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一吟
春去秋來歲月忙,白云蒼狗總難忘。追思往事惜流光。
樓下群兒開電視,樓頭親友打麻將。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這是爸爸于1970年6月28日晨寫給恩狗(小弟豐新枚)的信里所附的一首“浣溪沙"詞。
信里只附這首詞.沒有附言。我一直到要編《豐子愷文集》前向弟弟要來爸爸給他的全部信件時,才看到這封信和這首詞。我的眼睛不禁濕潤了。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這句話,帶給我的是甜酸苦辣五味雜陳種種滋味。
1966年6月以前,我家一片祥和之氣。浩劫開始后,人人自危,不敢串門。家中冷冷清清,這才體會到當(dāng)時沒有珍惜“尋常”之可貴。爸爸和我,常年都是待在家里弄筆桿子的人,對社會上的事,尤其對政治,消息不靈,麻木不仁。哪里知道當(dāng)時已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我只是在一次學(xué)習(xí)會上曾聽說爸爸的隨筆《阿咪》受到了批判。
那還是比較早的時候。爸爸雖然已在接受批判,家里還沒有受到侵犯。有一次華瞻哥來,問起畫院對爸爸批判了些什么。爸爸講了一些,其中提到《護生畫集》。華瞻哥聽到這里,很敏感地從書櫥里抽出一本《護生畫集》第五冊,那是廣洽法師于1960年初在新加坡出版后寄來的。華瞻哥翻著翻著,緊鎖著眉頭說:“唉,這些畫……一幅幅,他們都可以找出理由來批判。唉……”翻到最后,華瞻哥忽然“?。 绷艘宦?,接著就把這最后一幅的畫題讀出來:“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笑幾家愁……啊,不!還是萬家愁呢!那還了得!”
我和爸爸帶著驚疑的眼光望著華瞻哥。
“你們難道還沒有覺得問題嚴(yán)重嗎?”華瞻哥覺得我們在政治上太無知了。
“那不是《水滸》里的詩句嗎?”爸爸說。
“可你是在什么時代發(fā)表這幅畫的!是60年代!是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不僅幾家愁,你還改為萬家愁呢!”
這時候爸爸和我一下子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爸爸訥訥地說:“從佛教的觀點來看,人世間就是苦海……”爸爸還沒講完,華瞻哥打斷了他的話說:“他們批你,你能和他們宣傳佛教嗎?”
這時爸爸在一旁端詳這幅出問題的畫,自言自語道:“九州明明是指中國,我這一點難道不懂……畫中的城墻是長城模樣,更證明了我指的是中國。我怎么會……真是見了鬼了!”
華瞻哥見爸爸自責(zé),便安慰他說:“好了好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就別去想它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挽救這件事。弄得不好,可以被定為‘反革命’,那時麻煩就大了?!?/p>
反革命是要坐牢的。
我們?nèi)硕季o張地陷入沉思。最后還是爸爸先說話:“寫信請廣洽法師幫忙!”
以前爸爸寄出去的東西,曾受過檢查。我們有個黨員同事在“文革”初期曾透露給我和寶姐聽,說爸爸是‘內(nèi)定”的“右派”,因為他老是往外國寄書冊。是的,爸爸確實常給廣洽法師寄書畫作品和圖冊。可他們怎么會知道呢?難道郵局可以隨便拆包?既然這樣,爸爸這回如果再往外寄信求助,信被拆了可了不得啦。我們仔細(xì)商量的結(jié)果,由爸爸寫一封信給廣洽法師,就說那最后一幅畫是解放前l(fā)946年的舊作,早年寄贈法師的。只因法師湊不滿80幅,從舊畫中隨便選了這一幅放了進去。如今既已出版,務(wù)請刻一個“l(fā)946年”的圖章,蓋在每本書這幅畫下方的角上,以彌補此錯誤。
“好,好,就這么辦?!比A瞻哥表示贊同?!澳銈兛矗职衷谶@冊書的‘后記’中寫的就是‘廣洽法師將予歷年陸續(xù)寫寄之護生畫八十幅在星洲副刊’——爸爸這幅也屬‘歷年’之列呀!”
我們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哎呀不對!”我忽然想起,“如果法師來信說那是你自己選的,不是我選的啊,豈不更糟!”
三個人又都沉默了。最后還是爸爸出了個好主意:“這樣吧,我給法師擬一封回信,要他照抄。”
“這樣做法師會不高興嗎?”
“不會不會,法師很尊重我的,”爸爸說,“他會了解的,他會幫我這個大忙的?!?/p>
我們就幫爸爸?jǐn)M定了回信,第二天,我把信投進了郵筒。于是,天天等回信。等呀等呀,信終于來了!完全照爸爸一樣寫,而且說他已蓋上了“1946年”的圖章。廣洽法師真好!我們好比有了護身符,我拿著信舍不得放下來。
這幾天,英娥阿姨(家中保姆)聽來不少傳言,說某某人家被抄家了,抄出多少黃金現(xiàn)鈔……嚴(yán)刑拷打……東家上吊了……快輪到我們了吧。我們雖然已經(jīng)做了很重要的準(zhǔn)備工作,但沒考慮過轉(zhuǎn)移東西的事。聽說有的人家把一些值錢的東西轉(zhuǎn)移到了親友家里,后來被查出來,連累親友也挨批斗。
爸爸向來看輕錢財。何況已經(jīng)隱藏了那些“小黃魚”,萬一有個什么變化,可以變錢維持生活,那就夠了。除此以外,我們家一無古玩,二無字畫。爸爸不喜歡這些。有人送他,他往往轉(zhuǎn)送人家。
這一天終于來了。
是爸爸單位畫院的人來抄家。他們是文明的抄家。不來翻箱倒柜、喑嗚叱咤這一套。就問我們什么什么有嗎?凡是我們家有的,我們就主動拿出來,生怕違反規(guī)定,連累了爸爸。我們交出了全部飾金和家里的存款(我把媽媽早先給我的三件飾金也拿出來,他們卻不要,說“這是你個人的,不必上繳”。我個人的存款上有我的名字。就更不用上繳了。誰想后來我的存款也被銀行凍結(jié)了)。他們拿了爸爸的幾張存單,數(shù)了一下,我聽見其中有一個人對同伴說:“豐子愷家的存款比賀天健家的零頭還少?!?(我們上繳的一共是六千多元)后來得知,他們是先去吳湖帆家和賀天健家。他們大概不知道自己的院長是一個最不善理財?shù)娜?,一手來,一手去;甚至還沒拿到手的錢就已經(jīng)許給人家。
他們拿走的東西都開列在清單上。而且后來大都完好地還給我們——我說“大都”,缺少的只是我保存的一些照片。
我們家的第一次抄家總算平安無事。事后聽說:畫院的書法家馬公愚把要抄家的事打電話通知了家中,被他們發(fā)現(xiàn),馬上把他拖出來,叫他跪在草坪上,用皮鞭抽打他的光腦袋,最后用冷水澆在他頭上,他頭上直冒蒸汽。
從此以后,人人自危??砂职只貋韽臎]講起過此事。是他沒看見?不!不可能不知道!是他瞞著我們。他把提心吊膽悄悄地留給自己一人,默默忍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