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記者 趙輝 編輯丨安東 郵箱丨E-mail:Anthon83122@gmail.com
繼2012年出版《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今年年中,作家白先勇與臺籍歷史學(xué)者廖彥博合作出版了關(guān)于其父的新作《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書中重尋“二·二八”事件發(fā)生后,白崇禧受蔣介石委派赴臺宣慰、處理善后事務(wù)前后16天的歷史片段。書籍封面是濃云密布中縫隙的天空,其寓意似乎也顯而易見“撥開云霧見天日”。白先勇直言寫作這本書是為了還原歷史、填補空白。在他看來,雖然史觀與史實是兩回事,但真相只有一個。他認為沒有什么比真相更能愈合歷史悲劇帶來的悲情。
采訪中,77歲的白先勇講起話來依舊不緊不慢,說到興起處會從沙發(fā)上挺挺背,用上手勢加以輔助;說到動情之處又會長嘆良久,面龐隱現(xiàn)風(fēng)木之悲。如今,白先勇已先后寫就關(guān)于父親的兩本書。身為人子,這既是優(yōu)勢,亦是劣勢。誠然,個中也有他為父親重新塑像的私心,但無可諱言這些文字卻也是為時代留下記錄。面對外界對書中記事的質(zhì)疑,白先勇并不諱言:“人之常情,我為父親寫書,一定是為父親講話?!钡矎娬{(diào)“我跟父親生活了這么久,比起別人更能看清楚他的優(yōu)缺點”。
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fā)生后,擔任國民政府國防部長的白崇禧被派赴臺灣宣慰、處理善后。同年3月17日抵臺,當晚即在臺北中山堂向全省廣播,宣布對“二·二八”善后從寬處理原則。臺籍前輩作家吳濁流在長篇小說《無花果》中曾有這樣的描寫:“為了處理這個事件,中央公布說要派白崇禧將軍擔任特使來臺灣,六百萬島民才吁了一口氣。大家都相信,白部長一定像小孔明一般,能夠好好給我們處理。三月十七日下午六點半鐘,白崇禧將軍在廣播中發(fā)表處理方針。于是秩序因此而立刻恢復(fù)了?!边@段描述,或許可以看作當時臺灣百姓對白崇禧的認知與期待。
白崇禧在“二·二八”事件后赴臺宣慰、處理善后這段歷史,島內(nèi)相關(guān)記錄甚少,引發(fā)了白先勇要為這段近代史中臺灣重要的史實著書。在他看來,“二·二八”事件不僅是臺灣,亦是整個中華民族的一大悲劇?!?月8日,奉命來臺的第二十一師在基隆上岸,其后一個星期暴力鎮(zhèn)壓、濫捕濫殺,不少臺籍菁英和普通百姓在這個期間蒙難。父親在3月11日左右即想來臺灣宣慰,后來受阻于陳儀向蔣介石的建議,延遲到3月17日才從南京飛到臺北。父親抵臺當天就以國民政府國防部長名義宣布了善后原則,這道命令救了很多人的命。關(guān)鍵16天指的就是3月17日到4月2日這17天16夜,這16天是處理善后、阻止悲劇擴大的歷史時段?!?/p>
2012年,位于臺北市示范公墓中的白崇禧墓被臺北市政府認定為“市定古跡”。圖為白先勇于父親墓碑前
采訪中,問及“二·二八”事件后派白崇禧來臺宣慰是否是當局的“偽善”之舉。對此,白先勇認為,白崇禧赴臺代表“中央政府”處理善后,從他的立場當然不可能去公開指責(zé)“中央”,但他心中卻同情蒙難的本省、外省同胞?!笆聦嵣细赣H赴臺前已聽取各方匯報,對于臺灣的情況是有所了解的,他覺得當局的確處置不當。涉案的很多人都是無辜的,尤其是青年學(xué)生,即使有所觸犯,也罪不至死。”白崇禧作為當局任命的特派大員,手掌生殺大權(quán),或許正因?qū)γ呻y同胞心存哀矜,也決定了他對“二·二八”事件善后的態(tài)度及措施。當年白崇禧赴臺亦曾提出諸多政策建議,卻因不是實際執(zhí)行者而未能落實。但從書中史料可見其力主起用臺籍人才,鼓勵臺籍學(xué)生赴大陸求學(xué)?!案赣H常說,這些年輕人會是未來的支柱,現(xiàn)在不融合要等到何時?”白先勇嘆息道。
為了寫就本書,白先勇不僅查找相關(guān)史料,還親自訪問當年“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及相關(guān)人士。其中現(xiàn)年89歲的蕭錦文,“二·二八”事件發(fā)生時是《大明報》的實習(xí)記者。因報紙對當局時有批評,加之社長鄧進益亦是“‘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委員,當局在鎮(zhèn)壓中未能找到他便將蕭錦文逮捕入獄。押赴刑場之時,恰因白崇禧宣布“禁止濫殺,公開審判”的善后方針得以生還。白先勇認為“二·二八”事件至今已67年,不應(yīng)再讓歷史悲劇造成同胞間的猜疑與仇恨,唯有真正了解歷史真相,才有可能諒解。
文學(xué)評論家臺靜農(nóng)曾在《龍坡雜文》中對其赴臺后的人生自言:“憂樂歌哭于斯者四十余年,能說不是家嗎?”讀來令人嘆惋。白先勇在小說集《臺北人》中題借唐代詩人劉禹錫名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點出“臺北人”不勝今昔的愴然感,或許他也是如此看待父親來臺后的境況。
白崇禧14歲時考入陸軍小學(xué),18歲參加武昌起義,此后“從廣州打到山海關(guān)”,堪稱“完成北伐第一人”,時年35歲登上戎馬生涯的第一座高峰??谷掌陂g,他亦曾指揮過諸多著名戰(zhàn)役:臺兒莊大捷、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昆侖關(guān)之役、長沙會戰(zhàn)等。其中,尤以1938年臺兒莊一役至為關(guān)鍵。白先勇曾反復(fù)講起關(guān)于父親的一個故事:白崇禧18歲那年,辛亥革命的消息傳來,他和百余位同學(xué)參加廣西北伐學(xué)生敢死隊初上前線。家中長輩聽聞紛紛反對,派人攔截,他換上便裝還是悄悄溜了出去。白先勇說“這件事改變了父親的一生?!?/p>
從1944年到1949年,白家輾轉(zhuǎn)來往于重慶、上海和南京。隨著國民黨退據(jù)臺灣,白崇禧也開始了人生最后17年的臺灣歲月。白先勇與父親離多聚少,相處的11年幾乎都是在臺灣度過。那時已是中學(xué)生的他,對父親的處境及復(fù)雜心境也有所體會,正是此時,他與父親才開始真正得以親近。如今回憶起父親顛沛一生,白先勇說父親最為快樂的時光是在廣西。他還記得,全家人到臺灣后,父親如何與昔年的一眾兄弟談?wù)撛趶V西的歲月,又如何思念那一碗香濃的桂林米粉,父親把這稱為“肚子里都是鄉(xiāng)愁”。昔日,率領(lǐng)百萬雄兵抗日殺敵;而今,來臺后置身閑職的白崇禧對子女的關(guān)注漸漸增多,打理盆栽亦是晚年的志趣與安慰?!案赣H曾經(jīng)帶過百萬大軍,也特別喜歡演講。在臺灣無兵可帶,便到山上的小學(xué)給小孩子訓(xùn)話。小孩子哪里聽得懂,但他還是認真地站到桌子上去講?!痹诎紫扔卵壑?,父親不僅在軍事方面有過人之處,亦是位“儒將”?!爱斈暝趶V西不少海外歸來的菁英,被父親延攬到桂擔任要職。比如留美的邱昌渭擔任教育廳廳長、留法的徐悲鴻負責(zé)籌建桂林美術(shù)學(xué)院、留英的李四光還曾出任廣西大學(xué)校長?!眮砼_后的白崇禧依舊不改重視教育、尊重人才的秉性。1951年,圍棋大師吳清源與年僅10歲的林海峰對弈,讓棋六子,神童雖輸一目,卻已是轟動全臺。白崇禧一生愛才,竭力將家境清寒的林海峰送去日本追隨吳清源學(xué)習(xí),最終成就一代棋王?!案赣H當年建議主管教育的陳誠將臺南工學(xué)院(今臺南成功大學(xué))進行‘升級’。他認為要培養(yǎng)人才需擴大招生,便竭力向當局諫言促成臺灣大學(xué)改制。父親在臺灣的17年,能以平常心對待自己的境遇,覺得事情有益就去做,很不容易。所以我佩服他?!?/p>
1963年1月,白先勇在母親過世41天后赴美求學(xué),他與父親在臺北松山機場留下了父子人生中最后一張合影。照片中的白先勇戴著墨鏡,身著白色襯衫、駝色風(fēng)衣,面容溫順而略顯尷尬。身旁的白崇禧,戴著卷邊線帽,穿著軍棉衣,目光和嘴角流露出的依然是行伍之人的面貌。多年后,白先勇在隨筆《暮然回首》中這樣寫道:“父親送別機場,步步相依,竟破例送到飛機梯下。父親曾領(lǐng)百萬雄師,出生入死,又因秉性剛毅,喜怒輕易不形于色。可是暮年喪偶,兒子遠行,那天在寒風(fēng)中,竟也老淚縱橫起來,那是我們父子最后一次相聚,等我學(xué)成歸來,父親先已歸真。月余間,生離死別,一時嘗盡,人生憂患,自此開始?!睔q月攸然而逝,50余年后,當年的弱冠少年如今已逾古稀。
1956年,白先勇從臺北建國中學(xué)(今臺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xué))畢業(yè)立志學(xué)習(xí)水利,進入臺南成功大學(xué)水利工程系。翌年,深感自己的志向不在水利而在文學(xué),選擇先斬后奏退了學(xué)?!爱敃r父親為此煩憂很久,最后還是母親勸解行行出狀元,他最終對我的重新選擇給予了諒解?!鞭D(zhuǎn)入臺灣大學(xué)外國語文學(xué)系的白先勇,隔年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大學(xué)期間,他與幾位摯友共同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xué)》雜志,前前后后辦了13年。期間缺少經(jīng)費,父親慷慨解囊支持,一直讓他銘記在心?!拔腋赣H有個特點,只要你講出道理,他就會理解。我創(chuàng)辦文學(xué)雜志時,父親認為這是以文會友的好機會,不僅在精神上,也在經(jīng)濟上給予了一定的支持。我在文學(xué)道路上得以發(fā)展,與父親的理解和支持是分不開的?!比缃?,白先勇也到了父親昔日的年歲,他坦言與父親之間無可彌補的遺憾便是了解得太少。這些年他書寫父親,是父子間的對話,亦是他對父親的重新認識。“年輕時我覺得和父母都不像,老了反而覺得和他們兩人都很像。越老越像,怎么搞的?”說到此,白先勇面帶疑問似地笑起來,“我父親冷靜、理性,遠謀深慮,我學(xué)到一點。我母親豁達、開放,很熱情,后來我也學(xué)到一點”。
1966年12月2日,白崇禧因心臟病突發(fā)逝世臺北。白先勇說,得知父親過世的消息第一感覺并非哀傷,而是對一個時代終結(jié)的觸動?!澳菚r我人在加州,接到臺北哥哥打來的電話得知父親過世的消息,先是大吃一驚,然后便是一種肅然起敬的觸動。我想他過去對國家、對民族,有他的貢獻。他一走,感覺那種歷史記憶也就這么一下子結(jié)束了。”這些年在整理父親史料的過程中,白先勇對父親的理想、擔當,乃至隱痛都有了較之年輕時更深的感受?!拔夷贻p的時候恐怕寫不出來,那時候?qū)懳膶W(xué)作品著重感性,現(xiàn)在寫父親有很多的理性在其中。”他說希望藉由這本《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讓父親對歷史有個交代,也讓自己對父親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