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吳強
作 者:吳強,清華大學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高級工藝美術師。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上古之理,今以用之。繪畫之道,無中生有,有生于無。
尤其中國畫以書法用筆,即虛當實,不以表象為目的,是由表及里、以形寫神的藝術。繪畫的過程則是對“有”和“無”的判定,又是對“實”和“虛”的塑造。通常我們將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畫出,更重要的是將人內心的意境傳遞,看實的東西容易被人理解,見虛無之處更誘人去揣摩、去遐想。
繪畫中,畫實易、寫虛難,觀者也同樣是看實易、悟虛難。繪畫的紙張在畫前是實體,它可以是白色的,也可以是其他顏色,畫筆落在畫面的那一刻,紙即轉化為虛無的空白背景,成為承載畫面內容的介質。我們涂抹描畫的過程中,有形的則是實,就是有筆觸和有顏色的地方,無形的則是虛,就是沒有畫的地方,筆觸以外的部分;畫過的地方為正形,沒有畫的地方為負形,我們的視覺常在正負之間互換,尋找視覺上的答案。更多的景象是正負形互動誘發(fā)所產生的,從虛到實、從無到有,畫面常以有形的筆畫去塑造那些無形的精神世界。所以,畫面上最難表現(xiàn)的也是那些無筆無色的虛無處,它難就難在“無中生有”。繪畫能成為獨立的視覺藝術,就是通過觀看筆畫的粗細、大小、多少,行筆的快慢、剛柔、虛實,形成線條和色彩的組合,以視覺的形式傳遞出情和意,常常感受畫面精妙之處都是在筆不到意到、形無神在的狀態(tài)。
山有陰陽相背,樹有深淺明暗,花有千姿百態(tài),繪畫將這一切都聚于筆下。而中國畫的絕妙之處講究“留白”,不但是構圖的需要,更是留出想象的空間,以簡代繁,以少勝多,以無代有。北方的冬天,掛滿枝頭的果實被大雪覆蓋著,用水墨的方法畫好這幅畫,我們只需用簡略的筆法表現(xiàn)果實的下半部和斷斷續(xù)續(xù)的枝頭,看著不完整的果實和相互不連接的枝條,白雪皚皚便是畫面上的留白,觀者的視覺經驗使得畫面完整,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雪壓枝頭的景象。中國人對象形、會意的表現(xiàn)方法有極其敏銳的視覺追求,在堆滿白雪的柿子樹下,它背后的寓意,傳遞的是“瑞雪豐年,事事如意”的意境。中國寫意畫注重的是留出想象的空間,讓觀者在理解中加以完善,尋找著自己心里的理想的答案,由此對于有無相生的感悟會出現(xiàn)多層次多角度的結果,虛無之處所帶來的意境就顯得更為奧妙無窮了。
中國畫更講究用筆的虛實有致。每筆下去講究干、濕、濃、淡的形式法則,運筆講究中、側、順、逆,見筆留白,干筆皴擦出飛白,濕筆、水痕氤氳出痕跡白,潑墨揮灑留出空白,一切白,是筆墨顏色塑造出的“無”,可聯(lián)想出物體的受光面,是高光點,是云,是霧,是霜,是冰,是水,是氣,是虛無,是想象的空間。筆墨符號構架出的審美趣味,不正是東方人在留白和虛無中領略到的藝術境界嗎?
中國畫在用墨方面更有虛無之妙法。利用宣紙滲化氤氳的特性,有以濃破淡的方法,水使墨形體輪廓虛無,似隱似現(xiàn),有霧里看花的景象;又常用水或淡墨破濃墨,輪廓清晰但墨色滲透,以自然滲化使人聯(lián)想風雨殘荷狀;此法也可生動再現(xiàn)動物的皮毛質感,一筆帶過,無須細畫。有時多種技巧并用,水中摻礬、墨上撒鹽,以破墨技巧使虛實變化更為多樣,潑墨、潑彩更是虛無變化自然天成的藝術景象。
中國畫立意含蓄內斂,移情表意,借物抒情,講意趣,重神韻。以寫意的表述為主,“不求形似,但求神似”的創(chuàng)作思想已被觀眾所接受,常以寥寥數筆點到為止,卻營造出特有的意境,無須平鋪直敘,而是畫龍點睛。齊白石有幅《蛙聲十里出山泉》的名畫,寥寥數筆描繪出數只蝌蚪順山泉而下,大面積的留白表示清泉,是流向山谷還是去往田間,通過蛙聲十里的意境便可知曉了。又如,表現(xiàn)“白云生處有人家”,我們只須將一屢炊煙畫在白云深處,就可知道人家的存在。再看,中國山水畫上出現(xiàn)和尚擔柴挑水的情景,便知“深山藏古寺”的構思以及“隔山聞鐘”的意境了。
如果說音樂是聽覺的藝術,而繪畫則是視覺的藝術,音樂是以節(jié)奏和旋律感染人們的情緒,觸動人們的心靈,我認為繪畫同樣是以其節(jié)奏和旋律營造出美感來打動人。畫面中的內容,一切能解釋和可描述的都應歸結為文學,文字與述說有助于畫面意境的提升,但常常也會限制思緒的發(fā)展,只有繪畫獨立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是不可替代的。音樂中的歌詞和曲的功效是有區(qū)別的,我想真正意義上的繪畫應是以線條和色彩形式的組合表現(xiàn)出的純粹節(jié)奏和旋律,在有無之間,動態(tài)地產生著無限想象的可能,引發(fā)人們用心去尋找自己的答案,尋找著心靈的撫慰,享受著快樂和美感。因此可以說,繪畫是將有形的世界引向無形的想象境界。
中國人追求意境,善用虛無。古人云“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tài)中”,繪畫能尋其虛無之道,能將氣韻嵌入風云變化的作品中能以虛無的形式再現(xiàn)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