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戎嗔
張邦昌坐在華麗的龍椅上,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那張寬闊舒適的龍椅就像一塊長滿了刺的鐵板,讓他坐立難安。因為他知道從坐上龍椅那刻起,自己的命運便注定了。
張邦昌看過許多史書,發(fā)現(xiàn)書上的奸臣能舒舒服服地活到壽終正寢的也挺多,或許自己也可以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然后留下千古罵名。
張邦昌第一次聽說金國,差不多是在十年前。那天,有位官員告訴他,女真人建立了一個國家叫金國。
強大的遼國軍隊被女真人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成了朝中群臣閑暇時的談資。他們對金遼戰(zhàn)事最多的一種觀點是:女真人撿了個大便宜,因為遼國發(fā)生了嚴重的內亂。他們還總不忘加上一句:如果女真人遇到我們大宋兵馬,只怕就猖狂不起來了。
同僚們的這種自信自有他們的道理,不過張邦昌總覺得大宋的兵力算不上強大。每當冒出這些想法時,他總是及時打斷自己,因為這不是一個忠君愛國的好臣子該有的思想。
張邦昌可以坦然面對自己想法的時候,已是坐上龍椅之后了。那時候他覺得,身為一個叛臣,沒一點大逆不道的想法好像說不過去。
張邦昌想,大宋素來輕視與防范武官的政策雖然和宋太祖有關,但真正讓大宋的軍力走下坡路的,應該是宋真宗。那時候,威脅大宋的幾個割據(jù)政權早已不復存在。和遼國幾番交手后,宋真宗決定和談。
很多人說,大宋在澶州和遼國達成的“澶淵之盟”是屈辱不公的,但是它給宋遼兩國帶來了一百年的和平,僅僅從經濟上說,并非不合算。但很多事情無法用是非來衡量,就好像和談帶來的和平雖然換得了百姓的笑容,但讓宋國和遼國漸漸失去了危機意識。金國要求和大宋聯(lián)手滅遼的時候,宋徽宗同意了。
宋徽宗的這個決定獲得了不少大臣的支持,張邦昌也覺得挺好。因為宋太祖之后的歷代帝王都有將遼人占據(jù)的燕云十六州收復的情結。這次是絕好的機會,因為遼人在金人強大的攻勢下早已喪失了斗志。
張邦昌記得有位反對滅遼的同僚說,宋國和遼國已經和平百年了,怎么可以在這時落井下石?張邦昌笑了,但很久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聯(lián)金伐遼的決定是錯的,因為在金人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的遼軍在面對兵力占據(jù)優(yōu)勢的宋兵時,卻成了常勝將軍。
金兵打到汴梁城下的時候,大宋君臣這才慌了神。張邦昌一直是議和的支持者,并為此被人罵過很多次。他也反思過,但發(fā)現(xiàn)所謂死戰(zhàn)并不一定會有完美的結局。當然,他從不敢向主戰(zhàn)派太直接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張邦昌與康王趙構熟悉起來,是他們一起去金營議和的時候。
張邦昌說服金人退兵后,他在金營里的表現(xiàn)被同僚們詬病得很厲害。他們說張邦昌在金營里嚇得動不動就哭,將大宋顏面丟得一干二凈。與張邦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趙構,那年趙構才19歲,可是他在金營里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自若,絕對值得稱道。
張邦昌覺得挺委屈的,自己作為一個文藝氣息濃重的文學青年,情緒波動大也是值得諒解的。趙構那時還不懂事,根本就不了解金人的可怕,他鎮(zhèn)定的表現(xiàn)其實是一種對時局的懵懂,對事態(tài)遲鈍的反應。張邦昌堅信,用不了幾年,趙構便會像自己一樣懂得畏懼了。
宋齊愈從金營談判回來,帶回了金國人希望由宋朝的群臣推舉一個非趙氏子孫來做中原皇帝的消息。他的手掌中出現(xiàn)“張邦昌”三個字的時候,張邦昌嚇壞了,跌倒在地,一小半是因為腿真的有點軟了,更多的還是希望通過演技渡過眼前難關。然而,宋齊愈卻蹲在他身邊,說:“金人說了,如果三天內你不登基,就殺光汴梁百姓。”
金人即將屠城的消息在汴梁城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播著,張邦昌府前每天都會圍著許多請愿的百姓。于是他緩緩走向自己人生的頂點。他聽到了鑼鼓聲,是百姓為他登基而組織的慶典。
金人撤走那天,帶走了徽宗、欽宗、眾多的趙氏子孫、大量朝廷重臣,還有從汴梁城搜刮的財物。張邦昌帶著城中的百姓,跪在南門放聲痛哭。很多人說,張邦昌雖然被迫當了皇帝,但他心懷故國。也有很多人認為,他是在做樣子,為自己留后路。實際上,他只是為自己的命運而哭。
張邦昌知道趙氏沒有滅絕,因為還有一個不在汴梁城的趙構。他從來沒有把趙構當成敵人,雖然自己如今的立場已經是趙構的敵人了。而且他也明白,金人離開之后,趙構才是宋朝臣民向往的帝王。所以在當皇帝的這些天,他多次明確表態(tài)自己是被動的——除了在金人面前,他從不敢使用皇帝禮儀。然而這些是否能成為保命的理由,他心里也沒底。
張邦昌見到趙構賜死自己的詔書,是在放棄皇位的幾個月后。幾個月前,趙構還承諾要赦免所有被金國脅迫效力的臣子。
張邦昌其實預見過自己的命運——自己變成了一個老爺爺,對著孫子們訴說年輕時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但就在他決定放棄皇位的時候,便已想到自己可能無法走到那個完美結局了。其實,他要想活下去也不難,只要做一個真正的漢奸,在金人的保護下,對宋朝、對趙構耀武揚威,然而他做不到,所以他必須面對這樣的結局。
張邦昌承認自己的人生有很多錯誤,但他堅持認為那是時代的錯,不是自己的錯。
編輯 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