小子實在跑不動了,趴在地上亂喘,乖乖地伸過手來讓我銬。endprint

我把達娃子往回押,快一半,兩個聯(lián)防隊員才喘著粗氣接應(yīng)上來。到了禾場,我才仔細打量這小子,一打量,心里很是喜歡。

達娃子蹲在地上,兩手被反銬在背后,上身成弓形,一條充滿彈性的弧線,隨便找個點都刻著“力”字,讓我想起一個外國人的雕塑《擲鐵餅者》;他把頭使勁往上犟起,我專門走到他對面,見到的是一臉稚氣,微黑的皮膚透著青春紅,劍眉倒豎,一雙黑白分明的豹子眼氣呼呼地瞪著我一動不動,我瞪他,與他對射,他居然不讓;還有嘴巴,達娃子最有性格特征的是嘴巴,兩片厚唇一合,嘴角緊繃繃,一股倔強便線條分明地寫在臉上了。

我差點要笑出聲來,這小子是典型的打不贏你,但不服你。

我又感嘆,這沒爹娘的孩子,高粱米山泉水,老天給他苦寒的同時,也算開眼,把他生得這么俊俏靈氣與健康。

從職業(yè)角度上講,我一直犯這種錯誤,后來調(diào)到城里也一樣,常常抓一批小混混,那生的眉清目秀俊氣的,叫他坐下,賊眉鼠眼的靠墻跟站直,處罰也恨不得從重;抓的小姐也是這樣,一看見楚楚動人,就警告走人,單單把個嫖客死罰。到了大案隊,我才常常提醒自己,因為這種心理不管是出于什么,都屬于一種先入為主,先入為主是做警察的大忌。

那天我并沒有把達娃子帶回去,不是我喜歡他把他放了,而是他從我手里逃跑了。

我們在達娃子的禾場歇了一口氣,要帶他走,達娃子的姐姐一臉怯怯的走過來,望著我說給弟弟換雙鞋子。也是,達娃子的腳上就一只鞋子,還有一只跑落了。我面前的這個丫頭——姐姐,確切說是個大姑娘了,眉眼倒是清秀,但瘦得有些可憐,像棵燈草,家中稍有營養(yǎng)的東西一定是全部讓給弟弟了。我對這個病怏怏一如自家小妹的丫頭,沒有產(chǎn)生半點戒心,坐在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把弟弟拉進屋去換鞋子,等我忽然覺出不對勁沖進屋的時候,只找到一個空空的后門??粗p手抱肩縮在墻角發(fā)抖的那棵燈草,我伸出的巴掌停在半空中,一步跨出門,“叭”一聲打在自己臉上。

一個警察沒抓著人,正常,可抓到手里又跑了,還把警械帶跑了,這警察的兩塊臉也就丟大了,我真正品嘗了大意失荊州的滋味,誰能想到這個如此羸弱的毛丫頭,居然敢在我這個大警察面前?;ㄕ心兀肯雭硭咽亲龊昧巳未蛉螝⒌臏蕚?。我搖搖頭,想想這么一對孤姐弟,哭笑不得地把手銬鑰匙交給治調(diào)主任。我知道達娃子就躲在屋后的山上,那山一直連到秦嶺,日本鬼子當年遇到土八路也就我這模樣——干瞪眼。我對治調(diào)主任說我們回去,他留下來盡快把達娃子找到,手銬一定要給我拿回來。我說這孩子小,一對孤姐弟,事也不大,就是抓回去我也主張教育為主,不會報拘留,他這一跑,以后心里更懼怕了,莫弄成流落出去犯大事?;貋淼穆飞衔矣纸淮鷥蓚€聯(lián)防隊員,統(tǒng)一口徑就說達娃子不在家——敢情這欺上瞞下有時候也可以理解。

我那所長本就生的一張馬臉,又是我從警的師傅,我當然怕。記得我使勁咳了一聲,說那小狗日的不在家,接著連忙補充達娃子的家庭狀況。所長“哦”了一聲,說那過兩天再去,教育一定要從嚴,我慌忙把頭點得如雞啄米。

我分析得一點也不錯,那小狗日的就在他屋后的山上,居高臨下看著我們出了村子就溜回了家,還準備用錘子砸我的手銬,幸虧我預(yù)見在先,治調(diào)主任晚上就把手銬送來了。我又給主任交代,要他回去做工作,一要達娃子趕快把支書那點補腦殼眼眼的藥費賠了,二要主動上門去給支書作檢討,三要這兩天在家里等我,我要做他一個筆錄,爭取裁決警告。治調(diào)主任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自然比我更想息事寧人,不停地替達娃子謝我。

這主任負責又得力,效果比我想的還要好,達娃子的大伯拎著煙酒,拽著達娃子進了支書家的門檻,那點本不值一提的藥費,支書手一揮說算了。過了兩天主任帶信要我過去,他把達娃子領(lǐng)到他家里等我,說本想帶到所里來,達娃子真的怕,死活不答應(yīng)。我心里笑,小狗日的只有這點膽子唄。

達娃子這回見我的時候,脖子不犟了,我問一句,他答一句,我故意隔三差五重一回語氣,他就偷偷抬頭觀察我一下,畏懼里還不忘夾一絲小精滑,治調(diào)主任在旁邊捂著嘴巴偷笑。

主任在自家安排了午飯,做完了筆錄,酒菜也上了桌子,達娃子站起來往外面磨嘰,主任問他哪里去,他說回家,主任一聲喝,說成干部這么照顧,你半點禮貌也不懂,還不過來給成干部斟酒。達娃子便雙手捧了酒壺站到我身旁,叫了一聲成干部,傻呆呆的再也弄不出下文。我把臉板起:

“以后還打人么”?

“不打了?!甭曇粝笪米?。

我本想要他再大聲說一遍,不忍心,一桌子酒菜,我再弄氣氛,怕是這小子筷子都拿不好了,于是用手指一指杯子,小狗日的手一抖,酒斟成了十三分。

那頓飯,達娃子只怕是半飽也沒撈到,活活憋了一回。

我離開治調(diào)主任家的時候,一出門,眼角的余光在屋旁的樹林邊瞟到一個瘦弱的身影,正怯怯地往林子里面閃。我才知道,我在屋里暢快地喝酒吃肉,而屋外有個姐姐,心一直擱在嗓子眼。

我記得我當時兩眼發(fā)熱,想起了“相依為命”這個詞。我還天真地想,要是有來生,我也要個姐姐。

回到所里后,我特意寫了一份達娃子的態(tài)度說明附在案卷里,建議警告處罰,所長掃了一眼,龍飛鳳舞了兩個字:同意!

次年,達娃子的姐姐有了男朋友,男方的家庭環(huán)境還不錯,有輛嘉陵摩托。中秋前夕,男朋友騎著摩托車帶她去城里買花衣服,與一輛大貨相撞,一對有情人,鴛鴦未結(jié),雙雙遇難。

我去過現(xiàn)場,她太輕,飛了二十余米才落下來。

之三 方胡子

青木埡鎮(zhèn)第一個騎進口摩托車的人,是七里崗村的方胡子,鈴木125,車身顏色我不喜歡,豬血紅。那輛摩托一萬多,在青木埡的土公路上,方胡子把油門一扭,貼著車屁股起來的那條白灰塵,拖得老長老長,遠處看,跟天上的噴氣式飛機差不多。

方胡子到鎮(zhèn)上來,那輛車隨便往哪一支,像把磁錐子,特別是年輕一撥的,不好靠得太近,就隔了兩三步眼熱耳熱嘰嘰咕咕,不肯離去。偶爾過來一個有身份的人,才敢過去搖搖車把,或者腿一蹺屁股落上去,身子在上面擺幾擺。這種有身份的人,包括稅務(wù)所、信用社,還有政府里頭的某主任干事一類,當然,還有我們派出所。方胡子第一次騎著新車到派出所來,我也把屁股抬上座墊擺了幾擺。我們所長走過來,搖了搖籠頭,沒蹺腿,方胡子連忙遞過車鑰匙,所長興致不錯,在院子里兜了兩圈。然后,方胡子請我們所里的兄弟上餐館吃火鍋雞。火鍋剛流行到青木埡來。endprint

青木埡的山,稀奇古怪,只有南邊的兩三個村地底下有煤,煤質(zhì)還是上等??梢姡嗄緢喝艘簧聛?,福厚福薄真還有些定數(shù)。方胡子命就好,生在南邊的七里崗村,運氣又好,信用社給了他三萬貸款打洞,沒用完,就從洞里剜出了煤,大塊大塊的。后來有人跟著打洞,花十萬八萬,剜出來的,總是小塊小塊。就是那一年半載的工夫,方胡子發(fā)了地球的大財,眾人正在眼熱鎮(zhèn)子上偶爾來去的幾輛嘉陵50,70,方胡子的鈴木125“嗷兒”“嗷兒”過來了,滿街的目光都跟著方胡子背影飄。

1940年張自忠戰(zhàn)死,日本人過了襄河,入侵過青木埡,我指著方胡子的鈴木125開玩笑,說小日本第二次入侵青木埡,就是你方胡子帶進來的。方胡子呵呵笑,說成干部,我這是報仇呢。我一愣,說你這是報的個什么鳥仇?方胡子說,成干部你看啊,我這不是天天把小日本夾在襠里,叫小日本馱著我么。我不得不發(fā)笑,心里說,這狗日的腦袋還真是轉(zhuǎn)得快。

方胡子每個月都要到派出所來,他的煤礦離不開雷管炸藥。爆炸物品審批,得我們所長這支筆,還有存放使用的安全檢查,暫住人口管理(方胡子礦里的煤黑兒一半以上是外鄉(xiāng)人),都是派出所的事情。所以,方胡子雖然錢多,有知情者說,起碼是“十萬元戶”,在別處,他說起話來,跟那輛鈴木125一樣,嗷兒嗷兒的,但在我們警察面前,尤其是所長面前,他得低眉順眼。吃火鍋雞的時候,所長說,方胡子,所里年底想添輛吉普,你得表示表示。

“沒問題沒問題?!狈胶影驼埔簧欤鍌€指頭撒得老開老開。

“五萬?”所長順了那五個指頭就接口。

“五——五千!”方胡子急了,額頭上冒油。

所長哈哈大笑,我們跟著嘻嘻小笑,五千不錯了,其實我們所長就想輛二手吉普,滿打滿算也不會超過三萬,方胡子一口解決六分之一多,很夠意思了。

年底,我們所長跟財政所長一樣坐上小四輪的時候,方胡子當干部了,村長,其實應(yīng)該叫村委會主任,青木埡人對那個“長”字順口了,都習慣喊村長。鎮(zhèn)長說,一定要挑方胡子這樣的能人帶領(lǐng)村民共同致富。當了村長的方胡子再來請我們吃火鍋雞,或是給他的鈴木125加油,完了就喊一聲,發(fā)票。發(fā)票是手寫的,老板偷偷問,方村長,寫多少?方胡子臉一正,什么話?實事求是,是多少就寫多少,難道我方胡子還搞這點鬼么?我方胡子還缺這個錢么?

方胡子說這活的時候,表情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讓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很生敬意。

未幾,就聽說鎮(zhèn)里在培養(yǎng)方胡子入黨。七里崗的黨支部書記,五十多了,做事刻板不說,身材還瘦小,特顯老,頭發(fā)沒有臉上的皺紋多,與正當三十穿了西服的方胡子站在一起,確實沒風景。鎮(zhèn)里的意思很明了,方胡子突擊入黨,接班。

結(jié)果事情卡了殼,鎮(zhèn)里的組織委員跟七里崗村的那個書記差不多,五十大幾了,一個思想教育出來的人,保守派,說方胡子作風不正派,跟他煤礦上開提升機的大姑娘有扯,老婆還到礦■了這個大姑娘的嘴巴;還有人反映方胡子最近與他未出閣的堂姨妹子在勾搭,鎮(zhèn)長說到解決方胡子組織問題的時候,組織委員的腦袋搖得如撥浪鼓。鎮(zhèn)長瞪了綠眼睛去跟書記商量,書記再來與組織委員商量,組織委員的腦袋還是撥浪鼓。這事情,就卡了。

書記對鎮(zhèn)長說,不急吧,還有半年就換屆,事情不就解決了。

半年后,鎮(zhèn)里熱熱鬧鬧開了新班子會,書記升遷,進城;鎮(zhèn)長坐上了青木埡第一把交椅;那個老組織委員退居二線。方胡子入黨與接班的事情,就不消說了,比那輛鈴木125的速度慢不了多少。

說起來,方胡子也是出身貧寒,我下鄉(xiāng)到七里崗村,去他家里吃過飯,我斷定他出身貧寒的理由是他家的老房子,就在新樓房邊上,幾間干打壘,歪歪斜斜,怕是解放前的老屋子了;其次是方胡子的父母,啥也不看,瞟一眼那雙粗繭大手,就知道是一對勞苦里過來的老人了。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方胡子的根子并沒有問題,我只能承認那個老組織委員看人準確,青木埡的話,叫眼毒。

我最先瞧不起方胡子,是有一次進城辦事,城區(qū)派出所的一個同事請我吃飯,我們兩人一起參警,關(guān)系不錯,席間東扯西拉,他問我認不認識青木埡的煤老板方某某,我說認識啊,現(xiàn)在是村支部書記呢。他說難怪,這家伙在城里嫖娼,被他抓了,嚇得要命,罰款五千,他堅持交一萬,另外五千算是贊助派出所,只求給他保密。

從那以后,我一看到方胡子,心里就罵一聲媽X。

外面的事用錢能擺平,屋里的事就不一定了。方胡子與那個堂姨妹子的勾搭,還真不是風言風語。方胡子這回玩“巴鍋”了(青木埡土話,甩不脫的意思)。姨妹子跟定了姐夫,這像個啥體統(tǒng),姐一張臉沒處擱,買了瓶敵敵畏往嘴里一豎,咕咚咕咚,撒手西去。接著,那個勞苦里過來的老父親,顯然是覺著教子無方,無顏面對三親六戚,摸了根繩子往老屋的梁子上一掛,幸好發(fā)現(xiàn)及時,沒走成。

事情鬧得大,為防不測,所長安排我?guī)蓚€聯(lián)防隊員在七里崗村晃悠了好幾天。

聽說鎮(zhèn)長,不,是書記了,在辦公室拍桌子,連連罵,方胡子你個王八蛋!方胡子你個王八蛋!

顯然,方胡子的黨支部書記不能繼續(xù)了,結(jié)果是任職不到一年,按現(xiàn)在的說法,下課。

這年年底,我接到調(diào)令,刑警隊。至此,我與方胡子及方胡子的那些破事也算再見了。

但關(guān)于方胡子的入黨之爭,我一直沒忘記。我固執(zhí)地認為,青木埡的一些鄉(xiāng)親,后來漸漸學著認錢不認人,那個書記與鎮(zhèn)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之四 橋

青木埡派出所在鎮(zhèn)子的橋東頭,我常常推開辦公室的窗子,看橋西頭,橋西頭的第一個建筑,是個木棚子。

橋很土,卷拱的那些石頭,青木埡到處都是,因為有些歲數(shù)了,我只能說跟鎮(zhèn)子上的某個老人差不多。我就是聽鎮(zhèn)子上的老人講的,說這橋是民國十幾年修的,日本人進來的時候,一鋼炮打在橋身上,你看你看,老人手一指。我看到光溜溜的青石頭橋身,有一處斑駁得坑坑洼洼,其實我以前也看見過這些坑坑洼洼,只是沒在意,老人不說,誰知道這是橋的傷口呢。endprint

一個連的人在橋西,想守這橋,日本人的鋼炮打在橋上,橋沒動,人心動了,一連人往西邊的大山呼啦啦跑。后來解放軍過來,又是一個連的人合了鄉(xiāng)公所自衛(wèi)隊在橋東,想守鎮(zhèn)子,解放軍的一個娃娃兵頂著槍子兒往橋頭一站,沖鋒號嘀嘀噠噠,對面那個連和自衛(wèi)隊的人,瞬間亡的亡,降的降。

老人談興濃,我不由得審視起這橋的價值來,河不是大河,橋不是長橋,我笑了,有何險可守呢?青木埡這鎮(zhèn)子,跟兵簡直連不上。我給老人遞過一支煙,我說,這橋,是個太平物呢。

“太平物?”老人接煙的手,伸在半道里,不動。

我把煙送到老人手上,給他點了火,然后我走了,過橋去,我要到橋那頭的木棚子去, 木棚子是理發(fā)鋪,我去理發(fā)。

木棚子的主人,也就是理發(fā)師傅,姓劉,年齡跟我父親差不了多少,我跟所長一樣,稱呼他劉師傅。剛調(diào)到青木埡的時候,有天我說要理發(fā)了,問所長的小平頭是在哪里剪的,手藝真不錯,因為我也是個小平頭,自打當兵就沒換過花樣。所長把辦公室的窗子一推,指著橋西頭的木棚子說,諾,劉師傅。

我在青木埡兩年多,一顆腦袋就交給劉師傅了。也不曉得劉師傅的師傅是誰,他在哪里學得這么一手好手藝,我第一次去的時候,他說您郎坐正了,左手的五個指頭張成爪狀,把我的腦袋前后左右拿捏一遍,估計是“勘查地形”,完了問也不問,右手的剪子就伸過來了。我心里急,我說劉師傅我還是剪原來的平頭,劉師傅微微一笑,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微笑,只一現(xiàn),又有恭謙又有自信,還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靦腆。

劉師傅語言少,只說了四個字:“您郎放心?!?/p>

感情是那五個指頭一拿捏,我這顆腦袋的優(yōu)缺點都在他心里了,從鏡子里看劉師傅使剪子,我想起一個詞,不過這個詞用在此處我有些吃虧,叫“某某解?!保挛宄?,我的精氣神就出來了。然后是潤色,我對著鏡子,覺著哪兒哪兒還有些冒,想說,還沒說,剪子心有靈犀似,已經(jīng)過去了。我覺著行了,恰到好處不能再動了,也沒來得及說,剪子就到小案臺上去了,變成刀,刮臉。

刮臉的時候,我才知道劉師傅的手藝最終歸結(jié)在刀上。那把老刀,刀背很厚,青銅器顏色,往下,漸漸薄,薄到看不見了,才是刀鋒。劉師傅的手,不叫拿刀,叫捏刀,我捏牙簽兒是用拇指與食指,劉師傅捏刀比我捏牙簽只多用了一個指頭——中指,剩下的無名指與小指,是空著的,微微蹺起來,一高一低,像是彈鋼琴的優(yōu)雅。走刀了,我臉上一片歡悅的“沙沙”聲,那聲音很講究節(jié)奏,刀鋒到了發(fā)際或者眼角鼻翼,短而急,正在短而急,忽然一瀉而下,又一瀉而下,跟合了音樂的雜耍似的;是我年輕,臉皮光溜平整好耍么?不是,我的耳朵丁點兒皮還七扭八怪,那刀在上面游走得更加舒坦勁道,到軟不拉嘰的耳垂了,來了兩指,有小指甲,捏了小邊兒輕輕一扯,刀過來了,“蹭蹭蹭”,還有耳孔的門兒,那么小,刀不知道是怎樣走進去的,正兩圈反兩圈,一陣酥麻,直順著耳孔兒鉆進腦門深處,再落到心窩里。

正此時,刀停了,肩膀上陡然被敲了數(shù)下,輕重緩急剛好合適,人便精神到半空里去了。

“您郎沖水?!眲煾嫡f。劉師傅的女兒已經(jīng)在試水溫了。

哦,我才知道,結(jié)束了。

就劉師傅這手藝,別說與我只是一橋之隔,便是走個三五里,我也愿意去他那里理發(fā)。我唯一不習慣的,是劉師傅說話,幾乎句句帶“您郎”,對誰都是“您郎”。有時我去了,他手里正有活,總是那句話,“您郎先坐,稍等一會?!蔽颐黠@是個小輩,他那個稱呼,我很是不自在,尤其是“您”后面的那個“郎”字,聽起來是語氣助詞,是方言,但我一直肯定這個字是從“老”那里演化過來的。

我問過所長,劉師傅原來在鎮(zhèn)上的集體理發(fā)社,是商品糧戶口,但老婆是農(nóng)村戶口,青木埡的說法,叫半邊戶。理發(fā)社早些年解散了,劉師傅的著落,是自己的手藝。青木埡鎮(zhèn)子,熱街在橋東,沒地方扎,橋西是三兩爿冷店,問津的人少,劉師傅就貼在橋西頭豎了間簸箕大的木棚子,手藝好生意自然不錯,可劉師傅感覺一雙腿站不來了,女兒高中畢業(yè)后在家里閑著,就常常過來給他打雜。

一個初冬日子,我一頭清爽從木棚子出來,劉師傅跟出門,喊了聲成警官,我回過身,劉師傅一臉猶豫,我一驚,以為是忘記了付理發(fā)錢,不對啊,付過的,我很是疑惑,說劉師傅有事情么?劉師傅說,成警官,我想問您郎一件事。我回到木棚子,劉師傅卻磨磨蹭蹭,我說這屋里沒別人,有什么事情,劉師傅您盡管說。

“我想問問您郎,今年當兵,是您郎管政審么?”劉師傅總算開了口。

原來是這樣,劉師傅的兒子這年高中剛畢業(yè),去考兵,身體合格了,高興得不得了。青木埡的那所高中,基本上不出大學生,當兵,是青木埡年輕娃見見世面或許還掙點出息的一個指望,況且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呢。可劉師傅卻樂觀不起來,因為兒子的戶口隨母,在老婆那個村子,不巧的是,聽說那個村子的參軍指標只有一個,而身體合格的娃娃有兩個,另一個是村長的兒子。

“我娃娃很規(guī)矩,年年是三好生?!眲煾嫡f。

“那個娃娃,成績最差,打架,受過處分,還偷過學校門口小賣店的煙?!眲煾涤终f,望著我,還有繼續(xù)訴說的表情,喉結(jié)上下不停蠕動,吞進去又涌上來,涌上來又吞進去。

我都明白了。我說,管政審的是張警官。我不好說,我是新來的小資格,這個可以混半個月好煙好酒的美差,輪不到我。

劉師傅的臉黯然起來,眼神往別處跑,不知落到什么去處合適,左手背擱到右手心里,不自在,換成右手背擱到左手心里,還是不自在,跟握剪子捏刀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個人。

我怔了怔,對劉師傅說,您放心,這些情況,我一定跟張警官說清楚。

我出了木棚子,走出好幾米,人在橋上了,劉師傅又跟出來:

“您郎慢走!”

回到所里,我把那個村長兒子的問題,一五一十跟張警官說了,張警官一臉莫名其妙,瞪著我問,他老爹是不是得罪過你?

結(jié)果整得我一臉莫名其妙。endprint

一個月后,鎮(zhèn)子上敲鑼打鼓歡送新兵,村長的兒子胸前掛著大紅花。

這結(jié)果,劉師傅早知道了,接兵的軍官來青木埡,去那些合格青年家里做家訪,在村長家里吃了飯,徑直往鎮(zhèn)上回了,劉師傅的土壁子屋,接兵的軍官瞄都沒瞄一眼。

外面鑼鼓喧天,我推開窗,望著橋那頭的木棚子發(fā)呆。

不久,我又去理發(fā),劉師傅的手藝,依然不折不扣,跟先前沒有任何差別。末了,付完錢,我終于憋不住,我說劉師傅啊,兒子的事,您別擱在心里,明年,還有明年。

劉師傅的眉眼動了一下,表情沒出來,像是準備出來,退回去了。他沖我點了個木木的頭:

“嗯,您郎慢走。”

出了木棚子,我一直咀嚼這句熟悉不過的劉氏禮貌用語,似乎與以往不一樣,有股逐客令味道。

我的確走得慢,一步三想,到了橋東頭,干脆停下,我先望了望橋下的水,然后又望了望橋身上的那塊傷。

“您郎慢走。”

我聽見橋,也在學劉師傅說話。

次年春,那座橋加寬,貼著原來的拱卷拱,可以并排走兩輛汽車了。

橋的那一處傷,被新拱敷住,看不見了。我沒事情的時候,到橋上閑站,想這橋,以后跟人一樣,有些傷,看不見,疼起來,在心里。

之五 井

王灣村有個小屁孩,叫小虎子,他把雙手反扁在屁蛋上,蹺著小雞雞,往井里撒尿。

馮嬸嚇了一跳,一灣子人都吃這井里的水,青木埡人最怕的罵詞就是“有人養(yǎng)無人教”,這天殺的小閻羅呃!馮嬸的手,慌忙去柴禾垛里抽一根枝條兒,枝條兒剛上手,小雞雞一甩,童子尿在井臺上留下一記狂草,小閻羅早已鉆進旁邊的竹林里去了。

之后,我喝過那口井里的水。

當然,我喝的不是生水,是茉莉花茶。這種茉莉花茶分一號二號香片,紙包裝,紙的顏色是稻草黃,上面印的字麥苗綠,標明一號二號,還有三號。拳頭大的一包一包,便宜得很,三五塊錢。青木埡的尋常人家待客,流行這種茉莉花茶,沸水一沖,茉莉花香順著熱氣飄,杯子里緊接著就開出了幾片柔白的花瓣,鼻子與眼睛很是舒坦。但這香片畢竟是為庶民們生產(chǎn)的便宜貨,湯味,跟青木埡鎮(zhèn)長所長們的杯中物,區(qū)別就大了。我后來有個很驚奇的發(fā)現(xiàn),青木埡那幾年,漸漸明朗起來的尊卑線,打頭的,居然是茶杯與茶葉。

我這樣說,有確鑿證據(jù)。鎮(zhèn)里有一次開機關(guān)大會,主席臺中央,有只手,時時搭在一個圓柱形的金屬物件上,那物件比青銅器亮,比剃頭刀刀鋒暗,這是我第一次認識不銹鋼保溫杯。當時,這杯子在青木埡只有一個,是書記的。未幾,鎮(zhèn)長手里也捏了一個。接著財政所所長吳胖子也捏了一個,只是吳胖子捏到鎮(zhèn)里去開會的時候,沒有擱到臺面上,他揀一把方凳在旁邊,或者更謹慎,塞在褲兜里,回到所里再摳出來,不緊不慢擰開蓋子,照杯口的熱氣吹兩吹,不曉得是不是真喝,反正一張鯰魚嘴在杯口上靠了靠,然后臨摹書記擱杯子的動作,那物件一站到桌子上,小小容器,沒嘴沒臉,卻鬼得很,總讓人想起獅子或者是麒麟的雕塑。

我當時太年輕,雖然身在其中,許多內(nèi)容卻并無察覺,只想著孜孜不倦地學習明察秋毫緝盜安民,一腦子小英雄主義。

我說我喝過那口井里的水,意思是我喝過用那口井水沏的茉莉花茶。

沏茶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馮嬸,一個是馮嬸媳婦,叫秀月。馮嬸在灶堂口喊,水開了,拿瓶子來。秀月說,哎。白凈的秀月就提著兩個大紅的熱水瓶出來了。秋高氣爽,我們坐在院子里,秀月往鎮(zhèn)長和我們所長的杯子里一一加鮮開水,臨到我了,秀月才發(fā)現(xiàn)我是個空手,秀月說,成干部沒帶杯子啊,我說沒呢。秀月這一問,問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實話實說,我這個小年輕,對那個物件還沒發(fā)生興趣,有我倒有一個,是吃桔子罐頭剩下的玻璃瓶,平時擱在辦公室里,里頭多半是白開水。

一眨眼,秀月的微笑又過來了,她雙手捧著個一塵不染的白瓷杯,我接過來,茉莉花,花香撲鼻。

那是個禮拜天。青木埡的禮拜天,其實更加單調(diào)無聊,但我們所長過青木埡的禮拜天很充實,釣魚。河也罷塘也罷,青木埡的山水空氣,養(yǎng)神育性。這個禮拜天,所長還約了鎮(zhèn)長。早晨,我走到院子里,所長正在整理釣具,他從兜里摸出北京吉普的鑰匙說,成鋼你把鎮(zhèn)長接過來。所長派我這個差,是信任,北京吉普的鑰匙,可不是隨便給人的,大約是我反討了資格淺的好,又有點小文化,知書達理,人也生得清爽,當然,最重要的,是我不像老警察,譬如張警官,很有窺視所長位置的嫌疑,因此,我覺察出來所長對我的親近——張警官也有駕照,一年四季,基本上摸不著北京吉普的鑰匙。

我把鎮(zhèn)長接到院子,還鑰匙給所長,所長說,成鋼啊,跟我們釣魚去吧。我支支吾吾,對那個拖磨人的活實在沒興趣。鎮(zhèn)長剛喝了一口茶,邊合杯蓋邊說,怎么啊成鋼,給我和你所長當一回司機,不行???我笑起來,說行行行,行?。?/p>

釣魚的地點,就在王灣村的一個堰塘里,水是大家的水,共享灌溉,魚不是大家的魚,馮嬸家承包了堰塘的養(yǎng)殖。

我們還沒爬上堰堤,王灣的支書就迎過來了,原來這次活動,提前有安排。

午飯也安排了,就在馮嬸家。

馮嬸家顯然準備過了,有條不紊,干凈利落,宰雞剖魚有兒子,沏茶溫酒是媳婦,掌勺,馮嬸當仁不讓,這灣子里,紅白喜事,馮嬸是半個大廚。我在青木埡,認識了好些馮嬸秀月這樣賢能的婆子媳婦,有她們的家庭,卑微里總能長出幾分讓人心疼的自尊。

當天,馮嬸一家子只有一個人閑著,就是那個往井里撒尿的小閻羅。

小閻羅的大名我不知道,我只聽到他奶奶與爹娘喚他小虎子。小虎子年方四歲有半,其名字是個掛靠,他有個哥哥,先前叫虎子,那天去姥姥家了。小虎子是違反國策投胎到青木埡來的,馮嬸有了男孫想女孫,秀月有了兒子想閨女,不謀而合,罰款就罰款,生了再說。接生婆一喊帶把的,馮嬸直唏噓,巴掌在膝蓋上連連拍:觀音呃觀音呃!這個帶把的小閻羅,名字想都沒想,就直接掛靠了他哥哥,叫小虎子,哥哥升級為大虎子。endprint

一家人忙得越緊,小閻羅閑得越心慌。他在禾場上折騰大黃狗,騎到大黃的背上去,揪大黃的塌耳朵,命令大黃前進,大黃顯然不接受這種非本職工作,扭腰甩臀就是不邁足,小閻羅終于穩(wěn)當不住,滑將下來,大黃原想借機開溜,不曾料又被小閻羅揪住了尾巴,大黃回過頭,無可奈何望一望小閻羅,干脆朝禾場上一歪,四肢伸起,打了個呵欠——隨便你小閻羅折騰去。

馮嬸出來倒水,說我的小閻羅呃,你以為人家大黃奈不何你么?

馮嬸提著空水桶進了院子,沖我們笑,眼神抽了個空在禾場上一瞟,說領(lǐng)導(dǎo)們見笑了,這花錢買的小閻羅,眼睛一睜就沒個消停,狗成了他的降物,一落到他手里半天不得安逸。

我就去打量大黃,感情這和善之家的狗也性溫,那身子倒是壯碩,膘肥腰滾,不缺霸氣,但大腦袋,厚圓嘴頭,黑溜溜的鼻翼和烏柔柔的眼睛,五官透出來的完全是溫厚忠實;記得我們一行人往馮嬸家過來的時候,那大頭老遠就昂在禾場邊,我心里還提防過這個大塊頭,可它一聲也沒吭,看到主人魚貫而出到禾場邊迎我們,它搖搖尾巴不知道退到哪去了,這讓我很是好感,因為我遇到過一些狗,客人與主人手挽手了,還在旁邊裂牙舞齒咆哮個不停,分明是故意向主人顯示如何盡職盡責,甚是可惡。

可惜,我是個知識面很窄的小警察,無法知曉主人之性與其飼養(yǎng)的動物之性有什么聯(lián)系。

中午的席面,是青木埡的最高標準,十六碗。席間我才知道,支書這天接請的客人,還有一位,財政所所長吳胖子,定好了的,吳胖子臨時有事,進城去了。支書很表遺憾,說明年的什么什么款,還得靠鎮(zhèn)長與吳所長關(guān)心。

我身為車夫,事不關(guān)己,酒也不關(guān)己,扎扎實實扒飯。馮嬸一桌子綠色食品,我享受得很實惠,三大碗米飯撐完了,我才放筷子。

筷子剛落桌,秀月就過來奉茶。我慌忙起身雙手去迎。我一用禮,秀月滿臉愧意了,說茶葉不好,成干部您將就一下!白瓷杯,茉莉花,我捧過來,舌頭犯傻,竟尋不出妥帖之詞來回秀月。

半響,我才想起青木埡的一句鄉(xiāng)諺:冷水要人挑,熱水要人燒。

我要補充的是,這年冬,王灣的村支書放心不下來年的事情,又專門接了一次吳胖子。吳胖子說,天寒,整條狗肉。

結(jié)果,支書看中了馮嬸家大黃的那身好膘。馮嬸不做聲,秀月也不做聲。支書說,人家吳所長,照顧了我們村什么什么。你們家魚塘的承包費,明年,我考慮再免兩成。馮嬸與秀月還是不做聲。支書又說,不就是條狗么,開春再養(yǎng)一只就是了,那魚塘幾家都搶著包,我不是硬給你們頂著了。說完,出門而去。

馮嬸兒子開腔了,媽,殺就殺吧。言畢,去追禾場上的支書。

然而又出了插曲,那個往井里撒尿的小閻羅——小虎子,螳臂當車。爹提著繩結(jié)來套大黃,小虎子用腳拼命踢大黃,大黃被小主人耍慣了,不僅不逃,還在那里搖尾巴。小虎子炸開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抱著大黃,任憑奶奶與爹娘如何手段,也勸不開,完全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募軇荩@還不算,那張小閻羅嘴,后來改嚎為罵,一句連一句日那個支書的媽。爹終于惱了,一把擰住小虎子耳朵,手一扭,小虎子松了抱大黃的胳膊來護自己的耳朵,人就被爹提起來,幾大步扔到里屋去了。

給大黃開膛時,小虎子爹喊,秀月,去井里打兩桶水。

井,秀月低了頭,水桶沒下去,兩滴素淚陡然一滑,先下去了。

之六 燈

狹窄窄的溝窩子,

黑沉沉的土屋子,

舀一瓢澗水,

掰兩個玉米棒子,

不等于養(yǎng)不出心里明亮又寬敞的乖娃子。

像歌謠么?或者詩?其實都不是,我從青木埡的一條深沖子走出來,邊走邊想,想成這樣了。

我從頭說。

青木埡的農(nóng)電一到暑季,壓負荷那個詞,三天兩頭寫在變電站長的茄子臉上。這樣的晚上,鎮(zhèn)子與村子的區(qū)別,是蠟燭與煤油燈。用慣了電,青木埡人氣哼哼,說這兩樣東西像死貓子眼睛。

這話晦氣,我不這樣說。我看到的那盞煤油燈,是棵營養(yǎng)不良的豆苗兒,黃而瘦的光,一出門檻就走不動了,或者說,被黑吃了。

我們四個人,走在頭里的是長溝村治調(diào)主任,后面是我,我后面是兩個聯(lián)防隊員。長溝村的地形是條大沖子,大沖子里的石疙瘩路叫村級公路,我走過幾回。而這條小沖子,沖子的沖子,狹窄窄的羊腸道,我真不知道,里頭還藏著青木埡的煙火人家。

我們四個人像賊。我專門換了便衣,專門選擇了太陽已走遠月亮還不來的這個時間。不準開手電筒,我說。治調(diào)主任在前頭領(lǐng)路,黑咕隆咚,連向?qū)б哺咭荒_低一腳,我和后面的兩個聯(lián)防隊員磕磕絆絆,偶爾跪一膝蓋就不算冤了。

摸上禾場,我才看見煤油燈的瘦光。瘦光里有張小桌子,桌子邊上,有個小丫。

光瘦,小丫不瘦,憨實實的個兒,圓嘟嘟的臉,我立馬想到了粗糧。

對從黑色里出來的人,她一點也不緊張。我走進煤油燈的瘦光,認真打量她。她不,輕描淡寫,根本不用正眼瞧我——她很忙,正在擺弄桌子上的一個小物件,沒工夫。

我說,這溝窩窩的丫孩,膽子還挺大的。治調(diào)主任笑了笑,說小丫認識他呢。哦,沾熟人的光了。

我是來找小丫她媽的。我分工,兩個聯(lián)防隊員主內(nèi),我與治調(diào)主任主外。摸了大半個小時的黑路,結(jié)果連帶羊圈豬欄在內(nèi)的幾間土屋子,包括柴禾垛,茅廁,角角落落晃遍了,我搖頭,那三個與我一樣搖頭。

我心里不甘。實事求是地說,我沒有成為老警察的時候,責任心非常強,腦殼里轉(zhuǎn)啊轉(zhuǎn),有了,我面前的小丫,打一下這個小丫的主意。

首先,關(guān)心她的關(guān)心——桌子上的那個小物件。我捏開手電筒,這是個什么玩意???一個跟她拳頭差不多大的小紙球。哦,不是小紙球,應(yīng)該叫袖珍燈籠。她正在頂端安裝一根線繩兒,線繩兒的另一端系在一根小木棍上,這樣,就跟真的燈籠一樣,可以掛起來或舉在手里了。

我有些奇怪,燈籠都是紅色,可她的作品是白色,白紙糊的。我說,這是燈籠嗎?謝謝,雖然沒回答是或不是,但抬頭望了我一下。我接著說,這燈籠是你做的嗎?不抬頭了,太忙,順我的聲音點了點頭,相當于敷衍。不行,我得把她注意力拉過來。endprint

“應(yīng)該用紅紙,哪有白燈籠呢?”我挑刺,不信她不上勾。

“這是燈泡,燈泡是白的呢?!鄙瞎戳恕T瓉硎俏义e了,她做的不是燈籠,是燈泡。但燈泡并不都是白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啥都有。我沒分辯,她沒見過,分辯也是白搭。再說,我可不是為了跟她討論燈泡。

她顯然來了興趣,把她說的燈泡提起來晃了幾晃,嗨!真的有光,一閃。不過馬上就滅了,像剛一來電就跳了閘。我揪著腦殼琢磨了半晌,終于明白,那里頭,是一只螢火蟲。

我實在沒想到,這個吃粗糧喝澗水的小丫能有如此創(chuàng)意,手巧罷了,還如此心巧。

我要繼續(xù)與她熱絡(luò),把她領(lǐng)進我的圈套,從而達到進一步核實的目的,或許,還能從她嘴里獲取別的線索。

我知道這里面是什么東西。我說。是什么?。克鹉X袋。螢火蟲。你怎么知道的?。课倚r候也玩過螢火蟲。你是哪里的啊?我是下面沖子里的——我穿便衣,可以隨便哄她。是不是他那兒的?。俊八敝改莻€治調(diào)主任。我說是的是的隔不了多遠呢。你到我家干什么???她終于這樣問了。我心里一樂,順我的竿子爬上來了。

我趕緊“哦”了一聲,說托她媽媽給我買了一樣東西,聽說她媽媽回來了,我過來拿東西。

“是么?我媽媽回來了是么?”她一臉驚奇,反過來問我。

“是啊,你沒見著么?”看那表情就沒啥戲了,我不死心。

“沒,媽媽沒到家里來?!彼龘u搖頭,一臉傷心失望。

真的沒戲了,這傷心失望比什么證據(jù)都證據(jù)。可我沒看到她爸爸,是不是有別的地方會面呢?

“你爸爸去接你媽媽了吧?”我有些缺德。

“不是,”她說,“有兩只羊沒回來,爸爸到山上尋羊去了?!?/p>

到此,我還有什么心思跟她玩呢?趕緊尋幾句話掩蓋一下我的動機,然后開溜。我說,你幾歲了???六歲。上學了么?沒,媽媽叫我下半年去報名。吃飯了么?沒,奶奶病了,等爸爸回來做飯。哦,難怪屋子里的人老是咳嗽,不見出來。我準備抬腿了,說實話,因了她的這個創(chuàng)作,我心里有幾分喜歡她,決定送她一個玩笑,然后溜之大吉。

“這燈泡真好玩,賣給我行么,五塊錢?”我笑呵呵。

“你,真的喜歡?。俊彼行┆q豫。

“不舍得吧?那就算了?!蔽覜_同伙們擺擺手,人已到了禾場邊上。

“不要錢,送給你?!彼龜f上來。

我轉(zhuǎn)過身,手電筒的光一帶,兩只丫丫辮一上一下,蹦跳著真誠,容不得我不慚愧,不不,容不得我不羞愧。

我真的收下了,伸手時,恭敬不如從命這個詞,我體驗得真真切切。

一路上,我不停地搖搖晃晃,可那顆燈泡一回也不亮,也許是里面的螢火蟲認為我這個騙子不值得它發(fā)光,是的,我應(yīng)該毫無怨言。上了大路停車的地方,我把那顆燈泡掛在一棵小樹上,用指頭捅了兩個小孔,我想,這只螢火蟲如果認識路,可以飛回去。

現(xiàn)在我回到工作上來,說一下為什么去找小丫她媽。

青木埡鎮(zhèn)唯一的一條縣級公路,顛簸六七十公里后才插上那條瀝青路。瀝青路叫國道,兩邊的小飯店排隊似的。飯店門口坐著的女子,均來自青木埡一樣的大山,其中一位就是小丫她媽。一個河南司機嫌小丫她媽服務(wù)太生硬,大巴掌叭叭直下,小丫她媽翻過身子,將一把剪子戳進河南司機的心窩后,銷聲匿跡。

案子不是青木埡的,局長指揮所長,所長指揮我,協(xié)查。

三個多月后,承辦案件的同行來電話,說明天是那個小丫的生日,為母者不可不戀,請我們協(xié)助一下。次日,我在青木埡的一個咽喉要道張網(wǎng)以待,眼睜睜一只飛蛾,撲過來。

飛蛾的行李,是一個大提包,食品、童裝、新書包,還有兩本少兒讀物,塞得滿滿的。

之七 美人坡

蔡金甲的前腳是不是過了派出所大門線,我沒看清楚。

所長當時站在宿舍門口,那是排正對著大門的磚瓦房。青木埡派出所坐北朝南,是個“同”字,東北兩筆為宿舍,西邊一筆是辦公室和車庫,南頭空著,大門,中間的“一”和“口”是么子呢?是我所長——青木埡是個小派出所,四五個警察,不設(shè)指導(dǎo)員副所長,所長一口說了算。

其時,早八點,我剛踩上辦公室外的走廊,聽到“咣當”一聲,所長調(diào)了頭,進宿舍去了,關(guān)門動作很大。不用說,他看到了大門口的蔡金甲。

蔡金甲卻步子照舊,后腳已經(jīng)過了派出所大門線,眼睛也跟我對上了,一對上就咧嘴,嘴一咧,人沒過來,幾顆大黃板牙先塞過來了。蔡金甲是張大嘴,大嘴不丑,可配張撮斗下巴,五官進化就似乎有些滯后了。鎮(zhèn)上的干部們當然還有我們派出所的各位,都躲蔡金甲,跟躲一條死在路上的臭蛇似的。我有時候真想對蔡金甲說一句,你回家照照鏡子,都在厭煩你呢??晌覜]說,不是不忍心,是說了沒用,白眼,閉門羹,奚落,甚至挨打,蔡金甲如果不是智障,我沒調(diào)到青木埡的時候他就該有所自知了,按林業(yè)站譚站長的話說,他蔡金甲狗雞巴都不如。

問題是蔡金甲并不智障,他每回到鎮(zhèn)上來,就穿上那件米灰西服,雖然是地攤貨,也長期未燙,但手里拎一個黑色提包,腳上的一雙解放鞋,絕對是前一天專門洗過的;還有,他頭發(fā)不亂,出門時顯然打整過。這個樣子,從美人坡一路前行,二十多里,隨便在哪個彎彎坡坡遇上,怎么也是個村組會計的范兒,跟智障兩個字絕對連不上。

青木埡鄙薄人的土話不少,比如“不上弦”、“二吊子”、“死眼子”等等,似乎句句都可以安在蔡金甲身上,但又似乎句句都差點兒什么。按照我的想法,對蔡金甲應(yīng)該從精神病學上做出點什么分析,比如這大早晨,所長那很響的一聲“咣當”,明顯是沖著他,可他的視覺聽覺完全不反應(yīng),跟我一對眼就咧嘴,嘴是客串,眼睛領(lǐng)銜,像來電的燈泡,一閃,笑容就滿了——天知道他這笑從哪來的,如何笑得出來。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沒錯,八點。青木埡冬天的八點,太陽還在山那邊打哈欠,天亮得極不情愿,我心里嘀咕,從美人坡到鎮(zhèn)上二十多里,這個死鬼蔡金甲,是美人坡的哪根樹枝把他戳醒的呢?endprint

美人坡是坡名也是村名,坡在先村在后,村就坡名。美人坡位于美人坡村二組,跟戶籍冊上蔡金甲的家庭住址一樣。

我到青木埡報到的第二天,所長安排內(nèi)勤領(lǐng)著我在戶籍室熟悉青木埡的基本情況,十幾個村,一大柜子戶籍冊,我眼睛一掃,就被美人坡村拽住了,說實話,我當時有嚇了一跳的感覺,如此無名的青木埡,居然有這么個高貴又浪漫的名字,簡直要把人勾引死。那天上午,我在戶籍室聽啊看啊記啊,很認真的樣子,其實一直心不在焉,下班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了,我問內(nèi)勤,這個村名咋來的?放在青木埡可惜了。內(nèi)勤若無其事地笑一笑:

“咋來的?沒來由。就叫美人坡?!?/p>

我對內(nèi)勤的回答當然不滿意,也不相信,我認為那種笑,很大程度上是在敷衍我這個新兵蛋子。

事實證明我對內(nèi)勤的看法是錯誤的。我在青木埡工作了兩三年,問過很多人,包括老人,包括美人坡村的老人,要么搖頭,要么答復(fù)語跟內(nèi)勤一樣,美人坡就是美人坡。但遺憾歸遺憾,我仍然相信這個名字里一定藏了什么,不過是像把鎖,或者鎖孔給銹住,或者鑰匙斷了,總之,永遠打不開了。

我第一次去美人坡,現(xiàn)在還清晰在目,因為那天從戶籍室出來,美人坡這個名字把我勾引得心里直癢癢,總想著美人坡村出點兒事情,所長安排我去。大約也就一個禮拜,美人坡村真的出了事情,所長真的安排了我,當然,我這個新同志只相當于實習生,師傅是老警察老馮。

我一臉興奮,老馮卻無精打采。老馮說,路程最遠,路況最差,美人坡。

“又是蔡金甲,真他媽煩人?!崩像T罵罵咧咧。這是我第一次聽人罵蔡金甲。

一輛軍綠色的老式邊三輪,與青木埡人下地一樣,早出晚歸,我坐在邊斗里,一切由老馮做主。從美人坡回來的路上,我一臉失望,因為美人坡與我一路經(jīng)過的坡坡嶺嶺,沒什么兩樣,如何得了這么個好聽的名字,實在讓人費解。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找來找去,沒答案。略略獲了些安慰的,是在美人坡看到的那些大樹,那一坡林子,很有幾分我喜歡的原始味道,包括我后來走遍了青木埡所有的村,都不曾見到過美人坡那么高大厚實的林子;對,還有水,坡腳下的林子里,躲著一條明亮的小溪,嘩嘩作響的清澈與健康,直沖心口過來,水底里的任何一顆小石子,都像是正在接受洗滌的我自己。

我曾試圖把那條小溪與美人兩個字搭配在一起,結(jié)果很別扭。思來想去,那樣的水,似乎只適合與化妝無關(guān)的村姑,挽一個竹籃,最多最多,頭上插朵野菊花。

后來我去美人坡就多了,尤其是我熟悉了青木埡的基本情況后,路程最遠路況最差的美人坡,我這個新同志加年青人,當然要吃苦在前了。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一條,是所長出于用人考慮,因為美人坡的事情,十有八九與蔡金甲有關(guān),而青木埡派出所的老警察都與蔡金甲紅過臉。蔡金甲也不怕他那連帶著錯與別的幾個雞爪子字丟人,有證據(jù)他舉證據(jù),沒證據(jù)他舉推理,一手告狀信寫得青木埡的干部們頭疼死了,惹急了他還穿上那件米灰西服,把人造革提包拎到百里之外的城市,坐在有門衛(wèi)的那種大單位不走。

我們所長也沒逃脫蔡金甲的雞爪子字。說實話,我在青木埡工作了幾年,所長的名聲還是不錯的,老特派員出身,業(yè)務(wù)熟練,人正派,在青木埡說得上頗有威望,比周邊的幾個派出所長強多了。可蔡金甲這個家伙,按青木埡的話說,狗臉沒法不長毛,居然連我們所長也告了。告啥呢?釣魚。蔡金甲的提包里有個小本子,上面寫著,某月某日,非星期天,看到青木埡派出所長在某某河灘釣魚;某月某日,雖然是星期天,看到青木埡派出所長在某某家魚塘釣魚。證據(jù)確鑿,于是我們所長被局領(lǐng)導(dǎo)“提醒”了,再去釣魚的時候,背心溝里總像有根針。

有些事我可以見證,比如蔡金甲隔三差五跑派出所,報告誰誰誰在美人坡偷了一棵樹,檢舉村長或是書記的小舅子大姐夫,憑關(guān)系弄來的砍伐證,明明是一立方,卻砍了一點五立方,也就是這些在青木埡司空見慣的破事。蔡金甲不相信林業(yè)站,據(jù)說林業(yè)站的前任站長就是他告掉的,那件事發(fā)生在我到青木埡的前兩年,他有天晚上回美人坡,路邊的黑林子里跳出兩個黑大個,一陣悶拳,把那張大嘴和撮斗下巴打得發(fā)了好幾天福。這案子一直沒查出來,蔡金甲一口咬定是那個下臺站長安排人干的,派出所也當了真,費了不少力氣,還是沒證據(jù),于是蔡金甲如何告也是白告。我后來分析,這個家伙之所以連我們所長釣魚的小事情也不放過,與派出所沒能破了那個案子,有一定關(guān)系。

接任的林業(yè)站譚站長,蔡金甲還是告,上頭也真的來過人,大問題沒查出來,小問題有幾條,譚站長背了個警告處分,差點下課,一提蔡金甲這個名字,譚站長就罵狗雞巴都不如。

罵歸罵,干部們都清楚,美人坡有個蔡金甲,美人坡就不是美人坡,是個是非坡,少沾方為上策。尤其是林業(yè)站,誰想砍美人坡的樹,盡量少批,或者干脆不批。

所長讓我這個生面孔來擔任美人坡的片兒警,也是上策。

我正式負責美人坡那個片區(qū)時,所長給我交代了不少注意事項,再三告誡我不要跟蔡金甲這個鳥人年輕氣盛,一要把工作踏踏實實做到位;二要不厭其煩,當笑臉人;三要注意與那些村干部的往來,不要在美人坡吃吃喝喝。總之,莫給蔡金甲那張爛嘴留什么把柄。

“我這輩子已經(jīng)到頭了,看到他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你剛剛開始,讓這爛嘴影響了前途,不劃算?!彼L說。

我記牢了所長的良言,雖然后來我跟老警察一樣,提起美人坡三個字就心煩,但也許是我方法得當,也許是蔡金甲覺著這派出所的人不能得罪光了,兩三年,他居然沒有與我紅過一回臉。當然,我的名字也沒進過他的人造革提包。

至于那個早八點,他跑了二十余里,反映的是個啥事情,我忘記了。

不是我的記憶力太差,對于蔡金甲,我其實跟青木埡的所有干部一樣,也是一種敷衍與應(yīng)付,不過是變了一些招兒而已——沒用心的事情,如何記得住呢?

我記得的,是美人坡這個名字之謎,是美人坡有一片高大厚實的森林,有一條清澈無比的小溪。endprint

之八 毛桃子潭

山太硬了,河只好在這里,拐了一個彎。

我面前的這個彎,位于青木埡鎮(zhèn)子西北的二公里處,其行政村的名字同音不同字,多了三點水,叫灣,陳灣。

陳灣有多少彎,誰也沒數(shù)過,但這個彎,真的有水,由淺入深的水,準確地說,是一片潭。這樣的潭,在青木埡的河道里隨處可見,都生在河道的彎窩窩里。如何形成的呢?山洪,山洪們斗爭過的證明,它們沖過來,撞不開面前的巖,無可奈何,只能在巖的腳底下撕咬一陣,刨出一汪潭,留下一片不愿屈服但終歸還是屈服了的證據(jù)。

我并沒有見證過這種斗爭場面,我站在潭邊的時候,風和日麗,過來的水,一衫長袖,質(zhì)料是綢緞,汩汩而來,沒有丁點兒聲響。我盯著水,它們默默入潭,潭面平展如鏡,從容無改,不曾停止過的動,埋藏得無聲無息,如果不是下游在悄無聲息地汩汩而去,我真的不知道,這些水,在走,走了,走過了。

我站在潭邊,一直這樣盯著,忘了時間。這樣的水,我終于一驚,我看木了。

面前的這片潭,有名字,叫毛桃子潭。名字的來源,是對面,也就是逼迫水拐彎的那一面,無比強硬的一片巖,顏色是青灰,巖上或許有些薄土,野桃樹,青木埡人叫毛桃子,它們不在意土厚土薄,守在巖上,大一棵小一棵,枝條兒伸出來,溫溫熱熱花一開,春丫頭臉映在潭里,風來雨過花一落,指甲兒紅,一粒粒,墜在潭里。開開落落,落落開開,跟水一樣,不做聲。

潭邊,不遠處的人家,便叫了這潭毛桃子潭。理由很本分,非關(guān)傳說。

我聽說毛桃子潭這個名字,是因為陳灣村三組的組長。他就是毛桃子潭邊不遠處的人家之一,大清早蹬著自行車呼哧呼哧沖進派出所,我正在院子的水龍頭邊刷牙。他說毛桃子潭這四個字的時候,語速太快,我望著他的口型發(fā)愣,他一字一頓重復(fù)了兩遍,我才明白,慌忙去叫所長。

“一大早去擔水,毛桃子潭里漂著個女人,穿紅衣服?!苯M長報告。

別看沒有通訊工具,大凡能讓青木埡人心里一炸的消息,傳播速度常常讓人措手不及,所長領(lǐng)著我們趕到毛桃子潭時,潭邊已經(jīng)圍了一大排人。警察來了,眾人趕忙讓出一條口子,我才看到有個年青女子在哭,不是大哭,蹲在水邊抽泣,一只腳靠水太近,沙軟,水打腳窩窩漫上來,濕了鞋也不反應(yīng)。所長的眉頭舒了一下,我明白所長的意思,有人哭,說明死者的身份清楚,不存在查找尸源的麻煩。是的,青木埡這樣的偏僻山鎮(zhèn),除了拳對拳刀對刀的偶然事件,什么謀殺啊無名尸體啊,完全是書本與電影里的故事。

時間是四月,巖上的毛桃子們,青蔥蔥,蓬蓬勃勃的枝條上,一粒粒桃孩兒,指頭大了。那個組長攀在對面的巖上,一手拖著根長竹竿,一手緊拽著桃樹枝往巖下探,咚咚咚,帶落了數(shù)粒青絨絨的桃孩兒,打在水面上,跟人一樣,沉下去,又漂上來。

組長的行動是受我們所長安排,用竹竿去撥浮在彎窩窩的尸體。尸體是臥姿,臉埋在水里,一團青絲散在水面,像正在化去的墨,或者煙。

我的任務(wù)是詢問那個正在抽泣的年青女子。

所長安排工作很藝術(shù),她叫敏,是青木埡小學的教師,芳齡二十二,小我兩歲,所長不僅知道我認識她,還知道有人給我和她牽紅線。當著月老的面,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她跟我一樣,不點頭也不搖頭;就處在這么個當口。這次戀愛,從表面看,與職業(yè)毛病有關(guān),警察傲氣,教師清高。實則不然,我有了經(jīng)驗后才明白,這叫不來電,或者說電壓太低。

上午十時,刑警與法醫(yī)趕過來的時候,青木埡派出所的調(diào)查走訪工作已基本結(jié)束,很明朗,自殺。死者身份為青木埡小學民辦教師,叫琴,是敏的同事加好友。

“她性格內(nèi)向,遇事常常拐不過彎兒?!泵暨呎f邊掉淚。

法醫(yī)忙活完了,當場蓋棺論定,死者衣著整齊,周身未見任何外力侵犯痕跡,符合溺水性窒息死亡癥狀,認定生前落水,死亡時間為飯后十四個小時左右。結(jié)合青木埡派出所的調(diào)查,那個組長一大早的呼哧呼哧,到此結(jié)束,所長說,人可以弄走了。

不遠處的土疙瘩路上停著一輛手扶拖拉機,琴的家離毛桃子潭還有六七公里,叫三股泉村,是所長安排陳灣村的治調(diào)主任去通知的。陪同琴父母趕過來的七八個鄉(xiāng)鄰,正要抬人,那邊喊,擱下擱下。原來是琴的母親昏過去了,掐了幾遍人中不反應(yīng),拖拉機突突突響起來,得先送活人去醫(yī)院。所長把車鑰匙甩給我,說成鋼你去,叫醫(yī)院先救人,別他媽錢不錢的。

中午,鎮(zhèn)招待所開了一大桌,鎮(zhèn)上分管政法的書記進來敬酒,說聽到有人嘀咕什么先奸后殺。法醫(yī)一口干,酒沒落腸嘴里先迸出兩個字:胡扯。

“處女膜還好好的呢。”法醫(yī)一臉權(quán)威。

關(guān)于毛桃子潭,那些與我本職工作無關(guān)的觀察與想象,是在三十五天之后。

這是個禮拜天,天氣好極了,鴻雁傳書,教師放下清高約會警察,我很得意。我們從青木埡小學后面的一條田埂路往北走,走著走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面前,是毛桃子潭。

“今天,是琴的五七?!泵粽f。

敏跪在潭邊的沙子上,那些沙子,無比干凈。

我的得意感在那個瞬間像海水退潮,眼睜睜地遠去。這個約會,原來我并不是主角。多年了,我心里一直敬著敏這個人,我們沒有夫妻相,但朋友相,哪怕是偽裝,哪怕偽裝很累人,我還在堅持。

“我為什么不陪她一個晚上呢?”敏捧了一把沙子,伸到水面,慢慢松,沙子慢慢流。

我想起了那份詢問材料,敏說,琴那天穿的紅衣服,是她高中的一個男同學寄來的,男同學在北方某城市上師大,去年畢業(yè),留校了。那件紅衣服是荷花領(lǐng),琴一直放在衣箱里,就穿了一次,結(jié)束自己的一次。敏說事發(fā)前日,琴在學校食堂午餐,流露過厭世情緒。晚上琴說胃不舒服,不想吃飯,她到琴的宿舍探望,琴正在燒一個白色日記本,她和琴說了很多話,做夢也沒想到琴會走這條路。

“我為什么不陪她一個晚上呢?”敏當時自責不已,淚流滿面。

五七三十五天,敏重復(fù)這句話,還是有淚。

我不知道怎么勸,想抽煙,摸摸口袋,沒有。

手里的沙子流完了,敏說:“成鋼,并不是你們警察結(jié)論的失戀那么簡單?!?/p>

“教育干事的弟弟一直在追琴,琴想轉(zhuǎn)公辦教師,去年的指標有好幾個,琴如果答應(yīng)了,早轉(zhuǎn)了。今年,按琴的條件,在青木埡可以排在前三了,而琴得到的消息是,報上去的名單里,連她那個姓都沒有?!?/p>

“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我瞪著敏。

“說了,難道不是自殺么?”敏不看我,目光在那片青灰灰的巖上。

教育干事,青木埡的教育干事,多小多小的一個官兒,那張窄臉和牙簽身材,我成鋼一把就捏死了。

但成鋼一屁股跌在沙灘上,成了啞巴。

“說了,難道不是自殺么?”我這警察都當兩年了,還不明白么?

很好的一個五月,很好的一個晴日,青山碧水,郎才女貌,我卻目不知處,兩眼木在平展如鏡的潭面上,一滴紅,在我失去焦距的瞳孔里,不知道是花是血。

選自荊門市《作家林》2013年第3期

責任編輯 呂志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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