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黎繼新
難覓的浪漫
文 _ 黎繼新
很多時候,我努力尋找父母的浪漫故事,而父母這一生,彼此無言,是打著架過日子的。
月亮、星星、夜空下的禾場和禾場上來回經(jīng)過的夜風,看見過父母的戰(zhàn)爭。武林高手比武常在山巔,父母“比武”大多在禾場。
禾場在我們老屋前面,白天曬谷物,晚間用來歇涼。三五鄉(xiāng)鄰常搬來長凳竹椅,四散坐在禾場邊,搖著蒲扇談天說地。
幾十年前的那個月亮是世上最干凈的事物,鋪天蓋地地瀉著玉,月亮不下玉的夜晚,星星就繁榮昌盛起來。孩子們在禾場里跑來跑去,嬉笑、尖叫。
突然,有一個大人伸手逮住我,問:“你爸媽晚上打架嗎?”
我說:“不打?!?/p>
大人表示不可思議:“不打?那你難道是從樹上摘的?”
我著急了,說:“打,經(jīng)常打?!?/p>
大人們就哄笑起來。
于是我覺得,天下的老爸老媽都要打架才能生小孩。
我的父母一生都在打架,理所當然,他們生下我們兄妹四個。那個時候,我覺得不打架的父母是很奇怪的,我會嚴重懷疑他們的小孩不是生的,是從山茶樹上摘來的。
就在大人們的哄笑聲中,家中突然傳來了崩塌撞擊的聲音,驚天動地。接著是父親的吼聲,母親的叫罵聲,兩人從屋內(nèi)打到了禾場。
月亮下,兩個人的打斗十分激烈,不分伯仲。之所以不分伯仲,可能是父親讓了母親一招半式。
禾場上乘涼的鄉(xiāng)鄰們立即加入了拉架的隊伍,一部分拉父親,一部分拉母親,因父母動作激烈又站不住腳,倒退,前進。混亂的腳步聲,吼聲,罵聲,高聲勸解聲,孩子們的號哭聲,看似混亂不堪,其實井然有序,各司其職。更遠處的鄉(xiāng)鄰聞聲而來,近處的狗聞著不常來的人,稱職地狂吠。一狗吠,百狗吠,像星火燎原,勢不可擋。一瞬間,寧靜的夜,沸騰了。
拉開父母親的鄉(xiāng)鄰們,一部分講大道理給母親聽,一部分勸解父親。講道理與勸解的聲音抑揚頓挫,還夾雜點兒不標準的普通話。
月亮偏斜的時候,父母親的怒氣還沒有消減,而講道理的、勸解的都困乏起來,打著呵欠,各自做一個總結,帶著立了大功的得意神色,各自回家去。
父母親也回到了我們自己的屋子里,上了同一張床,一夜互不理睬,卻相安無事。
第二天清晨,父親通常起得特別早,而且出奇的勤快——煮好豬食,做好早飯,曬好谷子,甚至還洗好全家人的衣服,然后扛著鋤頭到地里去了。做這一切時,父親依舊不發(fā)一言,緊繃著臉。
母親起得晚一些,看見父親做下的事情,眼里便隱隱有了笑意,很快地像平常一樣喂豬,翻曬父親攤好的谷子,然后也扛著鋤頭到田地里去了,仿佛打架這事再正常不過。
是了,天下的父母都要打架的,不打架的才奇怪。那個時候,父母親大部分的架在夜里打,我猜想是因為白天要忙田地里的農(nóng)活,沒有工夫。
而半大的我們受過了學校的教育,懂得了“道理”,開始不能容忍。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傷心,覺得他們生下了我們,可他們之間卻沒有愛情。
有一天,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鄭重地把父母叫到跟前,說:“你們懂愛情嗎?天下的夫妻都要相親相愛,總是打架,成何體統(tǒng)……”像他們經(jīng)常長篇大論地訓斥我們一樣,這一次,我們訓斥著他們。
這個時候,他們十分默契地訓斥了我們幾句,就各自干活去了。
父母越老,架就打得越少。
父母最后一次打架的起因是那年我從廣東打工回來,買了一箱八寶粥。這對一輩子節(jié)儉慣了的父母來說,是稀罕物。父母親很高興,各自打開一罐。母親說好喝,父親說也就這個味兒。母親說:“你是大財主,要吃人參燕窩的。”父親強大的自尊心受了傷害,怒目道:“那你去嫁個有錢的?!毖哉Z不合,他們又打了起來。這一次,父親是真的沒打贏,因為他太瘦了。誰也沒料到,父親的生命在這個時候竟然已接近尾聲。
父親臨終的時候,是在寒冬。
怕冷的母親常常呆坐在父親的床前,一坐就是老半天,也不覺得冷,他們依舊相對無言。有時,母親會突然說:“沒良心啊?!?/p>
一生大男子主義的父親還是不說話,偶爾會用他枯枝似的手艱難地提提床上的被子,蓋住母親的腿。一生桀驁不馴的母親,此時,溫順得像只老貓,眼淚撲簌簌就落了下來。
看朱生豪寫的情書,里面有這么一句:“我渴望和你打架,也渴望抱抱你?!?/p>
我覺得稀罕,忽又動容,說不清它擊中了我內(nèi)心的什么。打架肯定不是浪漫行徑,可是我又總覺得,能一輩子在一起打架,也是千年修來的緣分。
想不出老爸老媽的浪漫故事。他們沒有擁抱,從未互相說愛,一生都在打架,卻能在清貧的日子里彼此相守,生下一堆小孩。這其中定有玄機。會不會與平常日子里的互相陪伴、深夜燭光下彼此安詳寧靜的面容有關?與大男子主義的讓步、桀驁中偶爾的溫柔有關?或者與日常小事有關?
父親去世10年了,母親常會說起父親。從不說好,只說平常小事,說打架。
她說:“你哥小的時候,有一天大家都睡了,他還沒回來。你爸到處尋,站在禾場邊上喊啊喊,愣是沒有人應。禾場邊堆了個草堆,你爸聽見草堆那兒像有老鼠一樣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走過去就把你哥從草堆里揪出來了?!?/p>
她說:“那年,我和你爸一起去挑煤,路遠,你爸走路又重,回來時一雙鞋都張開了口子,他怪我做的鞋不結實,后來我倆還打了一架?!?/p>
每當母親說起父親,無論是說無關緊要的小事,說打架,還是埋怨,總有一種寧靜彌漫開來,像幾十年前禾場上方的月亮在闊綽地撒著玉,讓人心中充滿淡淡的喜樂和安寧。
我想,父母的浪漫故事像老媽的私房錢,東1塊、西10塊地,一點兒一點兒地,藏匿在這些日常大小事件里面,就如寶石深埋在礦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