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駿,趙 巖
(1.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南京 210044;2.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 新聞宣傳辦公室,北京 100022)
司法理應獨立,卻不能不受制約。制約既來自于權力體系的內在制衡,也來自于權力的終極淵源——人民的外部監(jiān)督。民眾意志往往通過媒體的專業(yè)化中介集合為公共輿論,深度影響著法院的立場與策略。
改革開放以來,民主與法治意識在中國的快速覺醒,放大了公共輿論與司法的緊張關系。尤其是新媒體的勃興,使訴訟過程中固有的、相對封閉的法院——原告——被告之三維關系,復雜化為不確定的、開放性的六維關系,甚至是十二維關系(如果存在針鋒相對的相左輿論)。足夠強勢的輿論必然會影響訴訟參與人的策略和行為模式,增加博弈的復雜性。新媒體的介入,使原有在法律框架內的博弈行為延伸到虛擬化的公共空間。因此,法院不得不正視新媒體與傳統(tǒng)媒體交織形成的輿論場對司法的挑戰(zhàn),反思和探索司法理念與模式的革新和重構。中西方雖有著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司法體制與法治基礎,但新媒體輿論場的衍變卻出現高度的同質化,法院的司法理念與應對策略因此逐漸趨同。本文擬以中美兩國近年來發(fā)生的兩起典型個案為例,探析法院在新媒體輿論場中應有的立場和策略。
凱西案。2008 年12 月,美國警方在凱西父母家附近發(fā)現凱西2 歲女兒凱莉的尸體,死亡時間在6 個月以上。凱西作為嫌疑人在接受調查時,因不斷編造謊言,引發(fā)了公眾的質疑,被輿論認定為真兇。但因為缺少直接證據,凱西于2011 年7 月5 日被佛羅里達州奧蘭多郡法院的陪審團宣告無罪。該案是美國近年來社會關注度和影響力最大的案件,適逢新媒體時代,因此被稱為“社交媒體世紀審判”。
李某某案。2013 年2 月19 日晚,楊女士向北京海淀警方報警稱,自己于2 月17 日凌晨被以李某某為首的五名男子強奸。9 月26 日,海淀區(qū)法院判決李某某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11 月27 日,北京市一中院對李某某等五人強奸上訴一案進行二審宣判,終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從關注范圍、影響力和持續(xù)時間來看,李某某案超越了之前的諸多熱點案件,堪稱中國新媒體時代第一大案。
新媒體在凱西案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最早公開提及此案的是凱西母親2008 年7 月3 日在MySpace 上發(fā)的一條信息,早于其7 月15 日向警方報凱莉失蹤案。各種紀念凱莉的Facebook聚集了數以千計的好友,而以“凱西混蛋”和“支持凱西”為主題的Twitter 每天都會增加數百粉絲。案件審理中,凱西層出不窮的謊言及在法庭上表現出的冷漠無情徹底激怒了公眾,Facebook 和Twitter 上的怒罵和譴責足以湮沒被告。陪審團裁決公布后,在Facebook 和Twitter 上質疑裁決的評論如洪水般襲來,不少人公開表達“凱西去死”的愿望,而支持裁決的聲音極其微弱,二者的比例為64:1。[1]另一方面,檢方和法院也借助新媒體公開案件信息。檢方專門注冊了一個網站,公眾可以隨時進入瀏覽控方提交的證據。有些人甚至仔細研讀了控方在網站上提交的所有的25000 條證據,并把自己的分析結論發(fā)表在博客上。控方還收到了大量電郵,不少法學專業(yè)人士也參與了討論。[2]297-298第九巡回法院的官方Twitter(@NinthCircuitFL)則在庭審過程中提供了最為及時和可靠的信息。
在李某某案中,新媒體更是掀起了一場輿論狂歡。在李某某被警方抓獲的次日,新浪微博實名認證為“香港《南華早報》網站編輯”的@王豐-SCMP 對本案進行了爆料,各大門戶網站和傳統(tǒng)媒體迅速跟進,網絡上充斥著各種小道消息,連帶牽扯出李某某過往的“斑斑劣跡”。輿論的矛頭隨即指向了李某某的名人父母,直指他們利用權勢,威逼受害人及年齡造假。從此案被曝光到2 月26 日的短短4 天里,有關李某某案的新聞報道約4280 條,網絡言論達745 萬多條,為李家辯護的僅占7%。6月28 日,某媒體在報道中出現“輪流發(fā)生性關系”的表述,引發(fā)了新一輪輿論高潮,當日在百度上搜索該詞就有680 萬個結果,新浪微博有70 多萬條討論。[3]這波輿論高潮隨著李某某母親申請公開審理、控告酒吧、楊女士入院、雙方律師論戰(zhàn)、法院宣判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幾乎天天占據著輿論頭條。面對幾乎失控的網絡輿論,北京法院于6 月26 日開通新浪微博@京法網事,在開通次日就提及李某某案。7 月8 日法院正式受理該案后,@京法網事共發(fā)布了88 條案件信息,及時公開案件的受理進程,回應不實傳言,解讀法律程序,并分別于8 月29 日直播庭審情況及新聞通報會、9 月26 日直播宣判及新聞通報會、11 月19 日直播二審流程、11 月27 日直播二審宣判。在9 月26日宣判后,@京法網事更是開創(chuàng)性地用一個小時讓主審法官和人民陪審員在線與網友互動,回答了具有代表性的13 個提問。
1.熱點案件輿論場的形成要件。歐美國家的傳媒業(yè)已高度發(fā)達,媒體把司法報道作為商品出售,且媒體之間存在著激烈的競爭關系,因此它們希望報道是有趣和具有挑戰(zhàn)性的,在選擇新聞來源時也將此作為重要的標準。媒體在司法報道中,總是以簡要而完整的句子以及平實的語言來傳達信息,避免使用雖然精確卻充斥著晦澀難懂的專業(yè)術語的法律表達。[4]涉及到名人、性和離奇情節(jié)的刑案報道,尤其能吸引人們的關注,激發(fā)公眾的好奇心。凱西案之所以進入輿論場,除上述原因外,其女性身份及行為的反倫理性也是重要的因素。
中國的情況更為復雜。社會轉型期貧富差距的持續(xù)拉大和權力結構失衡的結構性矛盾,增強了公眾對公平正義的渴求度和敏感性,一起案件如能折射出社會公平正義的缺失,就會引發(fā)公眾強烈的心理共鳴,從而無限放大為公共事件。以權作惡或為富不仁,且觸犯刑律的案件總是挑戰(zhàn)著公眾的底線,因此該類案件最易為公共輿論所關注;法律關系的相對簡單與案件本身的新聞性或爭議性,則是引起廣泛關注的催化劑。對近年來輿論關注的大案進行梳理,不難發(fā)現大多數熱點案件都隱含著對道德現實、官員作風、富人行為、司法不公等不滿的社會情緒。[5]李某某案幾乎具備了當下熱點案件的所有要件,性、名人和撲朔迷離的案情激發(fā)了人類與生俱來的好奇心——盡管公眾沒有明確表達,甚至沒有意識到。
需要指出的是,觸發(fā)公眾好奇心、易于感知理解與契合社會基本價值訴求是熱點案件形成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以中國為例,每年法院受理的一千萬件案件中,能成為熱點案件的占比甚微。
2.熱點案件的新媒體介入及影響。快速發(fā)展的新媒體對形塑公共輿論的影響力日益增強,傳統(tǒng)媒體與新媒體已形成信息共享與強化、輿論互動與競爭的態(tài)勢。新媒體成為傳統(tǒng)媒體重要的新聞線索來源,而傳統(tǒng)媒體專業(yè)的調查能力與法定的職業(yè)特權豐富與完善了個案信息;新媒體在信息相對充分的前提下進行識別、辯論、提出質疑、發(fā)表見解,傳統(tǒng)媒體則通過話語優(yōu)勢呈現、放大、引導公眾輿論。當下諸多熱點案件都是沿著新媒體爆料—引發(fā)關注—傳統(tǒng)媒體跟進—強化議題的路徑發(fā)酵的。新媒體與傳統(tǒng)媒體信息共享和觀點競爭的局面初步呈現。
熱點案件中新媒體的深度介入,改變了公共輿論的形成和影響機理。新媒體使人們傾向于通過點擊網頁獲得二手信息,大量可選的信息使人們更多地在網頁間切換瀏覽而不愿充分消化和有效批判。長此以往就固化為基于情感、假設和思維定勢,而不是理性來作出決定的模式。在這一模式下,大腦由情感支配來獲取信息,且更多地傾向于負面信息。新媒體恰恰就是利用情感激發(fā)原理,通過情感控制的方式推出吸引人們注意力的信息和故事。[6]高度競爭的新媒體傾向于給當事人貼上族群、性別或階層的標簽,從而使案件脫離本身應有的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抽象為社會多樣性矛盾的典型或注腳。還有一些案件成為公眾因道德評判多元化和道德水準降低導致的困惑、焦灼和失落情緒的宣泄口。熱點案件正是因為蘊含了政治、倫理等因素,折射出特定時期的主要社會矛盾,因此被公眾高度關注;而個案一旦成為公共事件,就難以在純粹的法治場域內消解。新聞機構更愿意報道人們感興趣的案件,而不去考慮案件的重要性或意義。出于商業(yè)化的需求,媒體需要通過報道的戲劇性吸引受眾,因此他們會有很強烈的選擇性和偏見,傾向于報道讓人們產生不滿的裁決,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侵蝕了公眾對司法程序的信任。[7]新媒體具有快速消費的傳播特質,偏好聚焦和放大對被告不利的證據,強化公眾對被告有罪的心理預期,按照預設結論篩選證據,只注重下結論而不解釋邏輯推導的過程。因此在法官面對熱點案件時,難免會通過公共輿論揣摩公眾情緒,預判裁決可能的反響,進行額外的政治和倫理考量。
在理想狀態(tài)下,言論自由與司法正義并非彼此沖突,而是相輔相成的。[8]
在美國,司法報道被認為有益于增強公眾對法律的信心,并震懾任何企圖干預司法的異常行為。此外,司法報道對警方、檢方及法院的權威施加了外部監(jiān)督,有利于防范他們對法律的濫用,從而在根本上促進民主。這一結論得到了兩個基本憲政理論的支撐:其一,言論自由受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內含促進民主的價值,是對代議制民主的有益補充。聯邦最高法院通過尼爾訴明尼蘇達州(1931 年)、紐約時報訴沙利文(1937 年)等判例,確立了言論自由優(yōu)位保護原則。任何干預媒體介入、報道和評論正在審判案件的行為,都可以推定為違憲,法院自然也受上述判例的約束。其二,非民選的法官面臨著“反多數困境”。整個國家都必須遵守法官基于憲法確定的規(guī)則,除非法院推翻先例,或極少出現的修正憲法,否則法院確立的規(guī)則就無可撼動。[9]5當最高法院宣布立法違憲時,它背離了議會所代表的此時此刻人民的真實意愿。在此情況下,司法并不代表多數人,而恰恰是反對他們。正是因為司法缺少民主基礎,因此它必須恪守司法最低限度主義,[10]對言論自由的容忍和保障理應是法院的基本義務。概言之,上述理論是由民主性的元理論派生而來,二者彼此呼應,邏輯圓融。
在中國,法院應接受媒體監(jiān)督的邏輯似乎更為簡潔清晰,直接源自于人民主權理論,無需言論自由抑或司法最低限度主義的中介。司法應對公共輿論的立場被賦予了政治正確的重要內涵,司法民主被認為是政治民主的重要部分和基本保障。[11]但是,長期以來理論界對司法民主化、大眾化與職業(yè)化有著諸多爭論。司法政策也多次反復:最高院在《人民法院第三個五年改革綱要(2009-2013)》的“基本原則”章節(jié)放棄了前兩個五年綱要中均旗幟鮮明提出的“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這一表述,代之以“三個至上”、統(tǒng)籌協(xié)調、群眾路線的政治原則,強調了“司法為民”“人民司法”“司法民主”等指導思想。不過,自周強任首席大法官以來,在強調司法為民的同時,多次明確提出“要敢于排除各種干擾,建立健全保障人民法院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的機制”,表明了司法民主化與司法職業(yè)化、司法獨立并行不悖的立場。事實上,大眾司法與司法民主并沒有必然的聯系,大眾司法的起源恰恰是不民主的;司法職業(yè)化與司法民主化也不是矛盾的,相反二者存在正相關關系。[12]法院接受輿論的監(jiān)督是司法民主化的重要內容之一,也是職業(yè)化司法應履行的基本義務。
當然,言論自由的意義并不能遮蔽公正審判的價值。德沃金斷言,只有當多數主義政府能夠保護特定的基本價值免受多數人的暴政,它才能被定義為民主政府。[13]公平正義的司法恰是對多數決的有效制約,是防范民粹主義、多數暴政的利器。正如一枚硬幣的兩面,公平審判在接受輿論監(jiān)督的同時,也制衡著民主政治。言論自由須以法治為限度,而公平審判則是法治的重要維度。聯邦最高法院在Estes v.Texas 的判決中指出,任何個人的生命或自由,不得因為媒體的行為而處于險境。事實上,經由代議機構表決的法律,已經表達出公眾對違反核心道德準則的行為的義憤,這些道德準則把社會凝聚為一個整體。在法律制裁之外,濫用譴責其實是施加了額外的、不可見的懲罰。而且過多的輿論譴責會壓迫法官作出更為嚴厲的裁決,這樣的裁決更多是基于公眾的憤怒而不是理性分析。[6]
考慮到公共輿論對司法獨立性可能的損害和影響,美國在司法實踐中把帶有偏見的言論認定為“低值”言論,如陰謀論、兒童色情描寫、對個人的惡意誹謗等?!暗椭怠毖哉搶⑶治g而不是強化媒體自由報道司法審判的政治功能。一旦法官認為某種言論為“低值”言論,即可對此進行限制,[14]主要的規(guī)制形式為禁止令。當然,媒體應當被假定為自由的,即使他們的行為威脅到了第六修正案規(guī)定的公民有獲得公正審判的權利,法院對言論自由的限制也應當謹慎,完全的禁止更是在實踐中極為罕見。法院的禁止令通常有違背憲法保障言論自由的嫌疑,實際上即使媒體發(fā)表了不負責任的言論,且實際上引起了公眾對法律程序的偏見,法律體系也不會對其施加強有力的制裁措施。
在中國,公共輿論對司法的干預和影響越來越明顯,但法院卻缺乏有效的法律手段進行應對和規(guī)制。事實上,傳統(tǒng)媒體處于嚴密的領導、管理和審查體制之下,政法委和宣傳部分別代表司法和媒體,在黨委的協(xié)調下統(tǒng)一報道的口徑和尺度。但是,在新媒體崛起的背景下,既有的“代理機制”難以即時、靈活、有效地防范公共輿論對正當程序和司法權威的損害,法院喪失了來自體制內的免于不當輿論干預的庇護,卻無自救措施,從而被輿論深度影響,大幅地偏離糾紛解決的法治路徑。辯證地看,新媒體輿論場的形成,給中國法院提供了一個深刻反省司法獨立性的機遇。
在傳統(tǒng)媒體時代,法院對公共輿論有著明確的立場和態(tài)度:法院接受輿論的審查和批評,限制或禁止現實的、危及公正審判的言論,更重要的是運用一套完善詳盡的自律機制,盡可能地屏蔽輿論對公正審判的可能影響。新媒體時代改變了傳統(tǒng)公共輿論的形成路徑。新媒體具有自由性、平等性、交互性、實時性、匿名性的人際傳播特征。因此,網絡作為傳播載體出現了議題設置全民化、“群體效應”凸顯、“蝴蝶效應”加劇、輿論控制弱化等有別于傳統(tǒng)媒體的根本性轉變。[15]更重要的是,新媒體使內容消費者與創(chuàng)造者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甚至徹底消失,新媒體的專業(yè)性、自律性和穩(wěn)定性明顯弱于傳統(tǒng)媒體,傳統(tǒng)媒體聚合與凝練民意的優(yōu)勢被原子化、虛擬化和情緒化的新媒體消解,從而打破了司法與傳統(tǒng)媒體長期磨合形成的平衡。
盡管如此,新媒體輿論場并未根本上改變法院的本質和功能。基于權力體系構造的初衷,法院成為另一個民意機構純屬畫蛇添足,它要做的恰恰是賦予憲法價值以意義,探究真理、正確和公正。法院的合法性并不依賴于人民的贊同,而依賴于其在政治體系中發(fā)揮作用的能力及其遵守其作用限度的意愿。[16]只服從于法律,依法獨立地行使憲法賦予的審判權仍然是法院的根本立場。當然,確定性弱于成文法的公共輿論也是民意的表達方式,而且這樣的直接民意還具有成文法所欠缺的道德優(yōu)勢。法院傾聽與回應公共輿論是獲得合法性資源的必需的政治立場。理想中的法律自治性或司法獨立性,如果得不到民意的支撐,必然幻化為烏托邦。法院的審判過程,就是將凝結著一般性民意的抽象的成文法,還原為公眾的道德、情感和偏好能夠認同的具象之事物。法院與公共輿論的主動溝通,有助于檢驗裁決的被接受程度。“法院的積極作用與其被看做是一種‘民主赤字’,毋寧被看做是一種民主益處。正是通過積極參與關于法律內容、意義的討論和溝通,法官完全承擔起其作為法律建制成員和評判性公民的責任?!保?7]進一步而言,新媒體輿論場中的法院必須改變過往相對消極和封閉的保守主義立場,構建更為公開透明、即時靈活的信息傳播機制,以彌補新媒體獲取、加工和處理信息方面能力的不足。針對新媒體在信息傳播中自由、即時、互動、廣泛等特征,法院應及時地公開全面、真實、權威的信息,與新媒體信息形成印證與平衡,盡可能地將司法過程的實際狀況多視角、全方位、公正客觀地展現在公眾的面前。
必須指出的是,雖然基于相同技術原理形成的新媒體輿論場在客觀上推動著法院立場的趨同化,但中美政治體制、司法體制以及法治成熟度畢竟有很大差別,法院在個案中仍表現出較大的立場差別。在美國,悠久的司法獨立傳統(tǒng)、濃厚的尊重司法氛圍以及成熟的訴訟程序和技術手段,使陪審團能夠與輿論保持一定的距離,憑借內心確認做出裁決。而尚未實現職業(yè)化與獨立性的中國法院,極易被輿論綁架,徘徊在體現為一般性民意的成文法與飄忽不定的公共輿論之間,甚至不惜犧牲程序正義和實體公正,功利地迎合民眾的非理性情緒,從而損害代議制度確立的基本民主價值。
新媒體輿論場對司法影響力的強化,增加了各方當事人博弈的復雜性。訴訟各方對新媒體輿論的重要性越發(fā)重視。CCPIO 的調查顯示,在一些熱點案件中,辯方甚至雇傭專業(yè)顧問以分析社交媒體對本案的態(tài)度和觀點,以幫助自己制訂和修正辯護策略。更令人憂慮的情況是,一些訴訟當事人或其律師,熱衷于借助新媒體制造、操縱、扭曲或引導輿論,并通過“沉默螺旋”效應,將偏見植入公共輿論,使案件偏離客觀真相。在近年來的熱點案件中,各方當事人均傾向于通過新媒體包裝和推銷自己的利益訴求之趨勢已經越發(fā)明顯,其直接惡果就是沖擊社會的基本規(guī)則、撕裂公眾的既有共識、破壞正當程序的自治性、損害司法的權威性,對公平審判造成了極大的威脅。因此,在新媒體時代,法院除了繼續(xù)保持審慎與獨立的消極主義傳統(tǒng)之外,還應因應時代的發(fā)展,采取積極有效的行動策略,盡力過濾和排除公共輿論對司法的不當干預。
公開透明是消除謠言、誤解和偏見的治本之策。新媒體輿論場生成的多元化、原子化和復雜化,導致輿論管控的成本高昂且效果有限。法院在個案中應改變以預防和追懲為主要規(guī)制手段的做法,在法定范圍內最大限度地公開信息,及時與公眾溝通,確立權威信息發(fā)布者的地位和形象,把輿論的不當影響降到最低限度。
一方面,積極使用新媒體,完善權威、高效的官方信息發(fā)布體系。只有充分使用新媒體,才能與公共輿論在同一平臺中進行有效對話和溝通,實現官方信息及時有效的推送和覆蓋。美國法院即運用新媒體,強化其一以貫之的公正和權威形象:目前已有18 個州開始運用新媒體推行法官業(yè)績評估計劃。亞利桑那、新墨西哥、猶他三州的業(yè)績評估委員會開設了Facebook,猶他州還開設了Twitter。北卡州還在YouTube 上發(fā)布了系列宣傳視頻。密歇根州則發(fā)布了法庭故事系列的視頻。哥倫比亞特區(qū)的首席大法官分別在2012 和2013 年兩次推出Twitter 專訪,與網民互動。俄亥俄州最高法院繼續(xù)推進它的綜合性、多頻道、多媒體的新聞計劃,中國法院則更注重通過個案傳播公正理念和形象:2013 年微博直播薄熙來案、奇虎與騰訊公司不正當競爭案等熱點案件,有效地占據了信息發(fā)布的主動性,獲得了普遍好評。在李某某案中,@京法網事初步展現了信息公開的權威性、即時性和輿論溝通的充分性、有效性,特別是一審宣判后立即與網友進行在線互動,及時擠壓了虛假輿論的生存空間??傮w而言,中美法院在新媒體運用上都以積極的姿態(tài)進行了有益的嘗試,但仍有很大的完善空間:如著力于豐富新媒體的表達形式,注重即時性、原創(chuàng)性、互動性;不同級別不同職能的法院,不追求新媒體種類的多且全,而應有所側重;整合法院的新媒體平臺,增強權威性、統(tǒng)一性與可接近性,降低建設和管理成本。
另一方面,整合新媒體與傳統(tǒng)媒體資源,推動信息傳播的互動性與權威性。傳統(tǒng)媒體在專業(yè)技能和深度挖掘方面具有明顯優(yōu)勢,相較新媒體能更集中、持久、深遠地制造輿論場。在凱西案中,有線電視臺的“王牌脫口秀”主播Nancy 對該案進行鍥而不舍的追蹤報道,披露所謂的事實真相,引導輿論走向,使局面瀕臨失控。[2]134-136李某某案中,電視專題和報紙追蹤等對案件進行了全方位全景式的系統(tǒng)報道,吸引了人們更多的注意力,對受眾的內心確認形成了決定性的影響。近年來,媒體業(yè)出現了傳統(tǒng)媒體的內容優(yōu)勢與新媒體的傳播特點相互融合的趨勢,形成所謂的“全媒體集團”。[18]因此,法院應順應趨勢,通過法院自身及各種社會新媒體平臺,即時發(fā)布、更新與糾正案件的相關信息,突出新媒體的即時性與互動性優(yōu)勢;同時建立與主流媒體的長期合作關系,及時提供完整準確的案件信息,發(fā)表權威的案件解讀,實現二者信用度的相互擔保、支撐和提升,促進司法權威的提升。這樣的資源整合于中國尤為重要,法院應借重與傳統(tǒng)媒體合作的經驗與優(yōu)勢,實現對新媒體輿論場的有效平衡。
獨立性是司法的根本屬性,信息公開與輿論溝通決不意味著放棄獨立性。法院的工作原則、政策和制度都應圍繞確立和鞏固自身的獨立思考、判斷和裁決能力為中心而展開。沒有人有權利拿著自己泄露給媒體的不為法庭所接受的證據,來規(guī)避精心設計以生產公正審判的證據規(guī)則和訴訟程序。同樣很難說,媒體也有這樣的權利。[19]在新媒體輿論場中,法院不斷完善和創(chuàng)新程序機制,是抵御不當輿論沖擊,盡力捍衛(wèi)自身獨立性的有效舉措。
一方面,在審判者與新媒體輿論場之間建立有效隔離。在美國,司法體系發(fā)展了一系列不予干涉媒體言論而同時保障公正審判的技術手段,如陪審團遴選與更換審判地;對于明顯有損公平審判的言論,法院可發(fā)出報道禁令,即使是新媒體時代,仍能較好地減少陪審員接觸到帶有偏見的材料的機會,從而增加遴選無偏見陪審團的可能性。在凱西案中,因凱莉失蹤長達6 個月,案件被充分報道,難以找到毫不知情的陪審員??剞q雙方退而求其次,對陪審團候選人進行網絡搜索,凡是在社交媒體中對案件發(fā)表過傾向性觀點的,均予以排除。這些舉措都最大程度地削減了新媒體輿論場的不當干預。中國的審判者為職業(yè)法官或半職業(yè)的陪審員,這就使審判者與新媒體輿論場的隔離變得相對容易。我們所需做的是通過程序的精心設計,降低輿論的溫度,從外部為審判者減壓。如對熱點案件做好審判日程規(guī)劃,通過合理的日程安排稀釋公眾的獵奇心理和偏激情緒;盡可能集中審判相似案件,通過同案同判的方式去除公眾基于非理性情緒而強行給個別當事人貼上的標簽;把握案件信息公開的時機和節(jié)奏,充分滿足公眾的知情權,擠壓流言和不信任的空間。
另一方面,強化訴訟參與人的法律責任。法院在新媒體平臺建設成熟之后,具備了統(tǒng)一對外發(fā)布信息的權威渠道,制訂訴訟參與人新媒體使用規(guī)范的時機也隨之成熟。訴訟參與人發(fā)布的案件信息應是法律規(guī)定可以公開的內容,或經過公開庭審質證的證據。訴訟參與人,特別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和法律工作者,不得發(fā)布未經審判程序審查的案情、證據和法律禁止公開的信息,更不得散布謠言。在熱點案件中,可以要求訴訟參與人簽訂保密協(xié)議。不得報道未被法庭接受的證據是新聞言論自由的底線,傳統(tǒng)媒體與新媒體概莫能外。對于違反新媒體使用規(guī)范及保密協(xié)議的當事人,應處以警告、訓誡、罰款或拘留等司法懲戒;法律工作者違反規(guī)定的,除司法懲戒外,還應通報其所在行業(yè)協(xié)會,依據行業(yè)自律規(guī)范追加處罰;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違反規(guī)定的,則應追究其行政責任。
法官應謹言慎行,新媒體時代尤應如此。與面對面的人際交往不同的是,推送到新媒體上的信息、視頻、照片可在不經推送人同意甚至不知情的情況下傳播給數以千萬計的受眾。這些數據還將長期甚至永久保存,在若干年后仍能恢復、傳播或打印。此外,網絡關系可能更難控制,因為缺少人際交往中呈現的視覺和語氣線索,信息可能會脫離原意、被誤讀或不當傳播。新媒體引發(fā)了饒有意味的兩難:一方面,新媒體為法院和法官聯系社會提供了巨大的潛在空間,另一方面在倫理、實踐和技術層面上還有許多具體問題需要探討。在美國,佛羅里達高等法院司法倫理委員會2009 年11 月對法官使用新媒體提出了四個指導性意見:法官可以在個人主頁上發(fā)表不違反司法行為法的評論和其他材料;法官不可添加律師或其他可能出庭者為好友,也不得被其加為好友;代表法官候選人的競選委員會可以發(fā)布不違反司法行為法的材料;代表法官候選人的競選委員會可以建立主頁面向包括律師和其他可能出庭者發(fā)布觀點,添加他們?yōu)榉劢z或支持者,只要法官不去操控這些支持者??纤荨⒛霞又莸纫灿蓄愃频囊?guī)定,要求法官使用新媒體時不得使公眾產生對法官能力和公正的合理懷疑,不得影響履職行為。在凱西案中,法院的官方Twitter 發(fā)布的主要是程序性事務,而未對案件本身進行評價或做出預測。
在中國,基于司法為民、群眾路線的司法理念,法官不但不能像美國法院一樣刻意與公眾保持相當的距離,相反需要“充分運用網絡及微博、微信、新聞客戶端、手機等搭建司法公開平臺,更好地服務人民群眾”。在司法權威不彰的當下,主動溝通、積極服務確乎是積累公信力的必由之途。正因如此,法院和法官的司法行為必須以促進司法公正,提升司法形象為宗旨,而不是相反。因此,法院和法官在使用新媒體時,應堅持用嚴謹的法律術語、縝密的法律思維去影響和引導公正輿論;應建立司法工作人員新媒體使用培訓和管理體系,確立新媒體使用行為規(guī)范;探索熱點案件中重大司法行為和司法決定的審判庭合議制度以及信息反饋與溝通機制。更為徹底的做法,是將現有的新聞發(fā)言人制度與新媒體嫁接,徹底解放審判者,使其能心無旁騖地審理案件:以省級法院為中心,整合新聞發(fā)言人、新媒體運營、危機公關團隊,負責高院及下級法院審理的熱點案件的媒體溝通和新聞發(fā)布。新聞發(fā)布團隊與主審法官之間信息即時溝通,卻又意志獨立。主審法官負責提供案件的信息,但不得發(fā)表對案件的看法;新聞發(fā)布團隊負責對公眾的新聞發(fā)布,但不得作出對案件的評價。新聞發(fā)布團隊不應向主審法官反饋媒體及公眾對案件的觀點和態(tài)度,只應從新聞傳播的角度對法官進行技術性建議,而不能因為輿論的反彈而對案件的審判進行實質性干預。
新媒體打破了法院與傳統(tǒng)輿論場的平衡和默契,但新平衡的建立并不能以犧牲程序正義和公平審判為代價。法院只可通過司法程序回應公眾的觀點,不斷地確定新的規(guī)則,日復一日地形塑著憲法。有時需要經過一個很長的時期,公眾對某一問題凝成了共識,而法院的裁決最終也將趨于一致。[9]383司法與民意的互動在本質上是一個互相理解、磨合以至妥協(xié)的過程,這無疑需要雙方基于尊重、理性和寬容來保持動態(tài)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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