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原 穆蘊秋
英國的《自然》(Nature)雜志創(chuàng)刊于一八六九年,百余年來,它成為一個科學神話,被視為“世界頂級科學雜志”。它在中國科學界更是高居神壇,甚至流傳著“在《自然》上發(fā)表一篇文章,當院士就是時間問題了”之類的說法。據(jù)二零零六年《自然》雜志上題為《現(xiàn)金行賞,發(fā)表獎勵》(Cash for papers: putting a premium on publication)的文章說,當年中國科學院對一篇《自然》雜志上的文章給出的獎金是二十五萬元人民幣,而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的類似獎賞高達三十萬元人民幣以上,這樣的“賞格”讓《自然》雜志自己都感到有點受寵若驚。而在風靡全球的“刊物影響因子”游戲中,《自然》遙遙領先于世界上絕大部分科學雜志—二零一三年它的影響因子升到四十之上。
然而,在這樣一個科學神話中,也有不少常人意想不到甚至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妨稱之為“童話”,下面就是這類童話中的一個:
二零零五年,“歐洲科幻學會”將“最佳科幻出版刊物”(Best Science Fiction Publisher) 獎項頒給了《自然》雜志!一本“世界頂級科學雜志”,怎會獲頒“科幻出版刊物”獎項?在那些對《自然》頂禮膜拜的人看來,這難道不是對《自然》雜志的蓄意侮辱嗎?《自然》雜志難道會去領取這樣荒謬的獎項嗎?
但事實是,《自然》雜志坦然領取了上述獎項。不過《自然》科幻專欄的主持人亨利·吉(Henry Gee)事后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頒獎現(xiàn)場“沒有一個人敢當面對我們講,《自然》出版的東西是科幻”。
等一下!有沒有搞錯—《自然》雜志上會有科幻專欄嗎?
真的有,而且是科幻小說專欄!
從一九九九年起,《自然》新辟了一個名為“未來”(Futures)的欄目,專門刊登 “完全原創(chuàng)”、“長度在八百五十至九百五十個單詞之間的優(yōu)秀科幻作品”,該欄目持續(xù)至今。專欄開設一周年的時候,就有七篇作品入選美國《年度最佳科幻集》(Year’s Best SF),而老牌科幻雜志《阿西莫夫科幻雜志》(Asimov's Science Fiction)和《奇幻與科幻》(F & SF),這年入選的分別只有兩篇和四篇。二零零六年《自然》雜志更是有十篇作品入選年度最佳。
這部短篇小說選集,就是上面這個童話的產(chǎn)物。
類似的童話還可以再講一個:不止是科幻小說,《自然》對科幻電影也有著長期的、異乎尋常的興趣。
二零一三年的科幻影片《地心引力》(Gravity)熱映,同年十一月二十日,《自然》雜志于顯著位置發(fā)表了《地心引力》的影評,稱它“確實是一部偉大的影片”。這篇影評讓許多對《自然》雜志頂禮膜拜的人士感到“震撼”,他們驚呼:《自然》上竟會刊登影評?還有人在微博上表示:以后我也要寫影評,去發(fā)Nature!
《自然》雜志不僅多年來一直有刊登影評的“慣例”,而且有時還會表現(xiàn)出對某些影片異乎尋常的興趣。例如對于影片《后天》(The Day After Tomorrow,2004),《自然》上竟先后刊登了三篇影評。更能表現(xiàn)《自然》刊登影評“慣例”之源遠流長的,可舉一九三六年的幻想影片《未來事件》(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 the Ultimate Revolution),根據(jù)科幻作家威爾斯(H. G. Wells,1866-1946)的同名小說改編、屬于“未來歷史”故事類型中最知名的作品?!蹲匀弧穼@部作品甚為關注,先后發(fā)表了兩篇影評,稱其為“不同凡響的影片”。
多年以來,《自然》一直持續(xù)發(fā)表影評,到目前為止評論過的影片已達二十部,其中較為著名的有《2001:太空奧德賽》、《侏羅紀公園》、《接觸》、《X檔案》、《后天》、《盜夢空間》等,甚至還包括在中國人觀念中純屬給少年兒童看的低幼動畫片《海底總動員》!這還遠遠不足以表明《自然》雜志與科幻之間的恩愛程度,《自然》雜志對科幻電影所表現(xiàn)出來的濃厚興趣,對那些在心目中將它高高供奉在神壇上、尊其為“世界頂級科學雜志”的人來說,完全徹底超乎想象。
科幻在中國,基本上還處于小圈子自娛自樂的狀態(tài)中,在西方發(fā)達國家,情形可能稍好一些,但它在文學領域仍一直處于邊緣,從未成為主流;若與科學相比,當然更是大大處于弱勢地位。在這種情形下,《自然》雜志開設科幻小說專欄,對科幻人士無疑是一種鼓舞,他們很愿意向外界傳達這樣一個信息:科幻盡管未能進入文學主流,卻得到了科學界的接納。于是在極短時間內(nèi),它就匯集了歐美一批有影響力的科幻作家,《自然》的“未來”專欄隱隱有成為科幻重鎮(zhèn)之勢。
不過,科幻雖然在文學和科學兩界都屈居邊緣,在它自己的領域里,當然也有主流和邊緣之分,這主要是從創(chuàng)作的思想綱領,或者說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傾向而言的。從十九世紀末開始,儒勒·凡爾納(J. Verne,1828-1905)那種對科學技術一廂情愿的頌歌走向衰落,以威爾斯一系列影響深遠的科幻創(chuàng)作為標志,主流的科幻創(chuàng)作就以反思科學、揭示科學技術的負面價值、設想科學技術被濫用的災難性后果為己任了。這種主流傾向在科幻小說和科幻電影中都有極為充分的表現(xiàn),該傾向最明顯的特征之一,就是在十九世紀末以來較有影響的科幻作品中,幾乎找不到任何光明的未來世界。
在《Nature雜志科幻小說集》 一書中,編者亨利·吉—他正是《自然》雜志“未來”專欄的現(xiàn)任主持人—并未對入選的小說進行主題分類,而筆者愿意試著將六十六篇小說按主題分類歸納如下:
第一個主題“未來世界·反烏托邦”,其下有十五篇作品。在一個多世紀以來反思科學的科幻創(chuàng)作主流中,反烏托邦是非常重要的表現(xiàn)手法之一?;咎茁肥?,通過表現(xiàn)黑暗、荒誕的未來世界和社會—這樣的社會總是由高度發(fā)達的科學技術催生和支撐的,來展示科學技術被過度濫用的嚴重后果。在這些作品中,未來的高科技社會正是如此:性、愛、學術等都發(fā)生了畸變,個人隱私蕩然無存,身份會被輕易竊取,高超的技術手段摧毀了真實的藝術。許多我們此刻正在熱烈謳歌的新技術,比如3D打印之類,都引發(fā)了荒謬的后果。即使在個別作品對技術的樂觀想象中,人類的精神也是空虛的。有的作品甚至干脆讓人類滅亡了。
第二個作品較多的主題“機器人·人工智能”,包括十一篇作品。本來這個主題很容易催生對未來科學技術的樂觀想象,但在反思科學的主流綱領指導下,有不止一篇作品讓人直接聯(lián)想到科幻影片《西蒙妮》(Simone,2002)。人和機器人的界限一旦模糊了,機器人的“人權”問題就會提上議事日程。而當機器人介入體育競賽之后,人類的體育運動就難免走向終結。已經(jīng)讓一部分人欣喜若狂,同時讓另一部分人恐懼萬分的所謂“奇點臨近”—預言二零四五年電腦芯片植入人體、人機結合的技術突破將導致人工智能超常發(fā)展的前景,當然也得到了某些作者的青睞。
接下來的三個主題,“腦科學”有三篇、“克隆技術”有兩篇,都想象了用腦手術懲罰罪犯、讀心術、超級計算機智能操控人腦的情形。正如我們所預料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對克隆技術濫用導致的荒誕前景?!坝郎の怼笔且粋€中國讀者相對不熟悉的主題。之所以將吸血鬼歸入這一主題,是因為在西方的吸血鬼故事中,吸血鬼通常都是永生的。這個主題的三篇作品隱隱有著某種頹廢的氣息,這當然與吸血鬼和反烏托邦都很相容—二零一三年的吸血鬼影片《唯愛永生》(Only Lovers Left Alive)特別適合與這三篇作品參照。
第六個主題“植物保護主義”雖然只有兩篇作品,卻都值得一提。這兩篇作品都想象了人與植物進行帶有思想感情色彩的溝通。其中“爸爸的小失誤”的作者,居然是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小女孩—那些夢寐以求要在《自然》這家“世界頂級科學雜志”上發(fā)文章的人看了會不會吐血?另一篇則將科學界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作為故事的背景。
第七個主題“環(huán)境·核電污染”,很自然地出現(xiàn)了對地球環(huán)境惡化的哀歌。事實上,當下地球環(huán)境持續(xù)污染和惡化的現(xiàn)實,必然使得任何作者—無論他或她對當下的科學技術多么熱愛—都無法對未來做出任何樂觀的判斷。其中《切爾諾貝利的玫瑰》當然是涉及核電污染的作品。
第八個主題“地外文明”,是科幻作品的傳統(tǒng)主題,這個主題下有七篇作品。其中不出所料地出現(xiàn)了對火星以及更遙遠的外星文明的想象,有的作品也表現(xiàn)出對外星文明的戒心。值得一提的是《被拒絕的感情》,這篇小說采用了“虛擬評論”的形式—表面上是對一部作品的評論,而實際上這部被評論的作品并不真實存在?!禢ature雜志科幻小說集》中有幾篇作品都采用了這種方式(比如《最后被解放的普羅米修斯》)。這種方式曾被波蘭著名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萊姆(S. Lem)初版于一九七一年的短篇小說集《完美的真空》全面使用。這種“虛擬評論”形式的好處是,既能免去構造一個完整故事的技術性工作,又能讓作者天馬行空的哲學思考和議論得以盡情發(fā)揮。
第九個主題“時空旅行·多重宇宙”也是科幻的傳統(tǒng)主題,這個主題下有三篇作品。其中想象了跨時空的犯罪行為、在多重宇宙中的“分身”,以及這種技術普遍采用之后的荒誕前景。但基本上沒能超出《救世主》(The One,2001)和《環(huán)形使者》(Looper,2012)這兩部科幻影片的想象范圍。
最后,第十個主題“未來世界·科技展望”之下,又有多達十六篇作品,這當然是因為將一些不易明確歸類的作品都放入其中了。這里既有對未來科學技術的一般想象,比如生物技術、飛行設備、城市交通管理之類,也有對諸如世界的不確定性、人類的進化等等的哲學討論。作者們想象了藥物對愛情的作用(《愛情藥劑》),也想象了對生命的設計(《我愛米拉:一次美麗的遭遇》)。有一篇小說中的某些情景讓人聯(lián)想到科幻影片《超驗駭客》(Transcendence,2014)。這個單元的最后幾篇作品,是對未來某些技術的想象片段,也可以說是“凡爾納型”的作品。
一本科學界心目中的“世界頂級科學雜志”,卻榮膺了歐洲“最佳科幻出版刊物”,如此巨大的反差,其實卻是大有淵源的—《自然》雜志與科幻的不解之緣,是該雜志最初兩任主編遺留下來的傳統(tǒng),也可以說就是這本雜志的遺傳因子。
一八六九年,天文學家諾曼·洛克耶(N. Lockyer,1835-1920)成為《自然》雜志首任主編,他在這一職位上長達五十年之久。洛克耶在歐洲天文學界的名頭,主要來自他通過分析日珥光譜推斷出新元素“氦”的存在。除了專職進行太陽物理學前沿研究,與許多科學家一樣,他晚年對科學史萌生了濃厚興趣,在《自然》上發(fā)表了大量這方面的文章。
《自然》雜志最早的科幻源頭,可以追溯到洛克耶一八七八年為凡爾納英文版科幻小說集寫的書評。在那篇書評中,洛克耶認為凡爾納小說最具價值的地方,在于能夠準確向青少年傳授科學知識。然而與洛克耶的看法相反,在一些文學人士眼中,凡爾納的科幻作品恰恰因為單純追求科學知識的準確性,但缺乏思想性,所以品位不高。比如博爾赫斯(J. Borges,1899-1986)評價說:“威爾斯是一位可敬的小說家,是斯威夫特、愛倫·坡簡潔風格的繼承者,而凡爾納只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勤奮短工?!?/p>
繼洛克耶之后,《自然》雜志的第二任主編格里高利(R. Gregory,1864-1952)同樣對科幻保持著濃厚興趣。格里高利與威爾斯早年是倫敦科學師范學院的同學,成名后一直保持著友誼,他曾在《自然》上為威爾斯的科幻小說《奇人先生的密封袋》、《旅行到其他世界:未來歷險記》、《世界之戰(zhàn)》和《插翅的命定之旅,關于兩顆星球的故事》撰寫過書評。格里高利還在《自然》雜志上發(fā)表過大量對科學技術進行反思的文章,其中一些觀點在今天看來也很具啟發(fā)意義,比如他認為:“科學不能和道德相剝離,也不能把它作為發(fā)動戰(zhàn)爭和破壞經(jīng)濟的借口?!?/p>
如今《自然》被中國科學界視為“世界頂級科學雜志”,但這種“貴族”形象背后的真實情形究竟如何呢?看看威爾斯晚年的遭遇,或許有助于我們獲得正確認識,進一步了解《自然》究竟是一本怎樣的雜志。
年過七十之后,威爾斯向倫敦大學提交了博士論文并獲得了博士學位—《自然》雜志居然刊登了這篇論文的節(jié)選。以提出“兩種文化”著稱的斯諾(C. P. Snow,1905-1985)認為,這是威爾斯“為了證明自己也能從事令人尊敬的科學工作”。 一些和威爾斯交好的科學人士,如著名生物學家、皇家學會成員赫胥黎(Sir J. Huxley,1887-1975),曾努力斡旋推舉他進入皇家學會,但結果未能如愿。這件事成了晚年困擾威爾斯的心病。一九三六年,他被推舉為英國科學促進會教育科學分會主席,但這也“治愈”不了他,他認為自己從未被科學團體真正接納。
斯諾曾提到皇家學會拒絕威爾斯的理由:“皇家學會當前只接受從事科學研究或對知識做出原創(chuàng)性貢獻的人士為會員。威爾斯是取得了很多成就,但并不符合可以為他破例的條件?!倍挥媱e人評論他的作品,僅威爾斯本人在《自然》雜志上就發(fā)表文章達二十六篇之多,但這些文章顯然并沒有被英國皇家學會承認為“科學研究或對知識做出原創(chuàng)性貢獻”的成果。換言之,威爾斯并沒有因為在《自然》雜志上發(fā)表了這么多文章而獲得“科學人士”的資格。
從實際情形來看,皇家學會對威爾斯個人似乎并無偏見,因為即便是為威爾斯抱不平的斯諾,也持同樣觀點—斯諾為威爾斯辯護說:皇家學會一直實行推選制,被推選的人中不乏內(nèi)閣大臣和高官,甚至就在威爾斯落選前兩三年,還有多名政客高官入選。斯諾因此替威爾斯叫屈:“這些非科學人士為國家做出過杰出貢獻,當然沒錯,他們當選是榮譽的象征,實至名歸,但問題是,他們都行,為什么威爾斯不行?”斯諾明確指出非科學人士也可入選英國皇家學會,他想要爭取的只是讓威爾斯享有和其他杰出非科學人士同等的待遇。
按照學術界通行的規(guī)則,尋求被同行接納的最有效方式,就是在正規(guī)學術期刊上發(fā)表論文提供自己的成果和觀點。但是,被《自然》雜志“寵愛”了半個多世紀的威爾斯,卻始終未能獲得英國主流科學共同體的接納。這只能說明,《自然》雜志在英國學界眼中長期被認為只是一份普通的大眾科學讀物—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科普讀物”。這樣的刊物在西方人心目中,是需要娛樂大眾的,而不是扮演許多迷信《自然》雜志的人想象的所謂“學術公器”。所以在科普讀物上發(fā)表文章,無論數(shù)量、質量和社會影響達到怎樣的程度,對于提升作者在科學界的學術聲譽都幾乎毫無作用。
宋人劉克莊《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下闋有句云:“主家十二樓連苑,那人人、靚妝按曲,繡簾初卷。道是華堂簫管唱,笑殺街坊拍袞!”那首詞表面上是說一個富有藝術修養(yǎng)且志行高潔的歌伎被納入豪門,卻沒想到豪門中的歌舞竟是十分低俗。說老實話,在讀這部《Nature雜志科幻小說集》時,我們腦子里竟數(shù)次冒出劉克莊上面的詞句—若教那些在精神上跪拜《自然》雜志的人知道了,非指斥我煮鶴焚琴、褻瀆神圣不可。
腦子里不由自主冒出劉克莊的詞句,當然是因為這些小說實際上都相當平庸。
在《自然》雜志上發(fā)表短篇小說的作者,可以分成三類:
第一類是專職科幻作家。其中包括克拉克(A. C. Clarke)、愛爾迪斯(B. Aldiss )、女作家厄休拉·勒奎恩(U. K. Le Guin),歐洲科幻“新浪潮”代表人物莫爾科克(M. Moorcock)等科幻界元老。中青代科幻作家中則有文奇(V. Vinge)、索耶(R. J. Sawyer)、拜爾(G. Bear)、阿舍(N. Asher)等知名人士。他們占據(jù)了這部《Nature雜志科幻小說集》作者中最大的部分。
第二類是寫作科幻的科學人士,他們通常已經(jīng)在科學界有了一些名聲和地位。嘗試科幻創(chuàng)作最成功的,有加利福尼亞大學物理天文學系的本福特(G. Benford)和NASA的天文學家蘭迪斯(G. A. Landis)。而生物學家科恩(J. Cohen)和數(shù)學家斯圖爾特(I. Stewart)則既在《自然》上發(fā)表學術論文,也發(fā)表科幻小說。
第三類是業(yè)余科幻作者,比如業(yè)余的科學愛好者,某些文人以及記者、編輯(包括《自然》雜志的編輯)。
按理說,這樣的作者陣容,作品應該不至于太平庸。何況這些小說發(fā)表在“世界頂級科學雜志”上,總要和這華麗高貴的身份大致相符,總該有點“高大上”的光景吧?但事實上,這些作品從小說藝術的角度來說,普遍乏善可陳。這是為什么呢?
我們分析,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自然》雜志對小說篇幅的剛性限制—每篇只能有八百五十至九百五十個英文單詞。在這樣短小的篇幅中,塑造人物性格通常是不可能的。就是想渲染一點氣氛,或者別有用意地描繪一下某種場景,也必然惜墨如金、點到為止。如果試圖表現(xiàn)稍微深邃或抽象一點的思想,對于絕大部分作者來說恐怕只能是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也許有讀者會想:既然這些小說都很平庸,藝術上乏善可陳,那你們?yōu)槭裁催€翻譯出版它們呢?
我們的回答是:恰恰因為它們平庸,所以才更值得翻譯!
首先,如果這些發(fā)表在《自然》雜志上的小說篇篇精彩,那這件事情本身就相當“平庸”了,也許我們反而沒有興趣翻譯了—那就留給那些跪倒在《自然》面前的人去謳歌、去贊美吧。但現(xiàn)在的情形是,在“世界頂級科學雜志”上,刊登了一大堆平庸的小說,這件事情本身就很不“平庸”了,所以才值得我們?yōu)樗馁M一些時間與精力,將這些小說翻譯出來,讓公眾有更多的機會領略一番這些以前被許多人糊里糊涂捧入云端的“華堂簫管”究竟是何光景。
其次,從正面來說,這些科幻小說的另一個重要價值,是讓我們可以從中領略到國際科幻創(chuàng)作中反思科學的主流傾向。毫無疑問,這些小說的作者們,絕大部分都是深諳主流傾向者,他們當然都努力讓自己的寫作跟得上時代潮流,而不是“不入流”。我們從中不難看出,在科幻創(chuàng)作中,這個“時代潮流”正是—反思科學。
最后,這部小說選集也可以提供活生生的實證材料,幫助人們了解《自然》雜志究竟是一本什么樣的雜志—它肯定和許多對它盲目崇拜的人想象中的大不一樣。
(《Nature雜志科幻小說集》,〔英〕亨利·吉編,穆蘊秋、江曉原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