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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格達

2014-02-20 22:44:37安勇
福建文學(xué)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海馬母親

安勇

墓碑像一排排牙齒,向山頂咬上去。海馬抬起頭,一只碩大的屁股像籮筐似的掛在頭頂,讓他有一種想拍一巴掌的沖動。乳白色的晨霧消失了,天氣很不錯。海馬轉(zhuǎn)回身,目光從松樹和柏樹的尖頂上掠過去,穿過整座墓園、一大片玉米地、一條公路、另一片玉米地和一個不知名的小村子,到達對面連綿起伏的山嶺上。冷眼看去,那些山有幾分像老家的四姑娘山。海馬想,如果母親在此處安頓下來,就能夠看到這些景色。

裴果的公開身份是在街邊賣炸串的小商販,每天中午過后,他把安裝著玻璃櫥窗的手推車固定在第四中學(xué)旁邊的巷子口,支起油鍋,炸雞柳、牛排、饅頭片,各種青菜,還有臭豆腐。一直到后半夜,浪漫之旅歌廳關(guān)了門,幾個陪唱小姐挎著坤包慵懶地走出來,他才收起攤子,結(jié)束一天的營業(yè)。但他還有另一個隱秘的身份——作家——這兩個字他很少向別人吐露,他更愿意說自己是個寫字的。裴果偶爾會投稿,更多的時候,他的小說寫在腦袋里。他稱之為“走小說”。他習(xí)慣了把眼前正發(fā)生的事情迅速轉(zhuǎn)化成小說里的片斷。換句話說,他是用小說的方式來打量人生和世界的。小說就像一面盾牌,一只過濾鏡,隔在他和現(xiàn)實之間,讓他進退自如,從容不迫。面對生活時,他既是作者,又是讀者,可以自如取舍,也可以漠不關(guān)心。

在裴果的小說里,他的名字叫海馬,海是海明威的海,馬是馬爾克斯的馬,這兩位都是他非常崇拜的作家。為什么不叫馬海呢?裴果覺得過于平庸,缺少個性。

墓地管理員是個身材矮胖的女人,上身穿一件綠色皮膚衣,下面套一條黑白相間的緊身褲,看上去就像一棵粗壯的白樺樹。她兜售的墓地貴得超乎想象,海馬又一次搖了搖頭。墓地管理員像關(guān)閉一扇門似的合上黑色硬皮本,用下巴向右上方指指,“那邊還有一款特惠公墓?!?/p>

地勢越來越高,方位漸漸向東傾斜,陽光從海馬后腦滑到左臉。

“就是這里,剩下不多了,跳樓價,10880元?!?/p>

對方的嘴角撇到一邊,聽口氣,如果拒絕此處,就會死無葬身之地。這個墓區(qū)顯然剛開發(fā)不久,過道上雜草還沒清除干凈。這里位于整個墓園最高處,再向上就是茂密的灌木叢。墓碑低矮簡陋,間距狹窄得剛剛放得下一只腳。海馬慢慢轉(zhuǎn)回身,景色全部消失了,目光只前進幾十米,就撞在一座廢棄采石場的掌子面上。

“給媽找個敞亮點兒的地方?!?/p>

海馬突然一陣心酸,母親在病床上說出這句話時,是不是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死后的處境?自從七年前母親從老家出來幫他照看孩子時起,住得一直緊張局促。先是和他們在單身宿舍住了兩年,海馬買斷工齡后,又擠在一間四十幾平米的小房子里。母親不過想有一個像樣的安身之所。她當(dāng)然不會想到,在城里,死人住的墓地比活人住的房子還要貴。

“能不能再便宜些?”

海馬迅速轉(zhuǎn)回身,臉朝向墓地管理員問。他有些無賴地想,如果人真有靈魂,母親一定會理解他的難處;如果靈魂并不存在,葬在哪里又有什么區(qū)別?風(fēng)順著山坡吹下來,灌進他張開的嘴里。

“這已經(jīng)是最低價了,”墓地管理員說:“人還能老幾次?”

聽上去是代替母親在教訓(xùn)他。在本地方言里,“老”就是“死”的意思。海馬掃視一遍墓區(qū),一部分墓碑果然已經(jīng)刻上字跡。他旁邊一座墓碑上的名字讓他感覺很熟悉,但他沒能想起在哪里見到過。

裴果簽完合同走出公墓大門時,一輛公共汽車剛剛開走,下一趟要半小時后到。他在刺鼻的尾氣里呆立片刻,決定步行回去。路兩邊玉米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黃,草叢里不時有一只蝗蟲飛起來,翅膀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拖著沉重的肚子滑行一段后,落進玉米地里。裴果身上出了一層粘膩的熱汗,邊走邊把夾克拉鏈拉開。他想起了人生中另一次步行。那時候,裴果還是十六歲少年,在本市的糧食學(xué)校讀二年級。暑假結(jié)束時,母親執(zhí)意要來城里送他,當(dāng)時,裴果沒有想到一個山里女人對城市有多么好奇,只是因為怪母親多事而無比心煩。在離校門二十幾米遠的馬路邊,裴果再不肯前進半步。母親一只手搭在額頭上,遮擋著迎面照來的陽光,踮起腳向前面打量。母親身材矮小,臉黃皺得像蒙著一張牛皮紙。母親忽然轉(zhuǎn)回頭,討好地笑笑說:“果兒,媽想逛逛城里的公園,聽人家說里面有獅子老虎和大狗熊。”

銳利的往事呼嘯而來,裴果感覺到一陣刺痛,他迅速用虛構(gòu)把自己包裹起來。

海馬在前面走,路上的卵石不時硌疼腳底。他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座公園,沒想到里面會這么大。母親離開幾米遠,跟在他身后,滿臉好奇和緊張。她大概正在想象老虎和獅子的模樣。在海馬小時候,四姑娘山里還有野豬,每年玉米結(jié)穗時它們就從山上跑下來,拱開荊棘扎成的籬笆,沖進田地肆無忌憚偷吃。從一條栽滿黃玫瑰的小路鉆出來后,海馬徹底迷了路,動物區(qū)向哪個方向走,他沒有半點把握。但他不想問路,他像好多那個年紀(jì)的孩子一樣自信到了自大的程度。海馬所做的就是加快腳步。母親還沒有意識到事情不對,緊緊跟在后面,滿臉期待的神色。二十幾分鐘后,海馬又看到了那條生滿黃玫瑰的小路。他氣急敗壞轉(zhuǎn)回頭,母親正在一棵松樹下沖他笑。

“你咋走那么慢?”

他鐵青著臉轉(zhuǎn)上另一條路。母親忙不迭跟上來,幾次想說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有說。

那個夏天的午后,天氣悶熱異常,知了的叫聲一直響在耳邊。海馬不停地走,動物區(qū)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通過一座拱形的石板橋后,他再次看到了那條黃玫瑰小路。母親扶著橋欄桿,小心地喊他一聲,“媽不想看動物了,天不早了,咱還是回去吧!”

海馬狠狠瞪母親一眼,一言不發(fā)向前走。天涼了下來,知了不再聒噪,聽得見身后母親的腳步聲。他不停向前走,似乎在完成某種瘋狂的儀式。第三次看到那條小路時,海馬沒有再執(zhí)拗下去,接受了母親回去的建議。他們順利走出了公園大門。到達車站時,母親剛好乘上當(dāng)天最后一趟火車。寒假來臨時,海馬回到了老家。有一天,無意中碰到母親正向幾個鄰居炫耀她逛公園的經(jīng)歷。母親站在眾人中間,講述著獅子老虎和狗熊,鄰居們張大嘴巴,羨慕不已。

裴果的手機響起來,他停下腳步,屏幕上顯示打來電話的人是裴果。他愣了十幾秒鐘,懷疑自己還在虛構(gòu)中,隨后想起來,對方是和自己同名的一位作家。

“小裴,你的條件想好了沒有?”

對方的聲音低沉有力,透出一種寬厚和自信。

“裴老師,我還,還沒有,想好?!?/p>

裴果突然一陣慌張,就好像偷東西被逮個正著。

“你能不能盡快想一想?這件事不宜拖下去?!?/p>

“好的,裴老師,我盡快想。”

“那就這樣好嗎?明天上午,我等你電話。”

“好?!?/p>

裴果聽了一會兒忙音,把手機收起來,接著向前走。他已經(jīng)走完了一半路,墓園看不見了,被茂密的玉米遮擋住。

作家裴果第一次打來電話,是在半年前的一個上午。手機響起之前,海馬正站在醫(yī)院手術(shù)室門口,注視著墻上的一塊牌子,但上面寫了什么,他一無所知。兩扇淡藍色的門被推開,一個年輕醫(yī)生從里面走出來,把一只白鋼托盤伸到海馬眼前。

“已經(jīng)晚期了,肚子里長滿了癌細胞,除了戴教授,沒有人能做這樣的手術(shù)。”

海馬機械地點頭,看見托盤里血肉模糊的一團。

“膽囊、膽管、胰腺、胃遠端,都切除了,現(xiàn)在解決了吃飯問題,但活不過半年時間?!?/p>

醫(yī)生邊說邊用一根手指在托盤里翻檢,把說到的器官找出來,乳白色橡膠手套上沾滿了鮮血。海馬看見托盤一側(cè)慢慢聚集了暗紅色的血。他突然意識到,那些都是母親的血,而托盤里的東西,兩個小時前還長在母親身體里。

“恐怕有兩斤多。”醫(yī)生結(jié)束了講解,一只手擎著托盤,掂了掂。

海馬不太確定對方是否在笑,醫(yī)生的臉被口罩遮住了,只能看見一雙露在外面的眼睛。他有些擔(dān)心,這個毛手毛腳的年輕人會不會將托盤打翻,把里面的東西摔到大理石地面上。就是這時候,海馬的手機響了。他按了接聽鍵,卻忘記了說喂。

“你好,請問是裴果同志嗎?”

海馬說了一聲喂,隨后想起來,自己發(fā)表作品的筆名叫裴果。

“我是?!?/p>

“小裴你好,我剛剛讀了你一篇小說,寫得很好啊,真是后生可畏?!?/p>

對方的聲音變得熱情起來。海馬似乎看到一個坐在椅子里的老人,滿頭銀發(fā),紅光滿面,打著手勢邊說話邊興奮地向上顛屁股。他看到的是戴教授。這位消化科專家拖了母親一周時間,直到海馬在別人指點下送上紅包才安排手術(shù)。

“您是哪位?”

對方笑了,笑聲震得手機顫動起來,“我也姓裴,筆名也叫裴果,如果沒有過分高估自己,你應(yīng)該讀過我的作品?!?/p>

海馬想起來,文壇上有一位和自己重名的作家,最初他并不知道這個人,等他知道時,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些作品。

“裴老師,您好,我讀過?!?/p>

“那好,那好,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你是哪一年開始寫作的?”

海馬想了想,給出了答案。作家裴果隨即說出開始寫作的年份,整整比他早了二十年。

“你是哪一級會員?”

“市級。”

“我是國家級?!?/p>

“你得過什么獎項嗎?”

“沒有。”

“我得過三次國家獎,五次刊物獎,還有一些省市級獎,就不要提它了。”

海馬機械地應(yīng)和著,那個年輕醫(yī)生已經(jīng)走了,墻壁上的電梯指示燈不時亮起又滅掉,叮鈴聲從緊閉的門里傳出來,顯得很遙遠。海馬收回目光,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拿著手機和什么人在通話。

“咱們長話短說,我們倆都叫裴果,又都寫小說,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會,你看能不能協(xié)商一下,有一個人改成另外的筆名?”

“好啊!”

海馬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只托盤,聲音好像從血肉模糊的中心發(fā)出來。

“小裴,我寫作的年頭比你長一些,成績也比你略大一些,你看你能不能改一下?”

“好??!”

“那么,你打算什么時候改?”

“改什么?”

“改筆名?。≡趺?,你沒搞清我的意思嗎?”

手術(shù)室門轟然打開,兩個護士把一輛車推出來。海馬看見了母親,臉色蠟黃,雙眼緊閉,身上插滿管子。海馬把手機收起來,忘記了按掛斷鍵。作家裴果在褲兜里喊了一分鐘,說一聲胡鬧后,結(jié)束了通話。

裴果回到家時,靈堂已經(jīng)布置起來,屋子里彌漫著香火味和哀樂聲。裴果離開單位那年,母親賣掉了老家的祖屋,加上他買斷工齡的補償款,買下了這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讓他們勉強在城里有了安身之地。

幾個老親戚都到了,叔伯們在陽臺上抽煙,把痰吐進母親的花盆里。嬸子和舅母擠在客廳沙發(fā)里疊紙錠,茶幾上一堆金元寶,一堆銀元寶,都閃閃放光。沙發(fā)打開是一張床,裴果沒離婚前,母親晚上就睡在上面。妹妹迎上來,眼圈通紅,把一塊折成長條的白布扎在裴果腰上。裴果和每個人都打了招呼,他們不僅是長輩,也是他的債主,因為母親的病,他借遍了所有人的錢。

這個晚上,照例要守靈。到后半夜,別人都睡著了。裴果坐在沙發(fā)上疊紙錠,不時抬頭向五斗櫥上看一眼——靈堂就布置在那上面,買回來的香質(zhì)量不太好,稍不注意就會燃到盡頭。門一直給母親留著,屋子里的香味并不大。裴果有些疑惑,這個時候,母親的靈魂究竟在家里還是在外面?

香灰像衰朽的柱子垮塌下去,一部分落進香爐里,另一部分掉在五斗櫥臺面上。裴果站起身時聞了聞手指,一股銳利的金屬味,他在褲子上用力擦幾下,點燃三柱新香。煙霧從香頭上冒起來,飄過母親的遺像,消失在天花板上。

遺像上的照片還是母親十年前拍攝的。母親穿著一件碎花襯衫站在老家的院門口。裴果按下快門時,家里的兩頭豬就在他們身后的豬圈里“哼哧哼哧”叫著要食吃。前妻站在裴果旁邊,提醒母親抬頭挺胸微笑。母親腰板筆直,笑容燦爛。但現(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前妻也成了別人的老婆。

裴果重新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時,看了眼墻上的掛鐘,上面指示的時間是十點三十五分。裴果愣了十幾秒鐘,隨后想起來,那是母親去世的時刻。這只金杯牌掛鐘是父母結(jié)婚時的物件,比裴果還要老。昨天上午,母親在醫(yī)院咽氣時,它也停了下來,時間竟然一分一秒都不差。

哀樂變成怪異的跑調(diào)音,裴果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用指甲摳開唱機背面的塑料蓋子,換上兩節(jié)新電池。聲音卻仍然跑調(diào)。裴果把一只音箱插頭拔下來,隨后插上,再拔下另一只。聲音恢復(fù)了正常,只是音量小了些。坐在沙發(fā)另一頭的妹妹醒過來,問裴果要不要睡一會兒。裴果搖搖頭說不困,但眼皮已經(jīng)不知不覺合在一起。

海馬抱著腦袋蹲在屋地上,電視開著,小燕子在他頭頂?shù)芍鴥芍淮笱劬?。白露從臥室里走出來,帶起一股化妝品的香風(fēng)掠過去。跟在她身邊的?;⒉粍勇暽卦谒ü缮咸咭荒_。母親站在通向廚房的過道上,兩只手像樹根似的攪在一起。有那么一刻,她沒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一段時間,海馬唯一的請求就是不要讓母親知道。白露的手碰到房門把手時,母親終于察覺到不對,跑上來拉住白露胳膊。

“小露,大半夜的,你帶孩子上哪去?”

白露沒說話,用另一只手把母親的手拿掉,打開防盜鎖。

“奶奶,我和媽媽要去住大房子,過好日子?!焙;⒄f,滿臉的欣喜。

房門打開了,一股涼風(fēng)吹進來,白露扯著海虎向外面走。

母親像泥鰍似的擠過去,攔在白露面前,用后背把房門關(guān)上。

母親扭頭罵海馬,“小癟犢子,咋惹的你媳婦?麻溜過來認個錯?!?/p>

海馬搖搖頭,仍然蹲在地上。

“沒用的,”白露說,“這不是吵架拌嘴的事?!?/p>

她手上用力,把母親從門口挪開。母親抵抗著,但漸漸失去了陣地。

母親又沖海馬罵:“你是死人?咋不過來攔住你媳婦?”

海馬又搖搖頭,仍然沒有動。母親被搬到一邊,房門又打開了。母親徒勞地掙扎一會,突然跪倒在白露腳前,抱住她一條腿。

“小露,媽求你了,看在我這張老臉份上,別走了?!?/p>

“你不要這樣?!卑茁队昧炅藪辍?/p>

母親跪在地上,身體像藤蔓似的繞到白露前面,擋住房門口。

“你放手。”白露又掙了掙。母親抱得更緊,身體像刺猬似的蜷縮成一團,不住發(fā)抖。

“你這樣真沒用的?!卑茁秶@口氣說,“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p>

母親扭頭看海馬。海馬無力地擺擺手,“是真的,媽,讓她走吧!”

母親手漸漸放開,突然又再次抱緊,“你自己走,把孩子留下?!?/p>

“你問問他,養(yǎng)得起孩子嗎?”白露說,“是走是留,讓?;⒆约簺Q定。”

“我要走,跟著媽媽有好玩具,有新衣服,還有小汽車坐?!焙;⒄f。

“你不想爸爸?”母親看著孫子,可憐巴巴問。

“我不想,”海虎堅決地搖頭,“他根本就不是男人?!?/p>

“媽,你起來,讓他們走?!焙qR說。

母親松開手,但仍然跪在地上。白露和?;乃砩线~過去,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樓道里。母親呆愣片刻,突然栽倒下去,額頭“咣”地一聲撞在門框上。

裴果睜開眼,周圍一陣哀樂聲,母親正在遺像上看著他。

“哥,你剛才說夢話了。”妹妹的嗓子啞了,喉嚨里好像裹著一卷砂紙。

窗外已經(jīng)發(fā)白,長輩們正在廁所門口排隊。裴果終于明白剛才是在做夢。讓他詫異的是,即使在夢里他也能用小說保護自己。在他的小說里,前妻名叫白露,這個名字出自曹禺《日出》里的女主角陳白露。兒子的名字叫?;?,他一直希望孩子將來能有些霸氣。

葬禮主持人到了,是一個很穩(wěn)重的中年人。和裴果握過手,就指揮眾人準(zhǔn)備起靈的事。

裴果向袋子里裝紙錠,手機響起來,他正打算接,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裴果看見是前妻的號碼,就出屋向樓下走。他們已經(jīng)說好,前妻早晨會把兒子送過來。裴果走出樓門,兒子正從停在路口的一輛紅色小汽車?yán)镢@出來。他看見兒子沖車?yán)锏娜苏惺?,說了一聲“白白”。車上有人回應(yīng),是前妻的聲音,但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小汽車鳴了一下喇叭。裴果看不見車?yán)锏娜?,但他覺得這是前妻在向他打招呼,就抬起手揮了揮。小汽車先向前開出一段,又向后倒,接著,劃出一道弧線開走了。

?;⑴苓^來,把手上拿的東西舉到海馬眼前,“我爸送的生日禮物,日本產(chǎn)的,索尼牌。”

海馬愣了片刻,他在想什么時候給兒子買過這東西,隨后明白兒子說的是新爸爸。他看見那是一部淡紫色機器,長寬和厚薄都和手機類似?!安诲e?!焙qR說,摸摸兒子的腦袋。

“當(dāng)然不錯,有麥克風(fēng),能待機一個禮拜。”

?;⑼蝗话迤鹦∧槅枺骸澳愦蛩闶裁磿r候給我撫養(yǎng)費?已經(jīng)半年沒給了?!?/p>

“快了,快了?!焙qR說。他想要拉兒子的手,被?;⑺﹂_了。他知道前妻并不缺這筆錢,之所以要強調(diào)一下,是以進為退,免得他節(jié)外生枝。

在屋門口,妹妹拿著一塊寫著“孝”字的黑布走過來,要戴到海虎胳膊上。?;⒁粧喔觳?,“姑,你為什么給我戴這東西?”

“奶奶去世了,咱們想她,所以要戴孝?!泵妹谜f。

“咱們想就能把她想活嗎?”海虎問。

主持人走過來,提醒海馬起靈時間到,該下樓摔老盆了。

汽車上了路,主持人坐在前面副駕駛位。海馬打著靈幡坐在后面。妹妹懷里抱著母親遺像,坐在他左邊。坐在他右邊的?;?,一路上都在低頭擺弄那只游戲機,里面不時傳出一個怪異的女聲,興奮地說“come on baby”。

汽車停在通往殯儀館的岔路口。裴果把幾枚紙錢從車窗扔出去。前面的車堵得看不到盡頭。兒子從游戲機上抬起頭,興奮地從另一支送葬車隊里認出奔馳、寶馬、賓利、路虎、奧迪……兒子又用手指點著數(shù),一輛、兩輛、三輛、四輛……數(shù)到二十幾輛時數(shù)錯了,又從頭開始數(shù)。裴果低下頭,給母親送行的車隊短得可憐,一只巴掌就可以數(shù)過來。二十幾分鐘后,汽車重新上路。

殯儀館熱鬧得像集市,好多車,好多人。

走在一排排高大的冷柜之間,裴果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有一天下午,母親來了興致,領(lǐng)著他和妹妹玩起捉迷藏。他和妹妹藏了幾次,都很快被母親找出來。輪到母親藏時,他們卻怎么也找不到。裴果和妹妹只好垂頭喪氣認輸,母親卻笑著從他們眼前的窗簾后面走出來。那時候,父親還沒去世,他們一家總是很快樂。

冷藏庫里溫度很低,呼氣變成一團白霧。海馬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此刻,母親正躲在什么地方和他們捉迷藏。等大家都找不到時,她就會笑著走出來,高高興興和他們回家去。那只巨大的鐵抽屜拉出來時,海馬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就好像是給母親留下足夠的空間。一陣白氣散去,海馬看見母親神態(tài)安詳?shù)靥稍诩埞桌?,就像睡熟了一樣。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要拍拍母親肩膀,把她從睡夢中喚醒。他努力克制自己,才終于沒有這樣做。母親被放在一輛推車上,送進一間寫著化妝室的小屋子。主持人用棉簽蘸著茶盅里的清水給母親開光,嘴里念道:

開眼光,看四方;

開鼻光,聞四方;

開耳光,聽四方;

開嘴光,吃四方;

開手光,拿四方;

開腳光,走四方;

母親額頭冒出一層細密的水珠,海馬以為母親是熱出了汗,伸出手去抹。巴掌好像觸到一塊冰,又硬,又冷,無比光滑。這個時候,海馬才終于明白,母親是真的去世了,再也不會活過來。

一陣音樂聲突然響起。裴果收回手按到褲子上,讓手上的水慢慢滲進纖維里。他扭頭尋找聲音來源,卻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看自己。裴果這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慌亂地掏出手機按了掛斷鍵。

殯儀館的告別廳供不應(yīng)求,母親在東二廳排隊到上午十點。

大家等在院子里,抽煙說話吐痰。

海馬靠在一棵松樹上,忽然想起剛才那個電話,雖然只是倉促掃了一眼,但他還是看清了來電的是作家裴果。他想起了對方第二次打來電話的情景。那是母親手術(shù)后一段最好的時光,可以自己吃東西,坐在病床上看電視,偶爾還能拄著拐杖在地上走幾步。有一天上午,母親突然說要去走廊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海馬勸不住她,只好到護士站借來一架輪椅,推著母親走出病房。走廊上住滿了病人,一部分已經(jīng)做完手術(shù),另一部分正等著做。

海馬推著母親慢慢向前走,母親不時和人搭話,詢問人家的病情。在一個年紀(jì)和母親相仿的女人床邊,母親讓海馬停下來。那個女人兩天后手術(shù),蠟黃色的臉上滿是擔(dān)憂。母親勸她不要擔(dān)心,在自己身上比著說,不過就是在肚皮上割道口子,把里面的壞東西拿出來再縫上,口子長好,就可以出院了。母親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癥,還一直以為是膽囊炎。

海馬推著母親來到走廊盡頭的窗口前。從九樓的高度望出去,可以看見大半座城市。窗外就是繁華的中央大街,車聲和人聲不時從窗口傳進來。母親在窗前待了很久,目光始終注視著外面。海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知道,眼前所有的這一切,都已經(jīng)和母親無關(guān)了。海馬正打算勸母親回去,褲兜里的手機響了,母親扭過頭問是不是小露來電話?她一直還在盼著他們破鏡重圓。

“小裴你好,你可能還有印象,幾個月前我給你打過電話,談了筆名的事?!?/p>

對方的聲音親切熱情,非常具有感召力。海馬沒費多大力氣,就想起了作家裴果。隨后,他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白鋼托盤,里面血肉模糊的一團。

“裴老師,您好?!?/p>

“你好小裴,請你原諒,上次我有些武斷了。我知道裴果這個筆名你已經(jīng)用了幾年,輕易不愿割舍,在這一點上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你答應(yīng)更改筆名,有什么條件,請你只管提出來。比如說經(jīng)濟補償,或者推薦你發(fā)表作品什么的,只要我能辦到,一定盡力滿足你的要求?!?/p>

眼前的托盤旋轉(zhuǎn)起來,里面的血肉發(fā)出呼嘯的風(fēng)聲,海馬突然泛起一陣惡心,倉促答應(yīng)一個好字。

“那好,我等你電話,你想好條件就打給我。”

海馬又說了一個好字,胃里的東西已經(jīng)到了喉嚨口,他扔下母親,沖進幾步外的廁所里。

“你到底什么時候給我撫養(yǎng)費?”

裴果小腿上挨了重重一下,轉(zhuǎn)回頭見兒子正揚脖看著他,滿臉的嚴(yán)肅。

“快了,快了?!?/p>

“快了是什么時候?”

“馬上,馬上。”

喇叭里傳出母親追悼會的通知,裴果帶著兒子走進東二告別廳。母親是農(nóng)村人,省略了單位介紹生平的環(huán)節(jié),經(jīng)歷也乏善可陳。儀式非常簡單,主持人說了一堆現(xiàn)成的套話,默哀完畢,就開始最后告別。和來賓握手時,裴果褲兜里的手機振動起來,他慶幸已經(jīng)調(diào)成會議模式。他機械地握住伸過來的手,猜想是什么人來電話。耳邊傳來一陣哭聲,他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走光了,妹妹正撲在推車上,抓住欄桿不放。裴果和妹夫把她拉開,一名戴大沿帽的工作人員推車走進墻上的一扇小門。

海馬繞過告別廳,去前面的商品廳挑選骨灰盒。他看中了一款白玉材質(zhì)的。母親喜歡白色,也喜歡玉器。海馬問了價格,高得讓他咋舌。他正猶豫不決時,身后一個人擠過來,二話不說扔下錢,抱走了一只。銷售人員輕慢地看看他,問有一只特價的要不要。那只骨灰盒左下角掉了一塊,用膠粘貼后留下一道淡黃色印痕,看上去并不十分明顯,價錢卻減了一半。海馬咬咬牙買了下來,活人住的房子也可能修修補補,母親應(yīng)該不會介意。

海馬抱著骨灰盒向回走時,想起剛才的來電。他拿出手機,上面是一條短信息:小裴,你到底什么意思?逃避能解決問題嗎?發(fā)信人是作家裴果。

妹妹和妹夫帶著?;⒌仍谝粋€搭著防雨棚的過道上。待會母親的骨灰會從左邊一扇鐵門里送出來,放到右邊屋子的一座臺子上。海馬坐在臺階上,淡青色的煙霧從火化間房頂一根黑色煙囪里冒出來,被上面的尖頂分隔成幾部分后,迅速消失在天空中。海馬不知道,正從里面冒出來的,是不是屬于母親的氣體。

有一瞬間,海馬走了神,也可能打了個盹。他沒有看到母親的骨灰是如何運過來的,從臺階上站起來時,它們已經(jīng)放在了臺面上。妹妹帶上一副手套,把另一副手套遞給他。母親的骨灰還是熱的,好像是人的體溫,仿佛那些骨頭都還活著,只是改變了一種形態(tài)而已。海馬和妹妹把骨灰撿進一只布袋,系緊袋口放進骨灰盒里。

辦理安葬手續(xù)時,裴果有些心不在焉,險些簽上海馬兩個字,三滴水已經(jīng)寫完了,他才反應(yīng)過來,趕忙改成一豎。墓地就在殯儀館后面,抱著骨灰盒走在山路上,他想起了自己名字的由來。母親生下他時,正在山上采野果,手剛伸向一串果子,肚子里突然一陣絞痛。母親硬挺著坐在一個樹樁上。羊水已經(jīng)破了。母親咬咬牙,決定自己接生。生到一半時,母親耗盡了力氣,癱軟在地上。她抓起幾顆野果放進嘴里,酸甜的汁水迅速彌漫在牙齒間,力氣又重新回到身上。母親下山時,一只手抱著初生嬰兒,另一只胳膊挎著竹籃,籃子里裝著野果。因為這段經(jīng)歷,母親才給他起名裴果。

裴果看看手里的骨灰盒,很想和母親說句話,但卻想不起該說什么。就在這時候,裴果發(fā)現(xiàn)骨灰盒有些不對,他沒有看到左下角那道淡黃色的印痕。他停下腳步,把四個角都仔細找一遍,仍然沒有看到。難道印痕平白無故消失了?

海馬額頭上冒出冷汗,身上一陣陣打哆嗦,難道是母親顯靈嗎?呆立十幾秒鐘后,他想到另一種可能性。剛才辦理手續(xù)時,他把骨灰盒放在了窗口前的柜臺上,會不會臨走時拿錯,抱回了另一只盒子?他和妹妹打個招呼,說要去廁所,就快步向山下走。他跑進辦事大廳門口時,看見柜臺上空空如也。雖然不抱什么希望,他還是詢問了窗口里的辦事人員。對方看一眼他抱著的骨灰盒,滿臉疑惑地搖搖頭。

海馬在大廳門口停頓片刻,轉(zhuǎn)身向山上的墓地跑。他猜測有另一個人和他犯了同樣的錯誤,抱走了母親的骨灰盒。兩個骨灰盒款式應(yīng)該相同,也許就是在商品廳里擠到他前面去的那個人。大概那人當(dāng)時在他旁邊窗口辦理手續(xù),同樣把骨灰盒放在了臺面上。

海馬跑上半山坡,看見路兩邊各有一群人。右側(cè)是給母親送行的隊伍,海馬轉(zhuǎn)向左側(cè)。他沒有聲張,慢慢走到了人群外。昨天,海馬曾經(jīng)在這個墓區(qū)向遠處眺望過,里面都是高檔墓地,價位一律在四萬元以上。這家人聲勢浩大,海馬擠進人叢時,沒有人注意到他。主持人正在進行裝修,跪在地上,把一塊紅地毯鋪在墓穴里。越過前面人的肩膀,海馬看見了另一只相同的骨灰盒,辨認出左下角那道淡黃色印痕。那只裝著母親骨灰的盒子,此時正抱在一個男人手里??瓷先?,對方和他年紀(jì)相仿,身高也相差無幾,只是要白胖一些。

海馬正要上前說明情況,突然又停了下來,他腦袋里猛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錯誤會不會是母親泉下有知的選擇?就像掛鐘選擇在母親去世那刻停下來一樣?安葬在眼前這個墓穴里,她就可以住得寬敞明亮,看到迷人的景色,將來,還會享受到優(yōu)厚的祭拜。海馬張開的嘴慢慢合上。透過人縫,他看到了墓碑上的文字:慈母童好珍之墓。海馬從人群里退出去,回到東山坡。

安葬儀式同樣非常簡陋,看到那只裝著童好珍老人骨灰的盒子放進墓穴里時,海馬在心里說了句對不起。來賓們已經(jīng)離開,海馬和妹妹跪在地上磕頭上香。另一面山坡上突然熱鬧起來,好多人吵嚷著向這邊奔來。一只領(lǐng)魂公雞跑在眾人前面,在一座座墓碑間飛起落下。公雞逃到了幾米外的臺階路上,在原地停留片刻,似乎辨別一下方向,突然展開翅膀飛起來,降落到刻著母親名字的墓碑上。海馬看見它金黃色的尾羽和威武的雞冠。他想,不知道它領(lǐng)的是母親的魂,還是童好珍老人的魂。

公雞最終被人抓走了,得到這份禮物的人興奮地沖裴果點了點頭。從地上站起來時,裴果的手機再次響起。又是作家裴果打來電話,語氣里透著責(zé)難,問他想沒想好條件。

“我沒有條件,同意改名字?!迸峁鴰酌淄獾墓嗄緟舱f。

電話里沉默片刻,對方大概沒想到他會這么說。

“謝謝你小裴,能不能告訴我,你打算改成什么筆名,以后我會把你的作品找來拜讀?!?/p>

“海馬?!?/p>

“海明威和馬爾克斯嗎?這個名字有野心,有創(chuàng)意?!彪娫捓飩鱽硭实男β暋?/p>

他看見海馬收起了手機,撣一撣膝蓋上的灰塵,和妹妹、妹夫、?;⒆呱狭伺_階路。他們的身影不斷被松柏遮擋住,又不斷露出來。他站在一道陡坎邊,目送著他們越走越低,越走越遠。在一個路口上,妹妹、妹夫和海虎轉(zhuǎn)過彎不見了。海馬停了一下,向山上看一眼,隨后也消失了。他突然感到一陣如釋重負的輕松,好像是放下了背了多年的包袱。他長長舒一口氣,張開雙臂做幾個擴胸動作,風(fēng)穿透他的身體,向山下吹去。

他的目光突然被不遠處的灌木叢吸引住,在一叢橢圓形的綠葉間,他看到一串通紅的果子。他走過去把果子摘下來,用手捧著向左側(cè)山坡走。在童好珍老人的墓碑前,他停下腳步,彎下腰把果子放在供品臺上。他站起身時,想起了這種野果的名字,老家人都叫它雅格達,那是一句鄂倫春語,意思是相思果。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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