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懷 榮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民國寒士沈煦及新發(fā)現(xiàn)的《八九鳴》抄本
劉 懷 榮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為青島即墨周至元先生及其后人所保存的《八九鳴》手抄本,主體部分為詩歌,另有少量詞和文。抄本作者,曾被誤認為是周至元。但綜合周至元《嶗山志》、藍水《嶗山古今談》選詩及《八九鳴》中作品看,該抄本作者應為由清入民的寒士沈煦。由于史料缺失,沈煦生平多已汨沒無聞,大致可以考知,他擅詩能文,一生潦倒困頓,晚年來到即墨,長期借住佛寺,以授徒維持生計,頗受佛教思想影響。因此,《八九鳴》不僅記錄了一個末世底層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是青島近代以來文學發(fā)展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了解晚清、民國時期的青島文化,也具有重要的價值。
民國;八九鳴;抄本;沈煦;周至元;即墨
《八九鳴》文稿,為周志元先生之女周延順老師保存多年。2012年7月間,我在拜訪周老師時,有幸看到并仔細閱讀了這個手抄本。①2012年7月19日下午,我與研究生石飛飛一起探訪周志元先生女兒周延順老師,晤談多時,蒙周老師惠贈圖書數(shù)冊,《八九鳴》為無意中雜在其它圖書中帶回,沒想到卻有新的發(fā)現(xiàn)。抄本用的是雙面宣紙,以工整清秀的小行楷抄寫②其中有少數(shù)字潦草難辨,文中以“□”表示。,紙張大致為小32開,而較狹,共68頁。按抄寫格式,自然分為六個部分,其中第六部分為抄錄即墨同邑詩人之作,起于藍田《采蓮曲》,迄于郭廷翕《天竺殿壁觀顧安仁山人畫龍》。所錄詩作又分為兩類,一類錄有題目、作者和詩歌正文;另一類只錄題目和作者。兩類在排列次序上不甚講究,往往夾雜在一起,沒有規(guī)律,像是一個選本的草稿。因此,手抄本《八九鳴》雖匯為一冊,實際卻是由兩個部分組成的,《八九鳴》只包括前五部分,第六部分不在其中。我們在此暫不討論第六部分,僅就《八九鳴》的幾個相關問題做一點簡要的考察。
文稿卷首有《八九鳴序》一篇,序曰:
余自幼不自愛惜,半生潦倒,事不遂心,理固其宜。而生遭叔季,諸所見聞,□建尤甚,不如意事常八九,余之謂矣。韓子云“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心有不平,能勿鳴乎?至于鳴之工拙,所不計也。
序末有“沈煦識”三字,可知這部手抄本文集名為《八九鳴》,作者為沈煦。
文稿前五部分共保存各類作品195首(篇),其中,詩歌129題181首,詞8題9首,祭文2篇,軸文1篇,《八九鳴》《書帶移文》各1篇。全書未分卷,但在抄寫過程中自然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以《八九鳴》《書帶移文》冠首,有詩38題48首;第二部分為詞7題8首;第三部分為祭文3篇;第四部分只有詩歌2題6首,即《贈準提庵仁濟上人》2首、《題仁濟上人詩卷》4首;第五部分有詩127首,詞1首。
冠于篇首的《八九鳴》,非詩非文,頗有曲的風味。原作僅100余字:
魯《春秋》,楚《梼杌》,把一些衣冠禽獸,誅的誅,逐的逐。這才是天理人心,千秋萬古。我今無斬佞臣頭的上方劍,我又無攻非吾徒的小子鼓。無奈何,作成五言詩七言古。自古①“古”,疑當作“己”???,自己讀,自己歌,自己哭。也算是勸人方,也算是點鬼部(簿),與大家把這口惡氣出出。
其“不平則鳴”、批判現(xiàn)實的指向,與序言一致。而從名稱和篇首的位置看,顯然有總括全集、點明主旨的意思。但是,就全部作品而論,《八九鳴序》及《八九鳴》所明確提出的“不平則鳴”的主旨并未貫徹到底,多數(shù)作品并不具備這一特點。
《書帶移文》所寫的書帶草,因東漢大經學家鄭玄在嶗山康成書院講學時以之捆綁經書得名,唐人陸龜蒙、清人周毓正皆曾寫過《書帶草賦》。2篇祭文,均無題目,像是草稿。另有《姚太孺人軸文》一篇,因字跡潦草,辨認不清者較多,暫不論及。這里主要對作為《八九鳴》主體部分的詩歌和少部分詞作作一簡要介紹。
抄本中的詩歌,主要有感懷詩、詠物詩、寫景詩、詠史詩等幾類。其中,感懷詩數(shù)量最多,約有近90首,幾乎占到全部作品的一半。這些作品有的直抒胸臆,如《讀〈南華〉》:
觀《齊物論》欲忘形,未熟黃粱夢已醒。鏡里無情頭已白,醉中何事眼難青。曾游西域休言佛,除是《南華》不讀經。自識本來真面目,養(yǎng)身應笑說《黃庭》???,詩人雖然“事不遂心”,但其感懷詩絕大部分還是相對平和的。如《別業(yè)早春》:“萬物盡歸春,園林雨后新。池塘春草逸,野館種花人。掃石題詩遍,彈棋圖紙頻。窗前生意滿,得此不言貧?!薄缎@即景》:“活相觀流水,幽情寄小園。月明花節(jié)牖,風過竹敲門。粉蝶抱香宿,金魚逐影吞。閑居饒樂趣,富貴不須論?!睆闹胁浑y看出,詩人還是很富于生活情趣,也是很有審美眼光的。
詠物詩的數(shù)量僅次于感懷詩,有70余首,大致可分兩種類型。一種是傳統(tǒng)題材,如《詠菊》:“春華落盡秋華黃,客意蕭疏徑猶荒。白露初消霜更冷,獨留晚節(jié)為誰香?!薄对伳档ど舷缕铰暼崱菲涫唬骸巴沓纱笃髯R前因,好讓寒梅占早春。惟庇福田能富貴,更開笑臉不驕嗔?!贝蠖嘁矝]有什么明顯的寄托。另一種是對當時出現(xiàn)的新生事物的歌詠,如《自來火》:“木笑山中鎖,鐮嫌石上敲。松杉裁短棒,鱗甲伴濃膠。一搽能生熱,干枝約作包。蹄荃曾得似,□物便輕拋。”《自來水》:“輸送家家給,周流處處通。桶輕奴汲懶,井近婦添慵。導管奔天馬,開機走水龍。轉□還似拙,抱甕更無庸?!边@些詩歌,體現(xiàn)出古詩頑強的生命力,說明格律詩與新時代并非不可融為一體,即使在今天看來也是很有啟發(fā)的。
寫景詩,數(shù)量不多,約有10余首。有些寫得頗有特色,如《勞山道中》:
連步出云顛,奇形豁眼前。千山千幅畫,一步一重天。尋徑問樵客,望霞思謫仙。竹林逢僧話,幽響答林泉。
在認同莊子學說的前提下,將歲月無情、世事如夢的感慨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來。但在看似達觀的表面,透露出來的實際上是作者潦倒困頓、一事無成的無奈。也有的詩歌借景抒懷,如《晚眺有感》:
寒云散盡暮煙微,為愛秋光不掩扉。幽徑黃花共月瘦,殘園紅柿帶霜肥。犬欺遠客狺狺吠,鳥戀新巢款款歸。遙識謝家憂喜意,東山常覺與心違。
詩歌的主體部分本來是描摹秋日黃昏美景,頗有悠閑散淡之趣味,但到了最后卻筆鋒一轉,在這秋光暮景中看出了“謝家憂喜意”來,微露出作者不甘“東山”終老的內在心緒。不過從總體來
這首詩選取了移動視角,寫出了嶗山美景的多重姿態(tài),因而得到周至元和藍水的一致重視,分別選入了其所著《嶗山志》和《嶗山古今談》的“藝文”部分。另有一首《嶗山》:
嵯峨勞盛說膠東,生面別開造化功。危石奇松仙骨傲,行云流水佛心空。壓墻竹影和煙重,繞寺嵐光與海融。風卷潮頭秋月白,日烘嶺背晚霞紅。寧知濁世囂塵外,仍在驚濤駭浪中。辟得康衢車馬亂,終南捷徑幾豪雄。
寫得也別具特色。其作者,周至元《嶗山志》作仁濟。[1](P333)此外,如《夏日即事》:“杜鵑花好杜鵑啼,蠶吐柔絲燕啄泥。摘盡櫻桃旋割麥,杏黃瓜綠竹梢齊?!币差H有韻致,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寫景的功力。
詠史詩,也有10余首。如《吊周郎》:“指囷曾無子敬豪,忠謀更遜武侯高。嘔余心血成何益?只惹詩人說二喬?!眹锸枪糯囊环N圓形谷倉,《三國志·魯肅傳》曰:“魯肅字子敬,臨淮東城人也。生而失父,與祖母居。家富于財,性好施與。爾時天下已亂,肅不治家事,大散財貨,摽賣田地,以賑窮弊結士為務,甚得鄉(xiāng)邑歡心。周瑜為居巢長,將數(shù)百人故過候肅,并求資糧。肅家有兩囷米,各三千斛,肅乃指一囷與周瑜,瑜益知其奇也,遂相親結,定僑、札之分?!盵2](P1001-1002)詩中所謂“指囷”,即指魯肅贈周瑜三千斛米一事。作者在把周瑜與魯肅和諸葛亮進行對比的前提下,對周瑜頗有微詞。這與傳統(tǒng)以肯定為主流的評價不盡一致,而同杜牧《赤壁》“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的觀點有些相似,實為翻案式的詠史詩。又如《詠史》四首:
原道文公拜大癲,由迷入悟愧當年。藍關踏雪逢湘子,應識君家有散仙。(其一)
詩文字畫羨東坡,量出天才八斗多。誰惜前身真佛子,不生凈土墜婆娑。(其二)
佳句橫飛栩栩然,南堂墨寶少吟箋。詩中大有禪機在,只可同參不可傳。(其三)
廬陵山水似嘉陵,秀氣鐘來杰士興。六一喧傳居士號,文光遙映佛前燈。(其四)
這一組詩分別寫了韓愈、蘇軾、歐陽修三位唐宋大家,其中第三首寫的是蘇軾《南堂》五首。蘇軾貶黃州后,先寓居定惠院,后遷居黃州城南之臨皋亭,元豐六年(1083)新建南堂。其《南堂》組詩即為入住南堂后所作,從不同側面展現(xiàn)了詩人在南堂的生活和所見美景,實為一幅精美的山水人物圖畫。其第五首曰:“扣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碧K軾對這一首尤為喜愛,曾書之于邢敦夫的扇面上,故沈煦詩中有“南堂墨寶”的話。沈煦這四首詩,又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對三位大家與佛教的關系尤為關注,這大約與他自己所受的佛教思想影響不無關系。
此外,尚有《戲題段三〈三羊圖〉,內有一羊一眼》《觀臥虎圖》兩首,均為題畫詩;《閨思》和《長相思》兩首寫的是閨情,前者曰:“小園春深人未歸,紅樓西畔杏花飛。朝寒懶把繡簾卷,怕有東風入薄幃?!焙笳咴唬骸把嗦暵暎L聲聲,花滿春山月滿城,玉人不定情。風聲聲,雨聲聲,衾冷香殘睡不成,孤燈提到明?!币捕几挥陧嵵隆?/p>
從上述幾類作品來看,《八九鳴》并不是作者已經編定的集子,更有可能是一個未經最后改定的稿本。其中如第四部分《贈準提庵仁濟上人》二首、《題仁濟上人詩卷》四首涂改痕跡尤為明顯。詩中提及的友人,大多沒有姓名;就空間地域而言,除少數(shù)幾首提到濟南外,主要集中在即墨、青島和嶗山。這說明作者交游有限,游歷不廣,當為從事私塾教育、明顯受到佛教影響的一介寒儒。但其詩詞在藝術上,卻不乏可取之處。上面舉出的詩詞,皆清新而有韻味。
《八九鳴》所錄詩歌,有一部分散見于周至元子女自費印刷的《周至元詩文選》《懶云詩存·游嶗詩》《懶云詩存·雜詠》①《懶云詩存·游嶗詩》《懶云詩存·雜詠》二集為周至元子女2007年自印本。等詩文集中,現(xiàn)將二者重復的15題22首詩詞列表如下:
依照表中所列,重復者有詩12題19首,詞3首。如果以后者為依據(jù),很容易得出這個手抄本是周至元先生遺作的結論,筆者一開始也是這樣看的。但考慮到《周至元詩文選》等書均為其子女自費編印,由于對原作理解不夠,有不少地方存在問題,因此,心中存有疑惑。后通過再次采訪周延順老師,知道她在編輯這幾本書時,確實是把《八九鳴》當作周至元先生的遺稿,從中選了不少詩詞。但是,因為有人提出抄本開頭明確說作者是沈煦,而她又沒有找到這些作品是周至元所作的證據(jù)。心中沒有底,所以在印刷前,從《八九鳴》選進去的作品大部分被刪掉了,但還是有一小部分保留了下來。上表中重復的那22首詩詞,大約就是這樣產生的。
從筆者所掌握的材料看,《八九鳴》應該不是周至元先生所作。理由有如下兩點:
其一,上表中的第4首詩《勞山道中》,又見于周至元《嶗山志》卷七《藝文志》“雜詠”中,作者題為沈煦。[1](P332)這是此詩不是周至元所作的重要證據(jù)。因為即使再出錯誤,周至元也不會把自己的詩當作沈煦的,收入他的《嶗山志》中。
其二,藍水在其《嶗山古今談》“藝文·詩”中,也收有《勞山道中》一詩,作者也題作沈煦。[3](P144)藍水為周至元同學好友,比周至元小一歲,他們兩人都對嶗山情有獨鐘,多次結伴同游。周至元在《往事回首》(其三)后自注有云:“余自十六歲時,即同知友藍水游嶗山。自此每歲必數(shù)游,則與藍水俱。海山勝跡,探索殆遍。另相與題詠,著有《嶗山百詠》行世?!盵4](P145)其《題自繪與藍水華樓玩月》曰:“連袂同登梳洗樓,山高月小值清秋。閑來寫入丹青里,如夢仿佛憶舊游?!痹娤伦宰⒁舱f:“余游嶗時多與知友藍水偕,此圖系追憶登華樓時之情景?!盵4](P113)藍水《嶗山古今談》中也有《追懷周至元》二首,其一曰:“當日競夸絕妙辭,每相唱和看山時。故人久赴修文臺,老我重來獨賦詩?!逼涠唬骸拔迨昵巴瓷?,晚來借宿扣云關。故人久臥松楸下,老我猶來宿此間?!弊宰⒃唬骸鞍嗽率湃账蘧薹迩傲謽I(yè)組,即舊時森林公司。五十年前同友人周至元宿此感賦?!盵3](P188)可見二人關系之密切,感情之深厚。如果《八九鳴》真是周至元所作,藍水絕不會誤作沈煦。尤其是在老朋友已經去世20余年后,更不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錯誤。
從周至元和藍水都認為《勞山道中》的作者是沈煦來看,《八九鳴》為沈煦所作應該是可以肯定的。由于史料缺失,我們對沈煦其人幾乎一無所知。不過從周至元《嶗山志》和藍水《嶗山古今談》所選詩歌可以做一點推測,《八九鳴》中的部分詩作,也零星地透露了沈煦的一些信息。在此我們擬結合這幾部著作,對沈煦生平做一點初步的考察。
周至元《嶗山志》卷七《藝文志·雜詠》所錄,均為詠嶗山的詩歌,起李白《贈王屋山人》,終路朝鑾《游嶗三首》,大致按照時代先后排列。其中,周銘旗《夢故鄉(xiāng)嶗山》、王垿《游嶗山》排在沈煦《勞山道中》之前,之后分別是路金坡《登嶗山明霞洞》、仁濟《嶗山》、鐘惺④按鐘惺當是鐘惺吾之誤。鐘惺吾為清末民初高密人,移居即墨,教授為業(yè),曾集游歷嶗山之作而成《惺廬詩草》,于民國七年(1918)由即墨新民書局印行于世,生卒年不詳。《贈下宮道人》、藍水(1911-2004)《同至元游嶗口占》、周至元(1910-1962)《山棲》、姜銘九《游嶗山》,最后著錄的是路朝鑾瓠庵的《游嶗三首》,其實路朝鑾即路金坡,周至元先生誤為二人。從這些人的生平,可以推知沈煦生活的大致年代。
周銘旗,清代即墨人,咸豐九年(1859年)舉人,同治四年(1865年)進士。他與黃肇顎為同學,黃肇顎字儀山,生于1827年,卒于1900年。周銘旗在宣統(tǒng)三年(1911)為黃肇顎《嶗山續(xù)志》所作序中說:“儀山與余齒相若,闊別垂四十年,迨余宦游歸,而儀山歿矣!”據(jù)此,周銘旗當生于1827年前后。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周銘旗編修過《即墨鄉(xiāng)土志》,說明最遲在這一年他已宦游歸來?!秹艄枢l(xiāng)嶗山》當作于他宦游期間。
王垿(1857-1933),為山東萊陽人。光緒十五年(1889年)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后任翰林院侍講學士,國子監(jiān)祭酒,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1912年定居青島,《游嶗山》當作于這一年之后。
路金坡(1880-1954),即路朝鑾,號瓠盦,別號金坡,貴州省畢節(jié)德溝人,清末舉人,著名國畫家、書法家、詩人?!熬乓话恕鼻耙荒辏s1930年),任青島市政府秘書;1937年“八一三”事變后,至四川大學任教,并任四川通志館副總纂。他在青島的時間是1930-1937年。黃孝紓《戚氏》 詞小序曰:“勞山東南濱海,有華嚴、上下太清宮諸寺觀,憨山卓錫遺址在焉。石刻摩崖,往往而觀。甲戌(1934)丁丑(1937)間常攜張子厚、路金坡、趙孝陸、張季驤、鄒心一,從雕龍嘴入山,遍游諸名勝?!盵5](P47)可證路金坡在青島期間常游嶗山,其《登嶗山明霞洞》《游嶗三首》當即寫于這幾年間。
仁濟,東牟(今山東省煙臺市牟平)人,自號“九巔和尚”。周至元《嶗山志》載:仁濟幼習科舉之業(yè),年40余,偶讀《華嚴經》而有所悟,遂棄家至即墨,削發(fā)出家于準提庵,苦行十余載;抗日戰(zhàn)爭時,避居華嚴寺。年40余始出家,又“苦行十余載”,則到抗日戰(zhàn)爭時,應已60歲左右,生年當與路金坡接近,也在1880前后。仁濟與周至元交往頗深,周至元存世詩歌中,有十余首詩歌是寫給他的。①共8題13首:《亂后華嚴寺重晤仁濟上人》《贈華嚴寺詩僧仁濟》《寄華嚴庵僧仁濟》(三首)《和仁濟上人華嚴寺十景之一松抱塔用原韻》《留宿仁濟禪房》《留別仁濟上人》《懷華嚴寺仁濟上人》(四首)《秋日寄懷華嚴寺仁濟上人》?!栋司砒Q》中有《贈準提庵仁濟上人》2首、《題仁濟上人詩卷》4首,說明沈煦與仁濟也是朋友。如前所述,周至元《嶗山志》著錄的仁濟《嶗山》一詩[1](P333),又見于《八九鳴》中,文字與仁濟《嶗山》完全相同。因《八九鳴》前五部分都是沈煦作品,不大可能突然混入一首仁濟的詩,故此詩屬沈煦的可能性更大些。
據(jù)以上四人的生年,沈煦或當年長于路金坡和仁濟,其生年應在1880年之前,是周至元、藍水的前輩。
又藍水《嶗山古今談》“藝文·詩”中所錄詩作,也大致按照時代先后排列,起《薤露歌》《蒿里歌》,終王錫極《玉女盆》;沈煦《勞山道中》排在匡源《憶勞十二首》之后,莊陔蘭《明霞洞》、林鐘柱《文筆峰》、王錫極《玉女盆》之前。排在沈煦之前的匡源(1815-1881),是清膠州(今山東省膠州市)人,道光二十年(1840年)進士,官至禮部尚書,軍機大臣。咸豐元年(1851年)三月曾游嶗山,留有許多游山詩文,《憶勞十二首》當是后來回憶之作??镌茨觊L于周銘旗和王垿。而排在沈煦之后的是以下幾位詩人:
莊陔蘭(1870-1946),字心如,號春亭,晚號春苔,山東莒南縣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進士,任翰林院編修;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官費留學日本東京大學,秘密加入中國同盟會,后參加辛亥革命;民國初年,曾任山東省議會會長、國會參議院議員。
林鐘柱,字砥生,掖縣(今山東省萊州市)人,光緒五年(1879年)舉人,曾在嶗山塘子觀教授10余年,遍游嶗山,有《雕龍嘴望?!?《文筆峰》 《鶴山》《駱駝峰》等吟詠嶗山的詩篇,生卒年不詳。
王錫極(1867-1937),字卓泉,號蟄庵,即墨人,一生未仕,在即墨設帳授徒,周至元、藍水均為其弟子。
上述三人,林鐘柱生卒年失考,如果依莊陔蘭和王錫極生年,沈煦生年似應早于1870年,也應是周至元、藍水的前輩。這與上面對《嶗山志》中詩人排序的推測基本一致。
在《八九鳴》中,另有幾首詩歌寫到了作者的生平?!都鬃优c諸友同落第》曰:
鵬程萬里徒情殷,唱罷鴻臚各莫□。筆硯欲焚應笑我,親朋相慰更怨君。鯉非燒尾難為雨,鳥已豐毛易入云。須是平情休激切,山西科甲細論文。
甲子當為1924年。如果上述對沈煦生年的推測大致可信,則本年沈煦約54歲以上。以半百之年,而有落第之悲,與《八九鳴序》中所言:“半生潦倒,事不遂心”“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謂完全相合。但沈煦參加的肯定不是科舉考試,因為清光緒三十年(1904)的甲辰科是封建時代最后一場科舉考試,次年清政府即宣布廢除了科舉。雖然,1912年到1932年,高等學校的入學考試實行的是單獨考試,[6]但似乎已不像封建時代一樣有50余歲的老考生了。而民國時期的文官考試,分為高等文官考試與普通文官考試兩類,前者由內閣總理辦理;后者在中央舉辦者,由內閣負責,在地方舉辦者,則由地方的各官廳負責。高等文官考試每年舉行一次,分預試及正試,預試不及格者,不得應正試。國內外專科以上學校畢業(yè)者,免其預試;大學畢業(yè)得有學位者,免其考試。普通文官考試,中央與地方均可隨時舉行,國內外??埔陨蠈W校畢業(yè)者,免其考試。[7](P7-8)民國五年(1916)4月30日,北京政府分別公布文官高等考試令與文官普通考試令。同年6月,在北京舉行第一次文官高等考試??荚嚪炙脑嚺e行,第1試為通科考試、第2試與第3試為專門學識考試、第4試為口試;四試各為一總分,占百分之25,以四試平均滿60分為及格。及格者按其所考科目,分發(fā)京外各官署學習,二年學習期滿,成績優(yōu)良者,經甄別試后分發(fā)任用。民國六年(1917)4月舉行第一次文官普通考試,考試分三試,第1試為國文、第2試為專業(yè)科目考試、第3試為口試;3試各為1場,每場為一分數(shù),合三場分數(shù)平均計算,平均滿60分為及格。及格者分發(fā)京外各官署學習,一年學習期滿,成績優(yōu)良者分發(fā)任用。[8](P37-38)
沈煦所參加的應該是地方普通文官考試。從《八九鳴》看,他的國文應該沒有問題,之所以“落第”,問題大概出在后兩科。又《同諸友游大明湖》曰:“泊船深際已三更,四面波光蕩月明。櫓打蘆花根入座,魚穿荷影水無聲。半湖鏡面中央坐,一葉秋風自在行。今夜同游盡題詠,碧紗未識護誰名?!蹦┚溆锰迫送醪ス适拢宕醵ū!短妻浴份d:“王播少孤貧,嘗客揚州惠昭寺木蘭院,隨僧齋餐,諸僧厭怠,播至,已飯矣。后二紀,播自重位出鎮(zhèn)是邦,因訪舊游,向之題已皆碧紗幕其上。播繼以二絕句曰:‘二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fā)院新修。而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咸靡蚜烁魑鳀|,慚愧阇黎飯后鐘,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從“今夜同游盡題詠,碧紗未識護誰名”二句可知,此詩當為詩人與諸友在濟南參加考試之前所作,其前一首《仲秋游大明湖》也當是同時之作。但這次考試的結果卻是詩人“與諸友同落第”,此事當發(fā)生在他移居即墨前幾年?!敦ト昵锓昱f友二人賦此》曰:
二子乘高車,我適戴破笠。猝遇陌路間,停車呼聲急。仆夫為摶轅,行人下車揖。面貌認依稀,稱名方感泣。古道此僅存,勖以□樹立。訪舊如晨星,滄桑悲億集。別離十數(shù)春,□問遠不及?;厥灼吣昵?,我初至墨邑?!酢跤螇m□,嶗山敢深入。同抱護法心,巖穴不克蟄。城市遠故交,青衣淚欲濕。宿緣亦何深?愴然手相執(zhí)。
廿三年為1934年,依上面推測,本年沈煦當在64歲以上。詩中所謂“訪舊如晨星,滄桑悲億集”,是說他與朋友見面晤談時提及的很多故交都已經不在人世,因此心中悠然生出滄桑之感,傷悼之悲。這與他60多歲的年齡大致是相符的。從“回首七年前,我初至墨邑”可知,沈煦并非即墨人,他是在七年前,即民國十六年(1927),才來到即墨,這也是他“甲子”“落第”后的第四年。他大概是為生活所迫才來到即墨謀生的,但他到即墨后顯然并不如意,所以遇到朋友時,他戴著“破笠”,還因為被發(fā)達的朋友認出來而感慨唏噓、“青衣淚欲濕”。又《城居遇故人藉詩致意》曰:
南游拼老林巒里,北向旋居圜匱間。君亦逍遙甘市隱,我雖潦倒得僧閑。茍延殘喘如亡命,偶遇知交只汗顏。感舊凋零同幸在,愿無剝啄到禪關。
其中“偶遇知交只汗顏”反映出作者此時生活的潦倒失意,而“感舊凋零同幸在”與前一首中的“訪舊如晨星”,意思相近。二詩實可相互說明。
關于到即墨后的生活,他在《敘懷十韻》一詩中,也有所反映:
寄跡禪門歲月增,為高累債自丘陵。當仁不讓諸前輩,望道惟期最上乘。百八念珠常念誦,二三小子日喧騰。秋來設帳臨師住,夜讀溫經借佛燈。我欲淘溶同冶鐵,孰為靈透似懷冰。愚蒙根淺洵堪惋,智慧花開恐未能。敢道量才持玉尺,只弘覺路仗金繩。力田誓愿苗俱秀,說法通神石也應。愧少春風并化雨,忝為文士又詩僧。相將冠以先生號,刺耳驚心那得勝。
從這首詩來看,作者到即墨后的確并不如意。開頭兩句是說沒有住所,只能借住佛寺,①《新年》曰:“我記齋堂粥,我蟄伽藍屋?!币部勺C作者是借住在佛寺。且一住就是很多年,但即便如此仍然債臺高筑?!爱斎什蛔屩T前輩”“秋來設帳”,說明作者是在做教書先生,在同道中年齡又是最大的?!般脼槲氖坑衷娚保膊皇且痪淇赵?。因人生無望,又“寄跡禪門歲月增”,詩人深受佛教的影響。這一點,我們在前文中已曾指出,在沈煦的其它詩作中也有較明顯的體現(xiàn)。如《凈土發(fā)愿》:“不敢盼作佛,愿修阿羅漢。坐臥念彌陀,可能登彼岸。”《重游華嚴寺庵》曰:“可有茅庵留住處,為我更訂后來因。”《臆說》:“佛心何所有,湛然一真空。心空不染物,如鏡在胸中。物來像自現(xiàn),物去體自充。不增不亦減,無始亦無終。定靜光明里,妙用幾時窮?!薄缎履辍吩唬骸爸冒亳且?,修個來生福?!贝送?,《再發(fā)愿》《阿彌陀佛贊》《贊佛》等都與佛教有關。
從以上考察來看,沈煦約當生于1870年之前,長周至元約40余歲。他在1924年參加山東普通文官考試失敗后,約于1927年來到即墨,寄居佛寺,設帳授徒,與即墨準提庵詩僧仁濟有來往,并受到佛教的影響,其詩作中有多首寫到了佛教。但因材料有限,沈煦卒年及其更詳細的生平,有待進一步考察。
總之,《八九鳴》手抄本,并非周至元之作,其作者應是由晚清進入民國的寒士沈煦。他與周至元應當有過交往,至少周至元對他的詩歌是比較推崇的,這一點,從抄本被周氏后人保存數(shù)十年的事實也可以得到說明。從前述第四部分修改痕跡較明顯來看,抄本應是沈煦親筆。①抄本扉頁有“游嶗指南”“勞山之沿革”兩行字,疑為周至元收藏此抄本時將自己寫作《游嶗指南》時用廢的紙張做了抄本的封面和封底。其中的“游嶗”之“嶗”與“勞山”之“勞”,寫法不同,應是因筆誤廢棄紙張的原因?!吨苤猎娢倪x》等選本從《八九鳴》抄本選入的詩歌,其著作歸屬權應予改正。而這個抄本的重新發(fā)現(xiàn),對于近代以來青島文學和文化的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在此,我們還要對精心保存抄本數(shù)十年、為文化傳承做出貢獻的周至元先生及其后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1] 周至元.嶗山志[M].濟南:齊魯書社,1993.
[2] 陳壽.三國志[M].長沙:岳麓書社,1992.
[3] 藍水編.嶗山古今談(內部書刊)[M].青島:青島日報社印刷廠,1985.
[4] 周至元.周至元詩文選(內部書刊)[M].即墨:即墨市供銷社印刷廠,1999.
[5] 黃孝紓.東海勞歌[M].1962年7月油印本.
[6] 房列曙.民國時期高??荚囍贫鹊臍v史考察[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4,(3).
[7] 任拓書,張嘯世,范煥之.中華民國考選制度[M].臺北考試院考銓叢書指導委員會,1983.
[8] 范煥之.中華民國高普考試制度[M].臺北考試院考銓叢書指導委員會,1984.
責任編輯:潘文竹
Shen Xu, a Poor Scholar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Newly Discovered Transcript of Bajiuming
LIU Huai-rong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
The transcript of Bajiuming, kept by Mr. Zhou Zhiyuan from Jimo, Qingdao, consists of a large number of poems and some ci-poems and prose texts. Analysis of it shows that its true author is Shen Xu, a poor scholar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Little is known of his life except that he was a down-cast poet who migrated to Jimo in his later years. He was greatly infl uenced by Buddhism since he stayed for a long time in the temple, teaching disciples as a living. The newly discovered work, which recorded his literary career and mentality,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Qingdao literature and of great value to researchers of Qingdao culture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Republic of China; Bajiuming; transcript; Shen Xu; Zhou Zhiyuan; Jimo
G256
A
1005-7110(2014)02-0067-07
2013-10-28
劉懷榮(1965-),男,山西嵐縣人,文學博士,青島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唐代文學、中國詩歌與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