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婕[首都師范大學, 北京 100048]
作 者:杜文婕,首都師范大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說“:稼軒則沉著痛快,有轍可循,南宋諸公,無不傳其衣缽?!雹儆终f“: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蓋二公皆極熱中,故氣味吻合。辛寬姜窄:寬、故容穢,窄、故斗硬?!雹邴溔娌┱f“:(白石)渾灝流轉,脫胎稼軒?!雹圩T獻說“:白石稼軒,同音笙磐,但清脆與鏜異響”④“,白石嚶求稼軒,脫胎耆卿”⑤。筆者認為“,白石脫胎稼軒”的說法是有待商榷的。
綜觀姜夔與辛棄疾的人生及創(chuàng)作便可以發(fā)現,二人的情懷不同,作品的風格也不相同。我們可以從這一角度簡單地把二人的區(qū)別歸納為三方面,第一是早年的生活及對早年生活的懷念。辛棄疾二十二歲時就揭竿起義、率軍殺敵,儼然一位雄姿英發(fā)的少年將軍,他一心向往和崇拜的是虎嘯風生的英雄豪杰,他把一生的熱血都奉獻給了國家民族,對民族事業(yè)熱情而執(zhí)著。姜夔與辛棄疾比起來完全沒有英雄之氣,而是一副浪蕩游子的形象,他的少年時代是在秦樓楚館度過的“:沉思年少浪跡,笛里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彼囊簧汲两谕纯嗟膽涯钆c回憶之中,對年輕時的歌舞生活念念不忘“:輦路珠簾兩行垂,千枝銀燭舞。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p>
第二方面是面對人生的失意和年華的逝去,辛棄疾表現為悲壯“: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姜夔表現為悲哀“:漂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辛棄疾與姜夔都是對人生擁有沸騰熱血的人,只不過辛棄疾的人生是壯大開闊的,是屬于民族國家的“: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而姜夔的人生是狹窄局限的,是屬于個人前途命運的“:萬里青山無處隱,可憐投老客長安”。
第三方面是辛棄疾和姜夔雖然都以詞著稱,可辛棄疾并不只是一個文人,他還是一個曾經領兵打仗的將軍,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和目的與姜夔是不同的。辛棄疾的人生志向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文學創(chuàng)作是他壯志難酬時的無奈之舉,他說:“把詩書馬上,笑驅鋒鏑”。他把詞當成書寫情懷和記錄行藏出處的工具,曾說“:不妨舊事從頭記,要寫行藏入笑林”。和辛棄疾相比,姜夔作詞一方面是為了詩詞藝術,另一方面則是結交拜謁,討官老爺們的喜歡,希望最終能贏取功名,這樣他就要從藝術上更勝一籌。姜夔曾經說“,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少小知名翰墨場,十年心事只凄涼“”傳語城中客,功名半是愁“”著書窮愁濱,可續(xù)離騷經”。清人劉熙載《藝概》卷四曰“: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杰之詞。才子、豪杰,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⑥此說的確是頗有見地的。姜夔也有家國之恨、濟世之志,但是遠不如辛棄疾強烈,這可能與二人的出身和生長環(huán)境的差異有關,所以姜夔以詩人的氣質表現黍離之悲,辛棄疾則以豪杰的情懷表達報國之志。二人情懷與創(chuàng)作的目的不同,我們可以通過他們的詠虞美人草感受出來。
西楚霸王項羽有美人虞姬,垓下兵敗后,項羽烏江自刎,虞姬隨之而去。對于虞美人草有多種傳說,有的說它見人輒舞,有的說它聞吳音而舞,不管哪種傳說,都把它與項羽的虞姬聯系在一起。辛棄疾《浪淘沙·賦虞美人草》:
不肯過江東。玉帳匆匆。至今草木憶英雄。唱著虞兮當日曲,便舞春風。兒女此情同。往事朦朧。湘娥竹上淚痕濃。舜蓋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
李清照有詩“: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毙翖壖彩拙渲苯邮褂谩安豢线^江東”,鋒芒直指南宋茍且江南一事,突兀而犀利?!爸两癫菽緫浻⑿邸闭宫F了辛棄疾血液內涌動的豪情,但這個時代又到哪里去尋找英雄呢?辛棄疾借虞美人草所表達的不僅僅是個體人生的苦悶,更重要的是深深的憂患意識,他的生命是建立在家國民族之上的。又《虞美人·賦虞美人草》:
當年得意如芳草。日日春風好。拔山力盡忽悲歌。飲罷虞兮從此、奈君何。人間不識精誠苦。貪看青青舞。驀然斂袂卻亭亭。怕是曲中猶帶、楚歌聲。
“人間不識精誠苦”諷刺了一味求和的無能朝廷還不如當年的虞姬,虞姬雖為柔弱女子卻有錚錚鐵骨,現在的英雄豪杰們到底比不上一個翩然起舞的女子。辛棄疾的這兩首詠物詞借物詠懷,指出了民族悲劇的根源,具有強烈的批判性。姜夔也有一首同樣題材的詩《虞美人草》:
夜闌浩歌起,玉帳生悲風。江東可千里,棄妾蓬蒿中?;墙庹Z,作草猶可舞。陌上望騅來,翻愁不相顧。
與辛棄疾不同的是,姜夔在詩中隱含的主要是對自身懷才不遇的感慨。他用“江東可千里”諷刺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北顧,而他自己就是蓬蒿中的棄妾,滿懷熱心想要投身于濟世之道,卻被排擠在仕途的大門之外?!澳吧贤K來,翻愁不相顧”,正是姜夔一生心理及命運的寫照,直白而形象地體現了他渴望被朝廷重用的急切心理。他以全部生命熱情等待著朝廷的垂愛,但命運卻最終還是沒有眷顧他。
對比二人作品我們不難看出,姜夔表達的更多的是個人身世的感慨;而辛棄疾則主要著眼于民族國家和英雄氣節(jié)。在表達方式上,姜夔含蓄雅正,溫柔敦厚;而辛棄疾則熱情豪放,傾蕩磊落。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說:“白石好處,無半點粗氣矣?!雹呋蛟S正因如此。由此說來,說姜夔“脫胎”辛棄疾,或許過于嚴重了。嘉泰三年(1203),二人初識,并均已近遲暮之年,這年之后,姜夔作品實在有限,而姜夔那些最優(yōu)秀的詩詞大多創(chuàng)作于嘉泰三年之前。從創(chuàng)作方面來講,姜辛二人本身就有許多共同的地方。例如:二人都使用健筆,不同的是,稼軒用健筆寫豪情,而白石用健筆寫柔情。辛詞之健在于噴薄的氣勢、不可一世的豪情和高尚遠大的志氣:“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姜詞之健在于用瘦硬冷峭的語言訴說款款柔情:“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p>
周濟有一點說得很恰當:“(白石)變馳驟為疏宕?!毙翖壖仓Y驟在于他的詞中迸發(fā)出來的奔騰的氣勢、雄豪壯闊的場面和雄奇飛動的意象。姜夔之疏宕在于他的感情的抒發(fā)間接而冷峭,他大多借景抒情,他的景物不僅是清冷幽靜的,而且只取其縹緲之神,并用虛字聯系起來,從而形成疏宕之感,如“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這就是辛、姜一為馳驟、一為疏宕的根本原因,也正因如此,白石詞比稼軒詞多了一層縹緲風神和空靈之感。陳詢《海絹詞說》曰:“南宋諸家,鮮不為稼軒牢籠者,龍洲、后村、白石皆師法稼軒者也。二劉篤守師門,白石別開家法。白石立而詞之國土整矣?!雹噙@種說法應是比較恰當的。劉熙載《藝概》卷四云:“張玉田盛稱白石,而不甚許稼軒。耳食者遂于兩家有軒輊意。不知稼軒之體,白石嘗效之矣。集中如《永遇樂》《漢宮春》諸闋,均次稼軒韻,其吐屬氣味皆若秘響相通,何后人過分門戶耶?”⑨確實,姜夔與辛棄疾唱和的三首詞受到了稼軒詞風的影響,他的《永遇樂·北固樓次稼軒韻》是最為豪情、表達最為直接明了的一首愛國詞:
云隔迷樓,苔封很石,人向何處。數騎秋煙,一篙寒汐,千古空來去。使君心在蒼厓綠嶂,苦被北門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飲,大旗盡繡熊虎。前身諸葛,來游此地,數語便酬三顧。樓外冥冥,江皋隱隱,認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
本詞是姜夔難得的涉及重大事件的作品。上片寫鎮(zhèn)江的風光及地理的重要性,從而點出了辛棄疾鎮(zhèn)守的陣容及威嚴,北伐之事因此有了轉機。下片以諸葛亮、桓溫比辛棄疾,贊揚他的智謀才略,鼓勵他不負人民期望,收復淪喪的故土。全詞感情激昂,表現了姜夔關心國事,迫切希望收復失地的愿望,筆力遒勁、氣魄宏大,與《揚州慢》《凄涼犯》等有很大區(qū)別,風格與辛詞相近。
綜上,姜夔在與辛棄疾的交往中確實受到了這位豪放詞人的影響,但并不能說姜詞“脫胎”稼軒,辛詞主要風格是雄健馳驟、豪放壯麗,而姜詞則傾向于清剛疏宕、淳雅含蓄,辛主“氣”,姜主“格”,二人之作在本質上是有區(qū)別的。畢竟姜夔獨樹一幟,因此“稼軒辛公,深服其長短句”⑩。
①② 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見《介存齋論詞雜著,復堂詞話,蒿庵論詞》,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3頁,第13頁。
③ 梁令嫻編、劉逸生校點:《藝蘅館詞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9頁。
④⑤ 譚獻:《復堂詞話》,見《介存齋論詞雜著,復堂詞話,蒿庵論詞》,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27頁,第24頁。
⑥⑨ (清)劉熙載著,王氣中箋注:《藝概箋注》,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24頁,第323頁。
⑦ 周濟:《宋四家詞選》,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8頁。
⑧ 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838頁。
⑩ 姜夔:《姜堯章自敘》,見(宋)周密撰、張茂鵬點校:《齊東野語》卷十二,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11頁。
[1] (宋)周密撰、張茂鵬點校.齊東野語[M] .北京:中華書局,1983.
[2] 夏承燾.白石詩詞集[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3] 孫玄常.姜白石詩集箋注[M] .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
[4]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