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我永遠無法知道三百年前的江湖藝人紅葉當時是怎樣的心情。那一刻，我站在河頭城的后山上，遙想當年。多年以后，這個叫峰市的河頭城已經(jīng)沉沒在汀江水底。我站立的地方只剩下殘垣斷壁，茅草瘋長。我看到山下蜿蜒的汀江靜靜流淌，早已經(jīng)沒有了“上河三千，下河八百”的繁華景象。

紅葉是江湖藝人，繩伎，名動諸邊。

紅葉，使人聯(lián)想起十月金秋。這個時節(jié)，滿山紅葉似火，田野金黃。那時的紅葉是最美麗的。

那天清晨，河頭城碼頭人頭攢動，美麗的紅葉已經(jīng)在一根繩索上手持紙花傘婷婷裊裊地來回走了三趟。那媚眼，那身段，那驚險技藝，那萬種風情，誰都會為之陶醉，賞錢如雨點落下。紅葉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明察秋毫。

紅葉必須走下去，因為她看到了一葉輕舟順汀江飄然而下，船頭，站立著一位白衣飄飄的書生。

紅葉打足精神表演，一系列的高難動作博得了陣陣喝彩。就在紅葉要表演拿手好戲“飛鳳在天”時，隨著炸雷似的一個“賞”字，三枚銅錢聯(lián)袂飛來，“颯颯颯”切斷了繩索，紅葉在半空中墜落。

眾人定睛一看，立即四散開去。

來者何人？譜牒說：四鄉(xiāng)八鄰，皆稱某某公為大善人焉，人或忘其姓名。其實，當時的老百姓當面稱他是“張大善人”，背后卻叫他“霸坑鳥”?！鞍钥峪B”自然是禽中猛者，一鳥在坑，群鳥無聲。

這時，“張大善人”說話了：“三腳貓功夫，也不看看地方！”

紅葉淚花閃爍。

“所有行頭，一概充公！”“張大善人”扔下第二句話，轉(zhuǎn)身就走。

一群壯漢蜂擁而上。

“且慢！”一聲斷喝。

來人正是那位白衣飄飄玉樹臨風的讀書人，他氣定神閑地立在“張大善人”的面前。

“張大善人”納悶了，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來頭不小啊。于是，“張大善人”問道：“這位仁兄，有何貴干？”

“玉樹臨風”看著“張大善人”不語。

“玉樹臨風”的身旁，是一位精干的老仆，他遞上了一張“名刺”。“張大善人”接過一看，嚴肅的臉上迅速堆滿了笑容，他身邊的一群壯漢也立即笑容滿面。

“張大善人”笑著說：“啊呀，您就是咱們客家大才子文風先生啊。令兄陳大人可好？您一定要為咱們這小地方留下墨寶喲。這真是巧嘍，太巧嘍?！?/p>

“玉樹臨風”淡淡一笑：“家兄終日忙于公務(wù)，兵部事務(wù)繁雜?！?/p>

“張大善人”連連點頭：“尚書大人為國操勞，日理萬機，日理萬機！”

“玉樹臨風”說：“‘張大善人沒有看《塘報》嗎？西北又有戰(zhàn)事了！”

張大善人說：“公子，您這是前往西北？”

“玉樹臨風”笑而不語。

老仆人說：“上京趕考?！?/p>

“張大善人”早就聽說汀江仁義門的陳家三公子文才了得，是前科鄉(xiāng)試解元。

“張大善人”說：“陳公子，此番進京趕考，必定吉星高照，令鄉(xiāng)梓山川增色。在下不才，口占一絕──”

“玉樹臨風”聽到“一絕”，眉頭動了—下。

“張大善人”沒有覺察到“玉樹臨風”神情的變化，高聲吟誦道：“日頭一出暖洋洋，陳家公子上京城；京城有個金鑾殿，陳家狀元系頭名?！?/p>

這打油詩不咋的，按客家話基本是押韻的，寓意好，是好兆頭?！坝駱渑R風”這次真的笑了，高興地拍了—下“張大善人”的肩頭，說：“張兄，好詩！好詩！”

“張大善人”高興極了，得意地掃視四周，目光所及，眾人振臂高呼：“好詩！‘張大善人，好詩！好詩！”

喊聲良久，終于停歇了。

“玉樹臨風”說：“‘張大善人，你看這位女子……”

“張大善人”朗聲說：“聽憑陳公子發(fā)落?！?/p>

紅葉深深鞠躬：“多謝公子相救，可否允許小女子隨船同往汀州？”

“既然同路，有何不可？”說著，“玉樹臨風”又拍了拍“張大善人”的肩頭，說：“‘大善人，謝了，小弟就此告辭，后會有期。”

多年以后，陳公子由翰林院編修出任汀州知府，和“張大善人”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在“張大善人”率領(lǐng)眾人“高中狀元”“榮歸故里”的陣陣高呼聲中，“玉樹臨風”一行走向碼頭，解纜行船了。

“玉樹臨風”上得船來，取出一本書，客家名著──《梁野散記》，在船頭正襟危坐地閱讀。江濤聲聲，兩岸楓葉似火，蘆花飛落?！读阂吧⒂洝氛山饴猛炯拍?。

“玉樹臨風”正讀得津津有味，忽然聞得陣陣酒香。正要起身，老仆抱出一壇好酒，說是正宗的客家米酒“狀元紅”，也不知道是誰送上船來的。“玉樹臨風”又笑了，他說：“這個‘張大善人并非浪得虛名，是個有心人吶?！闭f著，又埋頭看書了。老仆說：“三大壇子呢?！薄坝駱渑R風”揮了揮手，老仆退下了。

古志記載，從汀江的河頭城上行至上杭回龍灘百十公里水路，有險灘百十處，兩岸懸崖峭壁，水流湍急。

船行江中，逆水而上，經(jīng)虎跳灘、折灘、小池灘、馬寨灘、穿針灘、大池灘、小沽灘、南蛇灘、新豐灘、長豐灘、大沽灘、礱鉤灘，進入上杭城西，驚險曲折，非止一日。

在上杭縣城歇息了一日，又開船前行，過三潭灘、鍋峰灘、小磴灘、大磴灘、七里灘、目忌灘、棲禾灘、白石灘、濯灘、烏鵒頸灘、龍灘，就到了回龍灘。

回龍灘至汀州，江面開闊，波平如鏡，坦途在前。

船泊于回龍灘的一處淺水邊。此時，月上中天，江面水光接天，遠村隱隱，時聞犬吠。

“玉樹臨風”問紅葉：“能飲否？”

紅葉點點頭。

于是，他們對飲“狀元紅”，喝到月落西山，喝到三更雞鳴。他們都醉了，歪斜躺在船頭。江上秋風寒冷，“玉樹臨風”醉眼蒙眬，將隨身鶴氅披在了紅葉身上，旋即呼呼睡去。

日出，“玉樹臨風”醒了，紅葉無影無蹤?！坝駱渑R風”的那件鶴氅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船頭，領(lǐng)口有什么物件特別晃眼。

原是一片鮮艷欲滴的紅葉。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