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國鏡
失眠的滋味兒不知道有多難受。明與暗都不能讓我閉上眼睛,我索性拉開一扇窗戶,想引來一陣微風,卻不料,居然招進來一只蜜蜂,像一架小飛機,在我頭上盤旋。我趕忙把燈關(guān)了?!澳銇砀墒裁??”“嗡嗡,給你看病?!薄拔矣惺裁床??”“失眠。”聽到這提醒,我立時像蜜蜂一樣,長上了翅膀,就飛到了故鄉(xiāng)去。
那里千樹萬樹的山杏花正于春風中比肩綻放。詩人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而我看不見春意,卻看見春風里的蜜蜂,在杏林中鬧騰的一片繁忙;若說紅杏枝頭蜜蜂鬧,才叫恰當;那蜂鬧花枝間的景象,太有詩意了,說紅杏枝頭詩意鬧,也算貼切。我卻不禁為蜜蜂吟了一首詩,詩在吟誦中,我也漸漸入夢。醒來,一身輕松。那只蜜蜂還在我頭上嚶嚶地低吟淺唱。我迷迷瞪瞪又睡著了。頭落在枕頭上,心卻又飛向了遠方。其實在不遠的遠方,便是我的故鄉(xiāng),也可叫蜂的故鄉(xiāng),我與蜂,當然該稱老鄉(xiāng),小老鄉(xiāng)。
我出生在山花爛漫的六月,那是花兒最盛的月份,也是蜂兒最忙碌的月份。我是在花開蜂舞的世界里長大的。也有人說我是在蜜罐里長大的。記得那花兒開著,蜂兒在花中舞著,山桃花山杏花山丁香山玫瑰山梨花山棗花六道木花椴木花……花兒開不敗,每一朵花兒都是一道蜜的源泉;每一滴蜂蜜,都是從百花中采集而來。故鄉(xiāng)的山多水多花多,蜜自然也就多。想想故鄉(xiāng)那些坐落在山間的民房,哪有蜂房多呀?幾多綠蔭中花叢中,有幾多白色的蜂房,一排排蜂房里,有多少蜜蜂在譜寫著生命的交響曲啊?荊花是山中最多的花,那花間也藏著不盡的荊花蜜。
雨過天晴好采蜜。蜜蜂怕陰天,雨天,雨天它們就不好出去干活兒了,若是晴天,陽光普照,那蜂兒就追趕著雨后的陽光,雨后的花朵,飛到陽光普照的花間,去采蜜。有時候蜂們也往往會披星戴月,采集花蜜的。記得那夏日的夜晚,山上山下,月光如水,蜂兒嚶嚶嗡嗡,奏出一曲曲動聽的交響樂。在那樣的晚上,才叫不覺曉呢。而那時一覺醒來后,就和伙伴們帶著籃子瓶子,去蜂場分蜂蜜了。搖蜜機嗡嗡的響著搖著,那琥珀色的蜜泉汩汩地注入到盆里缸里桶里……有饞嘴的伙伴一把上去,伸手抓一把蜂蜜,就填到了嘴里。有斯文者,就用一根麻桿或是大蔥葉、南瓜秧梗兒,作為吸管,用力吸著粘稠又甘甜又透亮的蜜汁。此時,那嗡嗡叫的小蜜蜂依舊來來往往,看著我們吃它們釀出的蜜,它們也是樂在其中的吧。
我又睡著了。夢鄉(xiāng)里又回到了藍澄澄綠茵茵紫幽幽的、開滿荊花的山坡上,那花?;ㄉ介g,蜂兒飛個不停,叫個不停,舞個不停,忙個不停,好大的花山,在蜜蜂的歌舞中,那山像是動了起來,舞了起來,伴著搖曳的花枝,舞動的蜜蜂。我在那荊花掩映的農(nóng)家屋里,吃著母親烙的杏油烙餅,蘸著蜂蜜,還有黃瓜炒木耳,蘑菇燉小雞,真香。這是改善生活的伙食。
平日里,無論吃啥,哪怕是燒土豆,煮嫩玉米,杏葉餅子椴葉粥,我們吃嘛嘛香,吃了啥也是滿山跑,滿山喊,滿山歌唱。在荊花叢中捉迷藏,被蜜蜂蜇傷了,眼睛腫成了一條縫,臉像個柳罐,我們卻不哭,蜜蜂是不得已為了自衛(wèi),才獻出了生命的;而蜜蜂的大隊伍,卻犯不上與人糾纏,與人為敵,而是一個心眼兒,一同在山上高奏著進行曲。那聲音溫柔而甜蜜,雄壯也鏗鏘。
小小的蜜蜂唱的歌兒那是感天動地的。真的,那時我們也總是快樂的像小蜜蜂一樣。春日里,俯下身去,或是抬起頭來,舔花蕊間的、蜜蜂傳上去的蜜汁,那滋味甜甜的,才叫回味無窮呢。記得我們隨著山谷間的騾馬隊,隨著騾鈴走著,騾馬是去收購站送蜂蜜的,賣完了蜂蜜,騾馬馱著空蜜桶回來,可蜜桶里還殘留著一層亮汪汪黏嘟嘟的蜜汁。騾馬在樹蔭下歇下來,我們一群伙伴便摘下蜜桶,掏桶壁上的蜂蜜吃??商土税胩欤m說黏糊糊亮晶晶弄了兩手,嘴里卻并沒吃進多少蜂蜜。后來我們一陣瘋狂,就搬起蜜桶放入潺潺流淌的山泉中,就灌開了山泉水。灌了半桶水,就晃蕩晃蕩搖著,搖著蜜桶……水花濺出來,濺到我們的嘴唇上,那水花就像蜜一般甜,且清涼,我們嘬著蜜汁,叭咂著小嘴。那一刻世界上最甜蜜的人可能就是我們了。
想到那一刻,我于往事中回到現(xiàn)實中來。現(xiàn)實中的我,倒不像是一個在失眠的苦海中煎熬的人,而更像一個渾身都是精氣神的蜜蜂,看看蜂兒的身影,聽聽蜂兒的歌聲。對了,此時在冬季,蜂兒都在蜂房里冬眠吧?那我就拿一把掃帚,掃一掃落在蜂房上的白色的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