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小時候我總擔心母親丟了,或者被人冒名頂替。每次母親出門前我都盯著她牙上的一個小黑點看,看仔細了,要是母親走丟了,或者誰變了花樣來冒充她,我就找這個小黑點,找到小黑點就找到了母親,找不到它就不是我母親。那小黑點是兩顆牙齒之間極小的洞,笑的時候會露出來。
我們生活在一個村莊里,念高中之前,世界對我來說就這么大,所以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就很大,大到我不知道有多大,大到想起來我就兩眼一抹黑心生恐懼,大到每次母親出門我都擔心她會在無窮大的世界里走丟了。
母親出門前我就盯著她牙上的小黑點看,努力記憶到最完整最全面,一旦該回來時母親沒回來,我就到世界上去找她;如果回來的是另外一個人,就算她長得和母親極像,我也要看她牙上的小黑點在不在。很多年后我常想起那個小黑點,我對它的信任竟如此確鑿和莫名其妙。
后來我年既長,事情完全調了個個兒,總在出門的是我,念書、工作、出差,到地球的另外一些地方去,而母親卻是常年待在了家里,小黑點陪著她也常年待在家里。我離我的村莊越來越遠,進入世界越來越深;我明白一個人的消失和被篡改與替換,不會那么偶然與輕易,甚至持此念頭都十分可笑;但是每次回家和出門,我依然都要盯著那個黑點看一看,然后頭腦里閃過小時候的那個念頭:這的確是母親。
與此同時,母親開始擔心我在外面的安全和生活。我在哪里讀書、工作和出差,她就開始關注哪里的天氣和新聞,一有風吹草動就給我打電話,最近如何如何,要當心。在國外也是,只要見到一個和她兒子此行有關的信息,眼睛和耳朵就會立馬警醒起來。
過去,電視里所有絮絮叨叨的新聞節(jié)目她都要跳過去,現(xiàn)在養(yǎng)成了看新聞和天氣預報的習慣;我在國內(nèi)她就關注國內(nèi),我在國外她就關注國外。我不知道她是否像我小時候那樣,需要牙齒上的小黑點來確認一個人的身份,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母親總是比兒子擔心母親更擔心兒子;我同樣可以肯定,在母親的后半生里,我和姐姐將會占滿她幾乎全部的思維。
我長大,那個小黑點也跟著長,我念大學時黑點已經(jīng)蔓延了母親的半顆牙齒,中間部分空了,成了齲齒。我不再需要通過一顆牙齒來確認自己的母親,我只是總看到它,每次回家都發(fā)現(xiàn)它好像長大了一點兒。我跟母親說,要不拔掉它換一顆。母親不換,不耽誤吃不耽誤喝,換它干嘛?鄉(xiāng)村世界里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可以將就,母親秉持這個通用的生活觀。我似乎也是。于是每年看到黑點在長大。
前兩年某一天回家,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變了,我在母親臉上看來看去:黑點不在了,換成一顆完好無損的牙齒。只是牙醫(yī)技術欠佳,牙齒的大小和鑲嵌的位置與其他牙齒不那么和諧,在眾多牙齒里它比黑點還醒目。我說,找個好牙醫(yī)換顆更好的吧!母親還是那句話,這樣挺好,不耽誤吃不耽誤喝,換它干嘛?能將就的她依然要將就。別的可以湊合,但這顆牙齒我不打算讓母親湊合。我在想,哪一天在家待的時間足夠長,我?guī)赣H去醫(yī)院;既然黑點不在了,應該由一顆和黑點一樣完美的牙齒來代替它。
(選自《散文選刊》2013年5月上,略有刪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