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桂
《粵海風》從1997年改版后,轉(zhuǎn)眼就將出版一百期了。該刊主編徐南鐵先生來函約稿,希望我的文字能夠出現(xiàn)在百期紀念刊上,并說了一些客氣的話,諸如內(nèi)容、體裁、長短不限,甚至說好說壞也不限之類,使人感到該刊有寬厚的胸懷、寬松的氛圍、寬容的心態(tài),可謂“三寬”皆備。因此,盡管近期文債甚多,我還是樂意回應編者的善意。
其實,一本雜志出版了一百期固然值得慶賀,按照傳統(tǒng)禮儀和當今世俗風氣,我輩上來說說場面上的話,也無傷大雅。但轉(zhuǎn)念一想,百期又不是百歲,更不是百年!百歲自當狂慶,百年自當痛悼,好話自可說絕!而按徐南鐵的秉性和《粵海風》的格調(diào),想必不是為了討幾句吉利話,或整一場炒作式的“批判”風潮,以博人眼球。你說《粵海風》好或者不好,它就在那里,內(nèi)容不增不減,面色恬靜淡然。風,始終在吹,不疾不緩,來自粵海,彰顯粵海,盡力把珠江文明與長江文明黃河文明融貫為一。
引發(fā)我關(guān)注和寫此文興趣的,是最新一期(2013年第5期)的雜志上,主編關(guān)于鄧曉芒“眼淚”的短文。事情原本很簡單,鄧曉芒發(fā)表在該刊2012年第5期上的一篇文章中,談到上年春節(jié)回家,其近90高齡的老母親天天在家聽紅歌,一天突然放開喉嚨唱起《兄妹開荒》,鄧曉芒感到自己的心在顫抖,“眼淚涌到了眼眶”。文章發(fā)表出來的時候,心顫抖、眼淚涌被刪掉了,徐南鐵有點俏皮而生動地說是“編輯者把鄧曉芒的眼淚給刪掉了”。徐南鐵繼而很正氣地議論道:“編輯者對眼淚的刪除,就是刪除歷史的悲劇。沒有對歷史悲劇的不回避眼淚的反省,沒有對自己的時代和思想的自我批判,我們不可能克服自身的幼稚?!憋@然,徐南鐵作為該刊主編,不僅沒有文過飾非,反而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省意識和批判精神,其誠可感。事實上,徐南鐵在文章發(fā)表后鄧曉芒給他發(fā)送郵件,對這一小段的刪削感到遺憾的同時,就查核了鄧的原稿和發(fā)表稿件的差異,并當即給鄧發(fā)郵件表示歉意和遺憾。同時,徐南鐵對編輯濫施刀斧之事耿耿于懷,最終“對自己的編輯隊伍作了調(diào)整”。整件事情的過程很清晰:編輯刪削作者得意、在意之處——作者向主編反映意見——主編親自查核并向作者致歉——調(diào)整編輯隊伍。事情到此,應當說是處理得很圓滿了。誰知徐南鐵最后總結(jié)說:《粵海風》的編輯刪去鄧曉芒的眼淚似乎并非要遮掩歷史悲劇,而是出自對所謂理論性的理解。不少人在追求理論性的時候,“排斥詩意的敘述和表達,稍有情感色彩的敘述則視為贅文”。[1]據(jù)我30多年來跟報刊出版社打交道的經(jīng)驗,我倒是很同意徐南鐵這一說法,而寧可把前述所謂編輯者刪除眼淚就是刪除歷史的悲劇的“宏大敘事”,當作一種歷史觀和價值觀的宣示而已。
上個世紀80年代,風靡一時的《讀書》和《書林》雜志,就曾因為刪除作者文章中的某些“詩意的表述和具有情感色彩的文字”,特別是文末的附記附注、時間地點之類的標注等,而受到作者的質(zhì)疑和批評。可嘆的是,這類刪削的理由往往是編者認為其與文章主題無直接關(guān)系,屬于蛇足。此外,有的編輯擅自刪除作者稿件,另有因由。一是自以為政治正確,二是自以為知識正確。上世紀90年代中期,筆者投給京城某國家級權(quán)威期刊的文章,是談思想家與文化傳統(tǒng)。在文末,筆者針對費孝通先生“時代呼喚孔夫子”的觀點,[2]提出“與其呼喚孔夫子,不如呼喚董仲舒”,如果有一個董仲舒那樣的思想家群體,出來整合價值,凝聚人心,構(gòu)建一個能使全民族安身立命、國家長治久安的文化價值體系,則對中國來說更為現(xiàn)實、更為必要、更有意義。文章發(fā)表時,這段文字沒有了,被編輯者刪除了。我歷來對編輯刪改我的文章不太介意,但這次因為當時的特殊的社會文化氛圍,使我稍微打聽了一下原因何在。傳來的回應是,呼喚孔夫子也好呼喚董仲舒也好,都是錯誤的,封建主義的東西怎么能夠提倡!我無言,我默然(這次我成了“李默然”)——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zhuǎn)過去(感謝魯迅曾經(jīng)的表述)!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年該刊發(fā)表多篇批國學、批傳統(tǒng)文化、批研究傳統(tǒng)文化而又有所肯定的人,其中一篇宏文發(fā)表宏論:“一些人宣揚中國需要孔夫子、董仲舒……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就不是簡單地用‘我祖上也曾闊過這種阿Q精神所能解釋的了。不排除有人企圖以‘國學這一可疑的概念,來達到摒社會主義新文化于中國文化之外的目的?!边@篇文章的作者,正是該刊編輯!這篇文章的觀點、思路和方法,是典型的自以為“政治正確”的范本。20年過去了,這篇文章的可笑已經(jīng)不值得我們浪費筆墨了(實際上該刊很快用行動糾正了其個別編輯的某種思想傾向)。如果我們采用該文作者的邏輯,運用90年代中期以來江澤民胡錦濤兩位前任總書記和溫家寶前總理,特別是現(xiàn)任總書記習近平等領(lǐng)導人關(guān)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論說,以及十七大關(guān)于弘揚中華文化、建設(shè)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十八大關(guān)于建設(shè)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體系的要求,我們就可給該文作者扣上民族文化虛無主義、反對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傳承、毀我民族精神的根底和精神血脈之類的嚇人帽子。但是,我們不想、不應、不會這樣做。我輩想法是,應當同情地理解某些編輯的素養(yǎng)、傾向和情緒,他們盡可大膽放言,我們應當抱持包容性發(fā)展的理念,實行和而不同的原則,各自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正所謂道并行而不相悖、萬物并育而不相害也。
與自以為政治正確的編輯擅刪稿件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自以為知識正確者。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某大學出版社請我審讀一部書稿。書中有言:孔子說,“死生由命,富貴在天”。鑒于作者將他所謂孔子之言打上了雙引號,我于是將“由”改為“有”。沒想到,該出版社總編在終審時又將“有”改為原稿的“由”,并給我電話說明他改回去的理由:從來都是講死生由命的啊,你可能筆誤或者記錯了。我當時年輕,雖然看過魯迅的《世故三昧》,但還是不懂世故,于是傻傻地直說:《論語》原文就是“死生有命”?。「祷蛘哒f更“二”的是,我在電話里說服不了身為編審(教授)、年高德劭的總編,居然在第二天手拿此前兩年我讀研究生時發(fā)表在《文匯報》上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辨》,[3]以及中華書局出版的楊伯峻的《論語譯注》,專程去總編家里給總編看。結(jié)果,自然是總編承認事實(當時口頭上說的是“我向真理投降”)。但這次子教三娘的結(jié)果,是我開始有了“驕傲”的名聲。至于說為啥?你懂的!
此事過去大約10年的時候,我再次領(lǐng)教了某些編輯自以為知識正確的厲害。中國孔子基金會組織編寫《中國儒學百科全書》,請我撰寫我擅長的漢代儒學方面的諸多詞條。其中一條是 “調(diào)均貧富”,講董仲舒反對貧富兩極過于分化、要求適度緩解社會矛盾的思想。董仲舒的主張是“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于驕,貧者足以養(yǎng)生而不至于憂。以此為度,而調(diào)均之?!盵4]這個思想在當時是很有價值的(其實在今天都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原文出自董仲舒著作《春秋繁露》一書中的《度制》篇。交稿不久,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相關(guān)責任編輯先是來電,后是來信,詢問究竟是《度制》還是《制度》。我肯定是《度制》而不是《制度》,并解釋了為何如此,特別提請注意,不要錯成了《制度》。結(jié)果,書出來后,我檢查發(fā)現(xiàn)是按照我文稿本身制作的,是《度制》,沒有鬧笑話。[5] 有趣的是,就在由另一作者撰寫的該書的另一詞條《均平說》中,同一引文的出處卻成了《春秋繁露·制度》! [6]舉凡從事漢代思想文化研究的,都知道該篇是《度制》,而非《制度》,該詞條作者不可能搞錯。實際上,作者也聲明他原文是《度制》。那么,是誰讓這笑話出來的呢?不是責任編輯,而是排版工人或者校對人員。責任編輯因為我的強調(diào),格外注意此處,故我撰寫的詞條出處沒錯。但他人撰寫的詞條大約沒有特別強調(diào),而校對、排版工之類,有的由于資深,經(jīng)驗豐富,能力過人,往往能夠糾正編輯的疏誤之處,自然有時也難免妄下斷語、擅自更改之誤。這次就是!所以嘛,自以為知識正確的,不僅僅是編輯,還有校對之類!在某種意義上講,出版界所謂“總編起于校對”,意涵真是十分豐富。事情發(fā)生后,有人建議可以寫一短文,給《中華讀書報》或者《文匯讀書周報》,以正視聽,以啟編者。筆者思考良久,決定作罷。出版社在重印的時候,加以改正就行了,何必吹毛求疵、苛責于人呢!四川人的老話說:做人要厚道!
如何對待編者的失誤、粗疏之類問題,不僅需要作者的智慧,更需要作者豁達的情懷。自信自尊并不等于自傲,豪氣干云的學者往往也能放下身段。鄧曉芒在徐南鐵列舉的文章中,就說自己是“能夠同時理解革命年代和改革時代的人”,而且是能夠嘗試把革命年代和改革時代進行溝通的時下“為數(shù)不多”的人,足見其底氣!記得1989年4月,我在北京大學出席教育部主辦的紀念五四運動七十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會上第一次見到鄧曉芒。他當時送了我一本名叫《美學的迷?!罚ㄈ绻覜]有記錯的話)的新書,我記得是河北的山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印數(shù)500冊(當時正是出書難的年代)。署名作者是兩個,第一作者是鄧曉芒,另外一個作者我真的沒有注意也沒有什么印象。多年以后,在廈門大學復辦國學院的會議上,我跟老友武漢大學郭齊勇教授談起此事,郭齊勇告訴我,另外一個作者就是易中天。鄧曉芒送書給我的當時,就很鄭重地說:這本書才是中國真正的美學著作!我稍微有點驚訝,覺得這種說話方式和口氣不太符合我們中國文化人的習慣。但轉(zhuǎn)念一想,他老兄是學西方哲學出身的,染于蒼則蒼嘛,自覺不自覺地就會強調(diào)“大寫的我”,也就沒有在意。后來鄧曉芒身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多次印證了他的高度自信,比如因為他指導的博士生沒有發(fā)表達到學校規(guī)定的論文而不授予學位,他認為學校規(guī)定不合理,憤而辭去博導資格,轟動全國。比如他跟鄧正來、賀衛(wèi)方等其他幾個同輩學者聯(lián)名上書教育部,要求嚴懲學術(shù)腐敗,也被傳媒廣泛關(guān)注,好一陣沸沸揚揚。此外,鄧曉芒近年還經(jīng)常發(fā)表社會文化評論,網(wǎng)上說他是積極展開學術(shù)批評和文化批判,介入當代中國思想進程和精神建構(gòu),重視道德批判,無疑已是典型的公知。在這種態(tài)勢下,當他的眼淚被《粵海風》的某位編輯刪除后,盡管他很自然地就給主編徐南鐵發(fā)郵件表示意見,但當徐南鐵回復其郵件,表示歉意和遺憾之后,他“很大度”,并沒有像某些所謂名人公知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或者是要嚴懲、賠錢、刊登道歉啟事之類,而是說此類事情經(jīng)常遇到,以后出文集的時候把被刪掉的內(nèi)容重新放進去就是。這也可見鄧曉芒的學者情懷。
編者與作者,本是同根生,理當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發(fā)明,而不是相互抗衡相互防范相互利用。多一點尊重,多一點寬容,我們的文化生態(tài)就會良好很多。誠然,編者應當提升自身素養(yǎng),而學者也同樣如此!同理,學者應當具有淑世情懷,豁達胸襟,編者也同樣如此!費孝通晚年提出的一個文化價值理念,值得編者作者深思并踐行,這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和而不同。
[1]冒號后的兩句話,都抄自徐南鐵《關(guān)于鄧曉芒的“眼淚”》(載《粵海風》2013年第5期,第76頁),加雙引號者,是為了強調(diào)而已。
[2]費孝通認為,“現(xiàn)在世界正在進入一個全球性的戰(zhàn)國時代,是一個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國時代,這個時代在呼喚著新的孔子,一個比孔子心懷更開闊的大手筆”。傳媒報道的時候,顯赫的大字標題是“時代呼喚孔夫子”。
[3]《文匯報》,1984年1月16日,第3版。
[4]董仲舒:《春秋繁露·度制》。
[5]中國孔子基金會編:《中國儒學百科全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477-478頁。
[6]同上書,第1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