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梅
饑餓的女兒
JI'EDENVER
少 梅
寧夏從夢里睡過來,覺得眼前亮亮的,這份光亮剛才還在她的眼皮里,現(xiàn)在忽地鋪散開來,眼前晃出千萬條銀絲,在大大的太陽下閃閃發(fā)光。
身邊沒有人,只有雪白的被子。寧夏想起來,這套床品是她和黃為在一家床上用品店躲雨的時候買回來的。黃為喜歡白色,這白不是單純的白,而是暗藏著一點銀色的云朵,黃為說,我們蓋上這樣的被子,就像住在云彩里。
寧夏用手摸摸自己的身子,只有薄薄的一片,陷在軟軟的床里,像是不存在。寧夏慢慢地閉上眼睛,輕輕撫摸著它,仿佛是在撫摸著另外一個女人。
剛才寧夏做了一個夢,居然夢到了林立,那個漂亮妖嬈的女人。夢里,寧夏長成了林立那樣圓潤豐滿的身體,她就裸著那樣的一個身體讓黃為抱著,黃為以前所未有的激情進入了她。
想到這兒,寧夏笑了,在燦燦的陽光下,一滴淚卻滑下寧夏的臉。
寧夏從那團云彩里飄下來,依然云里霧里地在屋子里晃了一圈。寧夏想給自己找口水喝,或者找一點吃的也可以??墒?,家里干凈得不真實,冰箱空得就像自己的胃,飲水機里一滴水都沒有,就連垃圾桶里也空無一物。寧夏放開水籠頭,這死一般靜的屋子里有了一絲生機,她找來杯子接了水,張開嘴,那水滑進嘴里,一絲清涼。
胃飽脹了水之后,寧夏開始覺得自己真的還活著。寧夏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多少天沒吃東西了,她打開手機一看,今天是5月12號,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她睡下的那一天是10號的午夜,在那之前,她三天之內(nèi)只吃了一只蘋果,也就是說五天之內(nèi),她只吃了一只蘋果,還有就是睡前的一瓶安定。
寧夏用手機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然后彩信給了黃為,旁邊注上了一行字:活著真好。
沒有回音。
發(fā)完信息,寧夏一陣輕松。胃口在一杯自來水的催生下,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饑餓感。
寧夏打起精神,穿好衣服,準(zhǔn)備出去大吃一頓。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美食,原味齋的烤鴨不錯,以前,黃為最愛吃那里的烤鴨;馬克西姆西餐廳的法式牛排也不錯,黃為也帶她吃過;還有沸騰魚鄉(xiāng)的水煮魚,黃為曾經(jīng)說,他一聞到水煮魚的味道,馬上就會胃口大開……黃為,黃為,黃為……寧夏使勁甩頭,想把那堆美食里的黃為甩掉,但她馬上發(fā)現(xiàn),黃為的名字不見了,那些美食就都跟著不見了。
少 梅,本名郭少梅。1999年開始寫作,以小說寫作為主。已在《清明》 《作品》《飛天》《鴨綠江》《芒種》《佛山文藝》《黃河文學(xué)》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另有多篇散文、報告文學(xué)、多集電視劇作品。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北2830”成員?,F(xiàn)供職于遼寧省沈陽市蘇家屯區(qū)文化館。
寧夏很喪氣,她決定叫外賣。她在屋子里開始找訂餐卡。黃為沒走的時候,誰都懶得起來做飯,就叫外賣送餐。日子久了,家里存了不少外賣的卡片,那些卡片放在床頭柜的小抽屜里。
還是黃為!寧夏把剛打開抽屜的手縮回來,任那一堆訂餐卡裸露在陽光之下。
寧夏順勢倒回床上,賭氣地摟住那堆云朵,就像摟住從前黃為的身體。她知道,黃為雖然走了,但他仍然無處不在。
這是一家小店,淡綠色的窗簾,黃為說坐在這里永遠像坐在春天里。寧夏攪著面前的一杯咖啡,她明白,黃為永遠在她的記憶中抹不去,因為他曾經(jīng)那么真實地存在過。黃為走了,可她的生活仍要繼續(xù)。
服務(wù)生給寧夏上來一盤意大利面、一份黑椒牛排,還有一份水果沙拉、一份羅宋湯,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寧夏就把這些東西都吃光了。她的胃從沒像今天這樣飽滿過,這讓她想到自己就像一顆成熟了的石榴,馬上就要脹破了。吃了這些東西,寧夏走出小店,身子也覺得沉甸甸的,她決定到自己的店里去看看,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去過了。
寧夏自己經(jīng)營著一家時裝店,店面不大,寧夏卻很喜歡。店面是自己親自設(shè)計的,貨品也都是她精心挑選的,店里有些小擺設(shè)也是寧夏親手做的。
寧夏打開門,屋子里撲面而來一股陰潮的氣息,這股陰潮的氣息撲進她的鼻孔,讓她一陣陣惡心,寧夏按按自己的胃,像是在安撫。她把門散著,讓門外春天的氣息能夠涌進來。今年春天來得晚,整個四月一直在下雨。
寧夏邁進店門,她看了一眼林立,林立是她的時裝模特——寧夏沒有朋友,她常常覺得林立就是她的朋友。黑色的皮膚,黑色的臉。黑色的乳房,黑色的臀,這黑卻透著一股力量。這飽滿的黑色胴體常常讓寧夏覺得迷惑,林立要是個真女人,一定非常漂亮。
書房一角
寧夏一只手牽著林立的手,一只手按著自己的胃。寧夏說,林立,你知道嗎?我喜歡黃為,這輩子我最喜歡的男人就是他了。此刻的林立正裸著腰身,靜默著凝視著前方——前方是一條小街,稀疏的幾個人,沒有人注意到林立,更沒有人注意到寧夏。
寧夏說,林立,那年夏天,黃為把你送到店里來,我就知道我們之間要有故事了。要是沒有你,我和他也不會相識。
寧夏說,這個家伙真有意思,他告訴我,一定要管你叫林立。這是你的名字。
這個傻瓜。我就喜歡他傻傻的樣子。你知道嗎?他什么也沒留下。今天是他走的第一百五十五天,我還是想他。寧夏接著說。
林立當(dāng)然不會回答她,寧夏覺得有一點無聊。
自從他走了以后,我就幾乎不吃東西了,前幾天,我想死了算了,我吃了安定,可是我只睡了一覺就又活過來了。不過,我也算死過一回了,現(xiàn)在我要一個人好好地活。
寧夏停止了說話,店里一片靜默,只有街上傳來的車來車往的聲音。寧夏忽然覺得很喪氣,她松開林立的手,胃也好些了。寧夏開始打理店的貨品,她連上蒸汽熨斗,把堆在包里、箱子里的衣服翻出來,一件件地熨平,然后再一件件地掛到貨架上,很快,她的店變得琳瑯滿目了。
然后,她開始打扮林立。
寧夏從這堆衣服里翻出一件蕾絲的抹胸、一條帶花邊的麻質(zhì)長裙套在林立的身上??磥砜慈?,寧夏不太滿意。這樣打扮太優(yōu)雅了,夏天快來了,應(yīng)該再熱烈一點,林立應(yīng)該有一點陽光的味道。寧夏又找出一條嘻哈風(fēng)的牛仔低腰短褲,一頂寬邊大檐帽,一副黑色的太陽鏡。蕾絲的抹胸外面,套了一件嘻哈風(fēng)的牛仔馬甲,這樣下來,林立就成了個十足的夏日性感女郎。
寧夏累了,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林立的腳邊,牽住了林立的一根手指。寧夏說,林立,滿意嗎?
剛說完,林立忽然覺得胃里翻江倒海地難受,那些食物就像關(guān)進門里的強盜,不甘心地在胃里橫沖直撞。林立用手按著胃,佝僂下身子,她要把這伙強盜堵在門里。然而,強盜們的力氣太大了,他們很快就破門而出。
寧夏嘔了一地。
寧夏的胃拒絕一切食物,不管她怎么努力地吃下去,都會不停地吐出來。剛開始,寧夏以為是自己太久沒吃東西了,胃已經(jīng)被破壞掉了。所以她堅持不在外面吃,每天回到家煲個湯或者做個營養(yǎng)粥給自己,就像從前黃為在她感冒的時候給她做的那樣。可是,就算這樣,只要她吃下一點,她的胃就會立即反對,甚至是大聲抗議??棺h到最后,寧夏只好跑到衛(wèi)生間去把它吐出來。
自己做的不行,寧夏就跑到外面去吃。一條美食街,寧夏吃了個遍——米飯、面條、餃子、包子、餛飩、湯圓、粽子……寧夏一邊吃一邊感謝中國的美食文化,居然為寧夏的胃提供了無限的可能。然而,這無限的可能最后變成了絕望,幾天嘗試下來,寧夏已經(jīng)折騰得筋疲力盡,她還是吃什么吐什么。
最后,寧夏給了自己一個最恐怖的判斷——胃癌。她把這個判斷編成短信發(fā)給了黃為,當(dāng)然沒有回音。
寧夏拖著虛弱的身子去了醫(yī)院。剛進醫(yī)院的大門,寧夏就一頭暈倒在地上。等寧夏再醒過來,她的四周是雪一樣的白色。
頭上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滴下來,透明的管子連在自己細瘦的胳膊上,寧夏苦笑了一下,沒有這根管子,我就會死掉。
寧夏把眼光從面前的管子上移開,打量著這間屋子。
這是個四張床的病房,其中兩張空著,沒空的那張床上躺著一個老太太,正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她。
姑娘,你總算醒了。老太太看著寧夏說。
寧夏訕笑了一下。老太太蹣跚著下了床,遞給寧夏一個蘋果。寧夏恐懼地搖搖頭,卻用手接了過來。老太太示意寧夏咬一口,寧夏卻始終不敢把嘴張開。
下午,寧夏的胃CT片子出來了,大夫說一切正常,看不出寧夏的胃有任何病變的部位,甚至哪怕指甲大的潰瘍也沒有。寧夏聽到這個消息居然有一點失望,就像一個好的射手忽然失去了目標(biāo),她覺得自己茫然了。不是胃癌,居然連胃潰瘍也沒有,那自己的胃到底怎么了?
寧夏打了三天點滴,醫(yī)院就再也不肯收留她了。大夫說,她只需要吃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僅此而已。寧夏回到家,躺在她的云朵被子里望著棚頂發(fā)呆,棚頂上趴著一只不合時宜的蒼蠅,寧夏看著這只蒼蠅想著自己吃什么的問題。蒼蠅趴著不動,寧夏的眼睛也一動不動。
寧夏被那只蒼蠅的愜意弄得很煩躁,她找來蒼蠅拍,蒼蠅還在太陽下得意地曬太陽,全然不知危險已經(jīng)來臨。寧夏手舉拍落,這只蒼蠅的尸體從棚頂彈落下來,正好落在寧夏由于用力仰頭而張開的嘴里。
寧夏沒想到她的胃在拒絕了一切美食之后會接受一只蒼蠅。她不知道那只蒼蠅是什么味道,因為她幾乎是把它生吞下去的。寧夏吞完之后一陣惡心,她在衛(wèi)生間里抱著馬桶等了好久,也沒見自己的胃有什么反應(yīng)。寧夏平靜了,她的胃接受了一只蒼蠅,并且許多天不知飽餓的胃忽然變得饑腸轆轆,它每分每秒都在渴望食物,渴望自己的充盈與豐滿。
寧夏在吃了一只蒼蠅之后,發(fā)了一條短信給黃為,我吃了一只蒼蠅,很香。
寧夏住的是一座老房子,四月春雨連綿,本來以為五月會艷陽高照,可是整個五月卻成了提前的雨季,讓這座老房子又暖又潮。寧夏——準(zhǔn)確地說是寧夏的胃開始注意這座房子里所有的小東西們。蒼蠅并不多,偶爾會飛來一兩只,它在春天里還有些慵懶;蜘蛛也并不多見,偶爾會在廚房的一角,或者衛(wèi)生間的某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兩只;再就是小飛蛾,是這座房子里生動的活物,無憂無慮地在房子里飛來飛去;屋里的墻上偶爾會趴著一只潮蟲,一兩只錢串子;再就是廚房里會有蟑螂、幾只細小的螞蟻;地板上會有一兩種不知名的小甲蟲,夜里會有耐不住春天的寂寞提前出現(xiàn)的蚊子……每當(dāng)她看到這些小東西的時候,她都會禁不住地流口水,她的手都會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她的心甚至?xí)榇诉诉藖y跳,那感覺有點像她第一次見到黃為——喜歡,并且一定要據(jù)為己有——就像現(xiàn)在,她喜歡這些小東西,直到把這些東西放進胃里,她才會平靜下來。
寧夏吃完這些覺得身體安穩(wěn)而妥帖,但很快寧夏覺得更餓了,她的胃就像一只巨大的口袋,想要包容下任何一樣?xùn)|西。她擔(dān)心這樣下去,她會成為一個怪物。是呀,一個怪物,寧夏常常這樣想。她守著自己的秘密,不為人知。
進店的是個女人。
女人非常漂亮,圓潤飽滿的胸,細腰身,修長的腿,優(yōu)美的臀線,寧夏覺得在哪里見過。寧夏的店里人來人往,每天都會有很多女人走進店里,可是她從沒像今天這樣有種怪怪的感覺。女人在店里瀏覽了一圈,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寧夏的眼睛跟著女人一瞬不瞬。
女人忽然走到林立的身邊不動了,她看著林立,擺了一個林立那樣的POSS。在這一剎那,寧夏忽然明白她為什么會覺得這個女人似曾相識——她除了皮膚是白白的之外,像極了林立——同樣的身高,同樣的眉眼,同樣的腰身,甚至是同樣的臂長和腿圍。
女人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她看著林立,上下打量,一會兒轉(zhuǎn)到林立的左面,一會兒轉(zhuǎn)到林立的右面,一會又在她的背面站著不動。因為林立是擺在櫥窗里的,所以,女人始終無法轉(zhuǎn)到林立的正面去,女人只好出了店門,站在櫥窗前細細打量,寧夏看到女人的表情一點點地變得驚恐,她就一下子沖出店門把女人拽了進來。
寧夏說,林立。
女人臉上的表情更驚慌了,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寧夏說,黃為告訴我的。
終于有人與寧夏一起回憶黃為,這個人就是這個叫林立的活生生的女人。
林立說,我是黃為的模特,他為我畫了很多畫,還做了很多雕像,你這里是其中的一個,也是他最喜歡的作品。
林立用手撫摸著那個叫作林立的模特。
寧夏說,那你跟黃為相愛了吧?
林立淡淡地笑了,不是每個模特都會愛上畫家,也不是每個畫家都會愛上模特,我們僅僅是畫家和模特的關(guān)系。
寧夏松了一口氣,又有點失望。
黃為是個很有才華的畫家。林立說。
可是他從沒有告訴過我,他是個畫家。寧夏說得有點吃力。
可能他有他的原因吧。林立一副了然的樣子,一點也不感到吃驚,相反吃驚的是寧夏。
寧夏說,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每天待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我賺錢養(yǎng)著他,可他還是走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是我對他不夠好嗎?
林立聳聳肩說,男人不是你對他好就能留下他的。相信我,他離開一定有他的原因,對你來說,好好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臨走的時候,林立買走了黑模林立身上的那套衣服。寧夏在林立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發(fā)了一條短信給黃為,她說,黃為,我見到林立了。
自從林立與寧夏相識,她就每天來寧夏店里。有時,她會買一兩件衣服;有時,她干脆坐下來跟寧夏聊天,聊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黃為。寧夏越來越盼望林立的到來,因為這樣,她和林立就可以說起黃為,就像她總是對她的黑模說一樣。
寧夏和真正的林立成了朋友。寧夏知道林立依然干她的老本行——人體模特。有時,她會去美術(shù)學(xué)院給大學(xué)生做模特;有時,她會去畫家的畫室。偶爾,她也為攝影家們做模特,拍些人體的照片,但無論怎樣,她都會來到寧夏店里。寧夏自己都覺得奇怪,怎么會一下子跟林立成了朋友,接受她,可能因為黃為?也可能因為那個叫林立的黑模。因為在她的心里,她早就跟林立相識了,早就跟她是朋友了。
可林立為什么會一下子接受她呢?寧夏怎么也想不明白,也許這就是前生注定,就像她與黃為的相遇一樣,她注定要與林立相遇。
有一天,寧夏試著說,林立,我一個人很孤單,你來跟我一起住吧。林立居然點了頭。
與林立住在一起,寧夏覺得很溫暖,她不再孤單,兩個女人很熨帖,一切都隨心而動。原來黃為睡的地方,現(xiàn)在睡著林立。許多原來黃為的東西,林立現(xiàn)在都承襲了下來。林立的存在,讓寧夏覺得黃為存在著。林立讓寧夏覺得心里滿滿的,甚至很少會想起黃為。有時,寧夏看著林立熟睡,看著林立起床刷牙洗臉換衣服,看著林立化妝,美美地走出房間,寧夏的心里都會覺得很滿足,滿足地恍惚著,恍惚地滿足著,也許林立就是黃為走后上天賜給她的禮物。
跟林立在一起,寧夏恢復(fù)了從前的許多習(xí)慣,一切都變得好起來??墒亲钭屗龘?dān)心的是,她無法恢復(fù)她的胃口,林立就像從前的黃為一樣,只要沒有人約她去做模特,她就在家給寧夏做飯,她做的飯居然跟黃為做的一樣香。但寧夏一直為自己的胃口擔(dān)心,她知道自己守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不為人所知的,甚至是為他人所不齒的,當(dāng)然這也包括林立。如果林立知道她最近一直以小昆蟲為食,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她,那么,寧夏寧愿死掉。
為了不讓林立傷心,寧夏每頓飯都裝得吃得很香,然后,她就把自己關(guān)在了衛(wèi)生間里,直到把那些東西吐到馬桶里,她才放心地走出衛(wèi)生間。有幾回,林立問她,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怎么剛吃完就跑衛(wèi)生間呢?寧夏使勁地搖頭,然后又使勁地點頭,讓林立一頭霧水。林立就很自責(zé),她說,可能我做得不干凈,害你拉肚子。
寧夏又拼命地搖頭,然后又拼命地點頭。她害怕林立傷心,更害怕林立知道她的秘密。后來,吃過飯,她總是盡力忍著,并在心里默默地祈禱,祈禱這一次她的胃不要再折磨她,可是,每次,她的胃都沒有給她任何機會,都會把林立做的美食吐得一干二凈。
自從跟林立住在一起,寧夏不再以小昆蟲為食,她有了新的變化,她現(xiàn)在喜歡吃紙,紙沒有任何營養(yǎng),她虛弱得不得不再去醫(yī)院打點滴。許多天之后,寧夏的手上布滿了針眼,寧夏不得不常常背著手,不讓林立看見??墒羌毿牡牧至⑦€是發(fā)現(xiàn)了。
林立拿過寧夏扎著針眼的手,林立說,這是什么?寧夏縮回手,沒什么。
林立抓過寧夏的手,像從前黃為一樣有力,寧夏不容躲閃。林立說,你有事瞞著我。
沒有。寧夏說得很肯定,肯定到自己都懷疑。
林立開始進屋收拾東西,寧夏看著林立,眼淚不聽話地流下來,她從背后抱住林立,就像抱住黃為。
寧夏說,你別走,我已經(jīng)沒有了黃為,我不能再沒有你。
林立冷冷地說,那你告訴我。
寧夏說,只要你別走。
寧夏吃了一頁紙,居然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胃里放了一頁紙,很舒服很熨帖的感覺,這感覺比那些小蟲子在自己胃里感覺好。
寧夏說,這就是我的秘密。
林立看著寧夏瞪大了眼睛。
寧夏說,自從黃為走了之后我的胃就出了毛病,最近我就這樣了。
林立走過來擁住了寧夏說,你太瘦了,你這樣下去會死的。
寧夏像紙一樣薄的身體被林立飽滿的身體擁在懷里,寧夏能感覺到林立結(jié)實的乳房頂著自己的后背,她感到自己幾乎被頂?shù)脽o法呼吸,她用鼻子哼出幾個字,我不會死,我要等黃為回來。
林立說,你別等他了,他不會回來了。
寧夏哭了,不,他會回來的。
林立說,好吧,那在黃為回來之前,我陪著你。
林立撫摸著寧夏的臉,充滿愛憐。寧夏一直閉著眼睛,不敢看林立,在她的心里,此刻的林立就是黃為,然而又不是。她怕自己睜開眼睛會丟失了黃為,又怕睜開眼睛撞見了黃為。
林立的手指滑過寧夏的薄如紙片的胸、腹……寧夏就像一張微風(fēng)中顫動著的樹葉,林立的一口氣息就可以將她吹上天空,又可以在瞬間將她拋下地面。而寧夏的手指卻沒有停止過在林立的身體上探尋,峰巒、盆地、谷底……林立的氣息像山中的泉,時而舒緩,時而湍急。
在林立高昂的叫喊中,寧夏看到了陽光,就像她睡了三天之后初醒的那天一樣,那陽光在她的眼前鋪散開來,在瞬間化作千萬條銀絲,閃閃發(fā)光……
日子寧靜而安逸,寧夏依然去店里上班,林立依然去外面做她的模特。回到家,林立與寧夏吃飯、看電視、聊天,一起打發(fā)無聊的日子。與從前不同的是,無論林立多么忙,她都會每天抽出一個小時的時間,讓寧夏為她打扮好,然后,她站在寧夏小店的櫥窗里,為寧夏的店做模特。而那個被叫作林立的黑模,早被寧夏放到了店里的一個角落,任灰塵蒙上了她的臉。
林立會在這一小時里不時地在寧夏的櫥窗里變換姿態(tài),而寧夏是林立最忠實的觀眾,她坐在林立的背后,搬一把椅子靜靜地看著林立,她會把店里最美的衣服穿在林立的身上,就像從前在黑模林立的身上一樣,會為林立扮出不同風(fēng)格的造型,寧夏與林立就像是一對配合默契的造型師和模特那樣。
林立的出現(xiàn)讓寧夏的店備受關(guān)注,只要林立一出現(xiàn)在櫥窗里,街上總會有人停下腳步,站在寧夏店的櫥窗前。也有人因為林立走到店里,要寧夏賣給她林立身上的衣服,但寧夏無心理會這些主顧,因為她要一心一意看她的作品,她要一心一意地做林立的觀眾。
可是只有一點讓寧夏發(fā)愁,那就是她那個倒霉的胃。林立知道她的秘密之后,并沒有對她感到任何的厭煩,只是心疼著寧夏,為寧夏擔(dān)憂。林立帶著寧夏到過幾家醫(yī)院,沒有查出寧夏的胃有什么毛病,寧夏的胃部健康報告充分顯示出她具有一個跟她的瘦弱身體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健康的胃。后來,林立也沒有辦法了,也只好聽任寧夏的胃去容納本來不應(yīng)該屬于她的食物。
自從那天寧夏試著吃了一點紙之后,她覺得紙是世界上最香甜的食品,也讓她的胃最大限度地充盈起來。為了干凈衛(wèi)生,林立只允許她吃沒有任何字和圖畫的白紙。林立會在每次出門回來時,懷里抱著一堆零食一樣的白紙,她說那些畫家有的是這樣的紙,她想拿多少就有多少。
林立把一堆紙放在寧夏面前,看著寧夏一頁頁將紙塞進嘴里,林立的臉上是滿足的笑容。她試著把一頁紙放在嘴里,眉頭微微地蹙了一下,寧夏盯著林立的臉,像一個孩子等著一個未知的答案??粗至⑽Ⅴ镜拿际嬲归_了,寧夏笑了。
林立說,真甜。
兩個人抱在一起,笑得就像那撕裂紙的聲音。
林立說,以后我就跟你一樣了。
寧夏使勁地搖頭,說,不,林立,我要你好好地活著,并且一直都美麗著。
林立笑了,難道你會死嗎?
寧夏笑著不說話。
黃為可能死了,我有感覺。寧夏說,不然他不會不理我。
林立摟過寧夏的肩膀,親了一下寧夏瘦削的臉,寧夏閉上眼睛。她說,你知道嗎,我一閉上眼睛就覺得你就是黃為。
好吧,我就是黃為。
夜晚的星星很明亮。林立睡了,寧夏一個人起來,隔著窗子看到天上滑過一顆流星,寧夏給黃為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愛你,黃為。
一切都來得沒有任何預(yù)兆。
那天的天空很藍,是在這個提前的雨季里難得的一個好天。
早上,林立先起了床,她為自己準(zhǔn)備了早餐,然后寧夏說,今天她要去郊區(qū)的風(fēng)景區(qū),那里有幾個人體攝影家,想拍一組自然中的人體作品,請她去做模特。林立說這話的時候,手里正拿著一杯奶。
寧夏聽著心里有些酸酸的、怪怪的。自從跟林立在一起之后,每當(dāng)林立說她要出去做模特時,寧夏的腦海中都會閃現(xiàn)林立裸著她美好的身子被男人們看來看去的情景,寧夏心里不是滋味,可嘴上又不好說。
寧夏說,你把這杯奶喝下去。
林立依著寧夏的話做了。
寧夏奪過玻璃杯很調(diào)皮地說,林立,也許我可以咬碎它,把它吞到肚子里。林立想阻止寧夏,可是已經(jīng)晚了。玻璃杯的邊緣已經(jīng)塞進了寧夏的嘴里,然后是一陣咔嚓的聲音,寧夏的嘴角滲出血來,但寧夏仍笑著望著林立驚愕的臉。
一只玻璃杯轉(zhuǎn)眼之間就被寧夏吃掉了,她抹抹帶血的嘴角,剛才的一絲酸楚似乎變成了甜蜜。
林立無奈地搖搖頭,說,看來,晚上我得給你帶個玻璃瓶子回來當(dāng)晚餐了。
整個白天,寧夏坐在自己的小店里,想象著林立會給自己帶什么樣的玻璃瓶子。自從早上吃了那個玻璃杯之后,寧夏覺得她的胃又空前地擴大了,她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著玻璃,渴望將面前所有的玻璃碾碎,然后將它們毫不遲疑地放進胃里。日光慢慢轉(zhuǎn)亮,中午太陽在天空中熱辣辣地放光,就像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大玻璃瓶子。整個上午,寧夏都心神不寧,她對店里的所有玻璃制品感興趣——她的玻璃櫥窗,她的玻璃門,小店里展示貨品的玻璃柜子,甚至是墻上時鐘的玻璃殼,給顧客照的鏡子??墒菍幭闹辣仨毴套∽约旱倪@種渴望,因為她知道這些東西對她來說都是有用的。她從沒像今天這樣盼望林立的歸來,她知道,只要林立回來了,她一定會帶給她一只大的玻璃瓶子,就像她早上說的那樣。然而,就算這樣,寧夏還是忍不住到對面的一家雜貨店里買了一瓶罐頭,回來后,她迫不及待地倒掉里面了糖水山楂,隨后將那個空玻璃瓶子吃得一干二凈。
終于熬過了一天。太陽在天空的正中待夠了,它慢慢地下滑,臉龐不再明亮,當(dāng)它馬上要滑下小店對面房子的屋頂時,寧夏看到林立手中真的抱著一個大玻璃瓶子穿過面前的馬路。
寧夏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在看到林立的那一瞬間,心中莫名地生出了從來沒有過的恐懼,這恐懼在瞬間被放大,就像林立手中的大玻璃瓶子在瞬間被無限放大一樣。在這一天中,寧夏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呼喚著林立,盼望著林立能早些出現(xiàn)在她的店門口。然而在這一刻,恰恰相反,她的嘴里卻呼喊出這樣一種聲音——林立,別過來。這聲音把寧夏自己都嚇了一跳,然而這聲音在寧夏聽來是如此洪亮,卻被林立手中玻璃瓶子巨大的碎裂聲淹沒了——一輛汽車從反向向林立沖去,林立手中的玻璃瓶子在瞬間被拋向空中,它在太陽的余暉中劃過一條優(yōu)美而閃光的弧線,然后碎裂成無數(shù)個如鉆石般閃光的小玻璃片。
寧夏沒去看林立,雖然她知道林立就躺在不遠處的血泊之中。在她眼中,只有無數(shù)個細小的玻璃碎片,她只想將這些玻璃碎片都塞進嘴里,一片也不留,哪怕只有一克拉鉆石般大小。路上的行人沒有人停下來,甚至是那輛撞倒林立的車子。這個世界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沒有注視正在死亡的林立,也沒有人注視正在一粒粒吃著玻璃的寧夏。
太陽沉進了地平線,滿天星斗,華燈初上。地面上已經(jīng)沒有一粒閃光的東西,寧夏吃飽了,她徹底地睡在了林立的身邊,這時,她感覺,她的身體正在不斷地向黑夜蔓延,直到把整個黑夜吞沒。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