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一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思政部，廣東 廣州 510303）

甲午戰(zhàn)前的遣使早期，民風保守，觀念未開，加之國內新式學堂的創(chuàng)辦與留學外洋的創(chuàng)舉起步較晚，新式教育出身的人才尚在培養(yǎng)、歷練之中，經驗不豐，資歷有限，施之于使臣組成結構的影響，尚未顯現出來。甲午慘敗，創(chuàng)痛深巨；亡國滅種，迫在眉睫，清廷急需具備西學素養(yǎng)的新式外交人才折沖樽俎，應付變幻莫測的外交風云。隨即在戰(zhàn)爭爆發(fā)的次年（1895年），諭命京師同文館出身的慶常為駐法公使，開新式人才持節(jié)外洋之先河。自此，膺任使職的新式人才絡繹出洋，與日俱增，并在庚子國變后終于取代傳統(tǒng)士紳，成為清季駐外使臣來源的主流，而自光緒廿七年（1901年）至清亡，出身新式教育的駐外公使占到期間派出使臣總數的55%，其中，具有國內新式學堂背景者則占48%，幾達半數，晚清駐外公使的西學色彩愈加鮮明，知識結構發(fā)生質變，形成一有別于舊式官僚的新興群體。

我國近代新式學堂以港澳等地的教會學堂為肇端，清廷官辦新式學堂則以創(chuàng)建于同治元年（1862年）的京師同文館為嚆矢，上海廣方言館、廣州同文館、福州船政學堂等繼之。殆至光緒卅二年（1905年），科舉廢除，“天下士子，舍學堂一途，別無進身之階”[1]輯2上105，各地新式學堂雨后春筍般涌現。清季各個新式學堂由于辦學宗旨存有差異，導致輸送外交人員的數量、質量參差不齊。就人數而言，晚清駐外公使主要來自同文三館，其次是福州船政學堂，再而為上海圣約翰書院、香港馬禮遜學校、圣保羅書院等。①在此，本文僅就新式學堂教育施于晚清駐外公使知識結構的影響做一宏觀梳理與探討。

一、同文三館 西學為用

同文三館自清廷遣使設領伊始，就源源不斷地為駐外使館領署輸送大批翻譯人才，當中，以京師同文館成立最早、影響最大，但就栽育使臣的數量與質量而言，實以上海廣方言館既多又優(yōu)。京師同文館自身培養(yǎng)的駐外公使僅有四位：慶常、蔭昌、張德彝、薩蔭圖，清一色八旗子弟，分屬法、德、英、俄四館。此外，滬館的汪鳳藻、楊兆鋆、吳宗濂、陸徵祥、劉式訓、劉鏡人，粵館的漢軍旗人楊樞、楊晟等皆因“精通西語西文，才識出眾”[1]輯1上263，課業(yè)優(yōu)異而被咨送至京館。②另有滬館的胡惟德因主修算學而非西方語文，保送京館遭致婉拒。

京師同文館誕生于同治元年（1862年），開辦的“最主要的目的是訓練青年學生，以便畢業(yè)后能出任公職，尤其是作為參加國際交涉的政府代表”[2]199，因而，初創(chuàng)時期課程設置比較單一，中文之外，相繼開設英、法、俄、德四館，③以教授西方語言為主，要求學生始終勤習，無或間斷，以造就翻譯人才。但是，此時民風尚顯保守，科舉出仕根基扎實，新式學堂未列正途，在館學生學習英文極其馬馬虎虎，而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用在中文上，希求大考合格獲取生員、監(jiān)生資格，借此參加鄉(xiāng)試以為進身之階，加之辦學條件有限、師資隊伍不足，教學效果并不明顯，畢業(yè)學生初次出洋較難獨立肩負翻譯工作。有鑒于此，京館學生初出國門，大多調充翻譯學生，見習鍛煉；或者就讀國外學校，補習深造。此外，京館為彌補學員書本知識的欠缺，經常在國內為學生創(chuàng)造實習、歷練的機會，以此提高外語聽說讀寫能力，故而，相比自學洋文的傳統(tǒng)士紳，京館學生畢竟接受過正規(guī)的外語教育，基礎較為扎實，稍經歷練，即臻嫻熟。

西語課程之外，京館還較為重視增加學生的西學知識，提升學生的外交素養(yǎng)。同治六年（1867年），京館新開算學館，增設算學、格致等西方近代諸門學科，以后西學科目逐日增多，其中有關各國地理、史略、萬國公法等的課程，有助于學生掌握一定的專業(yè)外交知識。此外，京館學生諸如日后的駐法公使慶常，駐日、比公使楊樞，駐日公使汪鳳藻等人在翻譯西書的過程中，外語能力、外交素養(yǎng)得到鍛煉與提高，這對他們日后走上外交崗位大有助益。

但是，京館傳授的有關外交的西學知識，僅供選修，重視不夠，目的為“培植譯人，以為總署及各使館之用”[1]輯1下656，是故，辦館三十余年，并未造就伍廷芳式的外交良才與嚴復式的社會“通才”，培養(yǎng)的學生大多僅為初具近代科學知識的翻譯生員，綜合外交素養(yǎng)與西方職業(yè)外交官實難相提并論。

上海廣方言館經江蘇巡撫李鴻章奏請，仿照京館之例創(chuàng)設于同治二年（1863年），培養(yǎng)的駐外公使就高達九位：汪鳳藻、楊兆鋆、胡惟德、劉式訓、陸徵祥、吳宗濂、劉鏡人、戴陳霖、唐在復，遠在京館、粵館之上。④出自廣方言館的駐外使臣高居三館之首，與創(chuàng)辦者李鴻章高屋建瓴、識見深遠有很大關系。李氏設館不單“聘西人課以諸國語言文字，又聘內地名師課以經史等學”[3]210，聘請品學兼優(yōu)的知名士紳充作中文總教習，督導學生讀書明理，通曉中西學問。同時對算學亦頗加重視，算學與西文并須逐日講習。另外，滬館“專聚漢人子弟，教以夷書夷言”[4]143，嚴格控制入學名額，寧缺毋濫，學員個人素質與用功程度遠在京館閑散八旗子弟之上。

滬館開設的西學課程當中亦包含與外交相關的知識，涉及外國地理、公理公法、風俗國政等。再者，同治八年（1869年），滬館改隸江南制造總局，主要負責翻譯機械、制造等方面的西方典籍，滬館學員在參與翻譯工作的過程中，難免接觸西洋政情、民風禮俗、國際法規(guī)等方方面面的外交知識，外語翻譯能力與外交綜合素養(yǎng)經此得到極大提高，有裨于以后折沖壇坫，拯救時艱。正是由于滬館學生知識結構融匯中西，因而，持節(jié)外洋者皆一時之選，有任事思想的陸徵祥、行事有條理次序的胡惟德、思慮頗騰的劉式訓等均蜚聲于外交界，[5]896深得時人推許。

廣州同文館創(chuàng)立于同治三年（1864年），內設英文、法文、俄文、日文四個分館，學生主要招自駐防廣州的滿漢八旗以及少數漢人世家子弟，開設的課程包括英、俄、法、日、德文。語言除外，在館學生還要“課以經史大義，俾得通知古今”[6]卷十四1418，兼習算學、世界史地、萬國公法、物理、化學等科目，以期融會貫通。粵館非常重視學生的外語學習，課業(yè)優(yōu)異者則量予升階，以資褒獎。

但是，相比京、滬兩館，粵館培養(yǎng)翻譯、外交人才的成效并不突出，特別是在同治十年（1871年），兩廣總督滿人瑞麟奏請該館生源“專用旗人，毋庸再招漢民”[6]卷八十四7755，自此之后，粵館專用旗人子弟，一味訓課時文，掛羊頭賣狗肉，徒有虛名，學生質量難與京、滬兩館相提并論，源自粵館的晚清駐外公使僅有楊樞、楊晟兩位堂兄弟。

二、船政學堂 西語精熟

船政學堂初名求是堂藝局，隸屬福州船政局，由船政大臣沈葆楨創(chuàng)設于同治六年（1867年）。學堂分為前、后兩堂，前學堂學生修習法文及法國造船技術，后學堂學生修習英文及英國駕船技術，目的在于培養(yǎng)船艦設計、制造、駕駛等方面的軍事科技人才，因此，十分重視西方語言與數理格致等近代自然科學的教學，而有關中文與西方社會科學的講習、訓練則無足輕重。受此局囿，船政學堂培養(yǎng)的學生絕大多數擔任海軍將領或從事軍工制造等，劉步蟾、鄧世昌、林永升、薩鎮(zhèn)冰等均是，故有“近代中國海軍搖籃”的美譽。

由于船政學堂的主持者深信“能通中西語言文字，則能兼中西之長”[1]輯1下26，自始至終非常注意提高學生的外語水平，并且光緒三年（1877年）至光緒廿三年（1897），清政府陸續(xù)選派四批學生赴歐深造，以開闊視野，增廣見聞，鍛煉聽說讀寫能力，故而，學員的外文基礎相當扎實。但是，出洋學生絕大多數主要攻習駕駛、制造、槍炮、魚雷、礦物等專業(yè)，僅有一小部分兼習萬國公法、捕盜公法、海軍公法等科目[1]輯1上433，致使知識儲備以近代軍事、制造科技為主，不宜投身外交工作。船政學堂培養(yǎng)的學生雖然不計其數，但在晚清充任駐外公使者僅有駐英公使羅豐祿、駐奧公使吳德章兩人而已。

閩籍福州人氏羅豐祿在同治五年（1866年）考入福州船政學堂后學堂，學習英國語言文字、天文算法，經過幾近十年的刻苦鉆研，羅氏英語基礎扎實，英文口語純熟，頗知歐洲風俗禮儀、外交慣例，難能可貴的是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亦較為深厚，可謂中西文俱佳，以此為敲門磚步入外交領域，循資遞升至公使高位。同鄉(xiāng)吳德章與羅豐祿同時考取福州船政學堂，但吳氏就讀于前學堂，修習法文兼及制造。吳氏發(fā)奮苦讀，肯于鉆研，外語能力高人一籌，深得駐英公使郭嵩燾的賞識，贊揚他向學為篤，“心得倍于曩昔”[7]607，這種知識積累對其以后走上外交崗位大有幫助。

三、教會學校 西化深厚

晚清源自西方傳教士興辦的新式學堂的駐外公使計有容閎、伍廷芳、施肇基三位。其中，容閎幼時就讀的澳門西塾、香港馬禮遜學校，伍廷芳早年肄業(yè)的香港圣保羅書院，均是西方傳教士在早期中西交流的窗口香港、澳門設立的近代學堂。容閎家徒四壁，讀不起私塾而被迫放棄傳統(tǒng)科考，冒著“漢奸”罵名奔赴與家鄉(xiāng)香山咫尺之遙的港澳苦習英文，以便著人先鞭、出人頭地。容氏長年就讀的馬禮遜學校以英語為主課，采用英文教學，在宣傳、灌輸教義的同時，較為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外語能力以及講授西方歷史文化等，造就的學生熟諳外語、了解洋情。不盡如人意的是容閎自幼遠離故土，長期居留港澳，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思想、行為西化嚴重，且“于本國語言，幾盡忘之”[8]29,雖說英文流利，西學精深，但傳統(tǒng)文化素養(yǎng)甚為薄弱，“根基之淺，自不待言”[8]29。

伍廷芳生于南洋，長于廣州，幼時即對科考興趣索然，咸豐六年（1856年），年滿十四即赴港就讀圣保羅書院，接受系統(tǒng)的西方近代教育。圣保羅書院的辦學宗旨雖為“在華傳播福音，培養(yǎng)一批本地牧師和信奉基督教的教師”[9]303-304，但也較為重視傳播西方近代科學知識，借此改善傳教手段，因而，培養(yǎng)的學生通曉外語、了解西方。同容閎相似的是廷芳長期居留香港，崇尚新知，醉心西化，思想觀念、言談舉止等與國人迥然相異。二者不同的是伍氏赴港之前曾接受過良好私塾教育，讀書一目十行，一覽不忘，傳統(tǒng)文化功底相當厚實，洵洵然有儒者風范。此后廷芳負笈英倫，進入林肯法律學院肄習法律，歷經三年潛心苦研，摘取法律博士學位，榮獲大律師資格，孫中山先生贊曰：“國人得為外國律師者，公（伍廷芳）為第一人?！盵10]575伍氏甫一出道即聲名鵲起，為世矚目。

施肇基出身蘇州世代絲商的名門望族，自小濡染歐風，傾慕西學。光緒十二年（1886年）就讀新式學堂“南京妙香庵之江寧府立同文館”[11]15，之后進入上海圣約翰書院（圣約翰大學的前身）攻習西學。圣約翰書院由美國圣公會創(chuàng)辦，宗教課程之外，注重傳授西洋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知識，尤其特別重視英語教育。光緒十四年（1888年），美國牧師卜舫濟出任校長，全校轉而純英語授課，是“中國高等院校中第一個使用英語作為教學語言的學校，是聞名全國的英語訓練中心”。學生英語發(fā)音純正，非常地道，遠近聞名，令人羨慕，肇基受此校風、學風陶冶，精通英語，西化甚深。爾后，肇基留學美國奈爾大學，榮獲碩士學位，光緒卅二年（1906年），參加清末歸國留學生考試，摘得最優(yōu)等法政科進士。施氏善于言辭、機敏果斷，儒雅博學，英姿勃發(fā)，歷練成為極其難得的外交干才，備受各界矚目。

結語

綜而言之，清季出身京滬穗、港澳新式學堂的駐外公使，雖說大體中學膚淺、西文皮毛，真正融會貫通中西學問者屈指可數，但是，相比舊式教育培養(yǎng)的科舉官僚，傳統(tǒng)觀念較為淡薄，并無封建文化負累，多能摒棄陳規(guī)陋習，求知趨新。由于長年浸沐西式教育，外語基礎較為扎實，與洋人商談無需借助舌人居中傳譯，同時，對西方世界與近代文明的體認較為深刻，汲取的西學知識較為全面、系統(tǒng)，有關國際法、談判技能等外交素養(yǎng)較為充備，可謂晚清比較合格的絕域使才。他們積極走向世界，常駐外洋，不僅開啟與促進了中國非職業(yè)型外交官向職業(yè)型外交官的轉變，而且在漸次扭轉近代中國外交艱困局面的實踐中做出重大貢獻。

注釋：

①晚清尚有京師大學堂、天津北洋大學、天津水師學堂、金陵匯文書院、廣東水師學堂、儲才館等西式學堂在培養(yǎng)新式人才方面成效顯著，但因這些學堂起步較晚，在清室祚亡之前，畢業(yè)學生的資歷尚不足以持節(jié)一方，然而，充任領事、參贊等駐外使館領署中層官員者為數不少，林潤釗、林軾垣、夏偕復、徐善慶、馬永發(fā)等皆是。

②滬館汪鳳藻于同治七年（1868年）、楊兆鋆于同治十年（1871年）、吳宗濂于光緒五年（1879年）、陸徵祥、劉式訓、劉鏡人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粵館楊樞于同治十年（1871年）、楊晟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分別咨送到京。

③同文館創(chuàng)立初期，清廷誤認日本為同文之國，故直至光緒廿三年（1897年）才開設東文館。

④戴陳霖與唐在復在清朝僅為代辦，民國時才得駐節(jié)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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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有瓛.中國近代學制史料[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1987.

[2][美]丁韙良.花甲憶記——一位美國傳教士眼中的晚清帝國[M].沈弘,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3][清]馮桂芬.校邠廬抗議——洋務運動的理論綱領[M].戴揚本,評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

[4]錢鐘書.七綴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清]汪康年.汪康年師友書札（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清]寶鋆，等.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第 14卷）[M].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

[7][清]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M].鐘叔河,楊堅,整理.長沙:岳麓書社,1984.

[8][清]容閎.西學東漸記[M].徐鳳石,惲鐵憔,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9]余繩武，等.十九世紀的香港[M].北京:中華書局,1994.

[10]孫中山.孫中山全集（第11卷）[M].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

[11]施肇基口述,傅安明筆記.施肇基早年回憶錄[M].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