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萍
和許多平常的日子一樣,下班了,關(guān)上電腦回家。同事說,這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晚和誰過啊?最后一天?我恍然意識到,又要過年了。2012閃了一下剛過去,2013又要過去了。對于忙于生計(jì)的人,所謂年頭,就是一個個閃回。
這最后一年的末日,被商家炒成了消費(fèi)者的瘋狂,被流行弄成了“和誰過很重要”。雖然覺得無聊卻又隨上了大流,而和“很重要”的人走進(jìn)影院卻又不知為什么賀歲。當(dāng)看到一片黑壓壓的腦袋已經(jīng)排滿了座位,就覺得很多無聊其實(shí)就是蕓蕓眾生的“活著”。
明明知道是一部很爛的惡評如潮的爛片,卻想看看到底怎么個爛法。明明知道有人以喜劇的名義賺錢,卻也試圖用錢換取一份輕松快樂。
盡了最大的耐心還是無法忍受刻意制造的無聊,忍著惡心走出了影院,“很重要”的人說,“死心了吧?你這爛人?!?/p>
是的,挺爛,我的2013。
這一年,我和我的周刊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19年前,我連報眉報底也不懂,居然無知者無畏,懷揣一個夢,且叫做新聞理想吧,籌辦一份沒有正式刊號的報紙《東方訊報》(齊魯周刊的前身)。剛剛開張,來了一位老人,他從鐵路黨校副校長的職位上退下來第二天就加盟了我們。
創(chuàng)刊的難,是難以想象的,除了找人,最難的是找錢,而找錢的難是必須把雅事變成俗事,把尊嚴(yán)換成厚臉皮。恰恰是他,這個從“神學(xué)院”出來的神老頭,一進(jìn)報社就讓我把他打回了“原形”。
為了幫我找錢,他調(diào)動起所有的人脈資源,桃李裙帶,帶著我東跑西竄拉廣告,弄贊助。為了顧及我的面子,又要保護(hù)我,原本酒量不大的他,每端起讓人眼暈的大酒杯,都是英雄般氣壯山河:“我代表她,干了!”
在無數(shù)個俗不可耐的酒場上,在無數(shù)個用生命拼殺的“干杯”中,報社完成了最初的資本積累,使《東方訊報》蛻變成《齊魯周刊》。每每弄到一筆贊助,暈乎乎的我們便大發(fā)感慨,這喝的哪是酒啊,是報紙,是生命!
好日子剛剛過了幾年,一個突發(fā)的變故使刊社從小康之家一夜變成了窮光蛋。我借了一輛車,急急忙忙請他幫著借錢,在遭受了幾次拒絕之后,我們跑到臨沂一家企業(yè)求援,還記得那一天北風(fēng)呼嘯,天寒地凍,路邊的枯樹上,烏鴉也凍得小腿打顫。我的心縮成一團(tuán),如果不能盡快地借到一筆錢,刊社就要關(guān)門。
雖說這家企業(yè)的老板是他的老朋友,可人家曾經(jīng)幫過我們,再去借錢,臉皮得多厚啊!還是在酒桌上,還是滿滿的大杯酒,還是氣壯山河般的“干了”掩飾下的尷尬和壯膽,我們?nèi)缭敢詢?。不同的是,這一次,老人家從自己家里帶去了一份厚禮。在刊社最難的日子里,在許許多多的尷尬中,他和我一起熬過了15年。
每當(dāng)在我們難以為繼,快要撐不住的時候,老人家都笑瞇瞇地對我說:別泄氣,再咬咬牙就挺過去了,活著就是硬道理!
他叫王永善,齊魯周刊社的編外員工。2013年的秋天,這位老人去世了。我大淚滂沱,不為他的死,為我們曾經(jīng)的活著。他留給我的精神遺產(chǎn)是,對于卑微的人群來說,活著的意義永遠(yuǎn)大于尊嚴(yán)。暫且不管這是誰的悲哀。
每當(dāng)看著辦公室里碼成一摞摞的《齊魯周刊》,回想起這些年經(jīng)歷的挫折和磨難,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這就是總編嗎?總編就是這樣的么?從一開始就是找錢的?杯具的是到現(xiàn)在還在找。
我們曾嘲笑喜劇大師們的“笑無能”,而活著的無能卻漸成為我們以及一個行業(yè)、一代報人的生存現(xiàn)狀。
2013年,《新快報》的陳永洲事件,弄得整個媒體行業(yè)一片灰頭土臉,先不說事件本身戲劇性的一波三折,至今一頭霧水,作為同業(yè),除了自省自律,惶恐不安,同時也惶惑,我們的活著為什么越來越難?打罵記者,恐嚇記者的行為時有發(fā)生,且早已不是新聞。作為報人,我們不得不更多的思考關(guān)于媒體的特質(zhì),以及這些特質(zhì)存在的意義,盡管這些意義已和意義本身無關(guān)。50萬,讓一個行業(yè)灰頭土臉,惶恐不安,而劉志軍、劉鐵男等大老虎們的紛紛落馬又讓誰灰頭土臉,惶恐不安呢?是氣候相宜的山林,還是喂養(yǎng)他們的人民?
記得當(dāng)年剛當(dāng)總編時,一位老前輩語重心長:小張啊,知道什么是成熟嗎?干這一行,什么時候你干的誠惶誠恐睡不著覺的時候你就成熟了。盡管很快就干到了誠惶誠恐,睡不著覺也早就成為職業(yè)常態(tài),但人老了,卻依然不夠成熟,這大概就是還要活著的理由。
2013年,上海報業(yè)集團(tuán)的《新聞晚報》在最后一天???,一家網(wǎng)站轉(zhuǎn)發(fā)了七張現(xiàn)場照片,其中一張是總編輯簽發(fā)最后一版的紀(jì)念照,還有一張是一女報人悄然抹淚的悲傷,看了這樣的場景,居然沒有了物傷其類,兔死狐悲?;钪慌拢肋€怕么?
2013年,最后一天的晚上,和同事們一起加班,一起吃了盒飯審讀最后一期的周刊大樣,讀到了我的記者們寫的同題作文:我們的2013。我為我的同事們驕傲,也為他們心酸。一個小記者寫到他的父母背井離鄉(xiāng),在50歲的年紀(jì)還四處打工,一家四口漂泊在四個不同的地方,一年到頭難得相聚,他的父親為了討要工錢,居然失去了一截指頭,他的同樣打工的兒時伙伴23歲客死他鄉(xiāng)……讀著這些文字,我悄然落淚。我看到了來自社會底層的掙扎,我看到了當(dāng)年我的掙扎,看到了幾十年后的他們一如既往地還是掙扎。不知從何時起,面對這些孩子們,我不敢豪情萬丈地大談理想之類,我怕對不起他們,也怕閃了自己的舌頭。我心里清楚,某種程度上,這個職業(yè)就是一只卑微的飯碗,里面裝的是食物和良心。有時侯,這些食物和良心也被稀釋過。因此,我怕他們?nèi)撕苣贻p,心已老去。
2013年,在我的生活里,還有一個重要的生命離開了。它是和我一起活了14年的“兒子”狗蛋。在犯了心臟病救治了四天后,2013年最后一天的夜里,它悄然離開了。按照人的壽命折算,它已經(jīng)是個“百歲老人”。
早晨,打開窗子,看著埋葬著它的松林,不由的回想起和它一起活著的日子。在這些日子里,我經(jīng)常模糊了人和狗的概念,留在心里的是綿長的柔軟:每天它搖著尾巴迎接我的回家,晚上又極具儀式感的守在我的樓梯口……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它得了高血壓心臟病還有輕微的癡呆,幾乎每年都得吊瓶輸液。就像對待一個老人,我給了它活著的安全和尊嚴(yán),以及對一個生命的敬畏。
它帶走了我2013年最后的眼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