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芳
1
事隔多年,王剛每當(dāng)想起那些遠(yuǎn)去的黃昏,內(nèi)心總是如同上了發(fā)條一樣緊縮起來。那些黃昏,王剛的父親王國強(qiáng)總是拖著那雙枯瘦的腳,像只曬干的海蝦弓著毫無肉感的腰,顫顫縮縮地向陽臺外摸索而去,終于攀住一張年久失修的竹椅的扶手,接著整個人癱陷在竹椅里。他往左邊扭了扭脖子,感到有些舒適了,才把腦袋微微抬起向陽臺外望去。那里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樓盤。他的目光在那片樓盤前耷拉下來,沮喪極了。那種時候,王國強(qiáng)那張死魚一樣的嘴巴便會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乍一聽,似乎是秋風(fēng)在吹弄著木葉。王剛卻知道他父親在叫喚他,于是或急或慢地來到他父親面前。他父親的嘴巴抖了抖,終于抖出一句話,阿剛啊,我死后,你要把我的骨頭留下來啊,然后把我跟你母親葬在一起。
這句話,王剛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每回王剛都勸慰他父親,說,爸,你就放心吧。
王國強(qiáng)就放心地點著頭。然而王國強(qiáng)再次巴望向陽臺外邊,那雙深陷的眼睛便毫無神氣了,最后把目光拖拉回來落在王剛臉上。終于把王剛望得手足無措,心底也一片虛空了。他知道所說的話只是敷衍他父親。他父親已經(jīng)八十五歲了,牙齒掉了,頭發(fā)白了,眼睛也花掉了,說不定哪天就撒手西歸,還有什么理由不順著他的心意呢?問題是,他父親的心意是要把骨頭留下來安葬,這怎么可能辦得到呢?自從他們成了城里人后,逝去的人便和城里人一樣,都送到火葬場火化掉的。
二十年前,這里還不是城市,而是安靜的農(nóng)村,叫劉莊。村子的對面是半高的山坡,坡上長滿樹木和雜草,草叢里時常隱沒著野兔、竹鼠的身影,有時還有毒蛇出沒。山坡的末端是一片墳地。每年清明時節(jié),那里總是鞭炮齊鳴,把僻靜的山崗折騰得比過年還要熱鬧?,F(xiàn)在那片山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明亮的樓盤,陽光100、欽江麗景、中央國際等房產(chǎn)一字排開,連荒涼的墳地上也建起一座宏偉的體育館。曾經(jīng)埋葬著死人的地方,現(xiàn)在每天都奔跑著一群軀體健壯的人。這世界到底怎么了?狗臉一樣說變就變。王國強(qiáng)對這些變化都能接受,唯一讓他感到恐慌的是——死后連骨頭都不剩了。
在還沒成為城市之前的劉莊,千百年來流傳一個習(xí)俗,人死了就下葬,三年后起墳再把骨頭撿起來,裝到小木盒里,然后把死者葬到親人身旁,叫回墳?;剡^墳的逝者的靈魂才得以安寧。這種習(xí)俗在村莊變成城市后,逐漸被繁榮與喧鬧淹沒掉了。人們每天都為生活四處忙碌奔波,物價啊就業(yè)啊股票啊,哪一樣不把人折騰得夠嗆,還有誰去關(guān)心有沒有靈魂的事呢?
王國強(qiáng)是在劉莊變成城市的過程中老去的?,F(xiàn)在他的眼睛不再年輕,總是迷離地向陽臺外望去,他的記憶時常會出現(xiàn)錯亂。他明明看到的是一片長著樹木和雜草的山坡,卻在眨眼間變成一片堅硬的鋼筋水泥。這種時候,他總感覺被狠狠地甩了自己兩巴掌,卻又不知道那巴掌出自誰的手。這讓他感到十分沮喪。事實上,他活到這個份上,和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一樣,都能洞悉自己即將結(jié)束的生命。他看到生命的盡頭是一只洞口,黑乎乎的,像是一張饑餓的河馬的嘴巴,將把他一口吞噬。每每這時他的心總是抖了起來,恐慌便波濤洶涌了。他并不怕死,怕的是死后尸骨無存。
所以他每每心慌意亂起來,便把兒子王剛叫到跟前,不厭其煩地告誡王剛一定要留下他的骨頭。起初連王剛在內(nèi)的人們都認(rèn)為他只是說說而已,然而他每天都記掛那句話,有時還說得淚眼漣漣,連四鄰八居的人都知曉他的心思。那些和王國強(qiáng)一樣老去的人也都對著那些明晃晃的樓房嘆息。
不久后的一個雨夜,王國強(qiáng)終于閉上了眼睛。王國強(qiáng)在斷氣之前,其實昏迷了兩天兩夜。他在第三天早上忽然醒來,臉色泛紅,目光如炬,居然還能支起身體靠在床頭上。王剛知道那是回光返照,說爸,你有話就說吧。王國強(qiáng)定定地望著他,說阿剛啊,我交代你的事記住了嗎?王剛心里悚了一下,說我記下了。王國強(qiáng)說,那你跪下來給我說一遍吧。王剛瞅了他父親一眼便跪在地上,說爸,我會把你的骨頭跟媽葬在一起,你就放心吧。王國強(qiáng)的臉上便慢慢地滋長出一絲微笑,于是他把頭緩緩地抬起來往窗外望去,唿的,他的目光被刀切一樣,頓然失去了光澤,整個人跟著癱軟下去,最后倒在床上,呼吸跟著越來越細(xì),終于像一根枯草般被壓斷了。
后來每到清明,王剛來到他父親的墳地前,總會不禁回想起他父親死去的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他長久地跪在地上,內(nèi)心里卻感覺不到半點疼痛,哭不出聲音也淌不下淚水,只是靜靜地靠在床沿上端詳著他父親。當(dāng)時有一只蚊子盤旋在他父親的臉上。他想拍打那只蚊子,卻擔(dān)心驚醒起他父親,于是揮了揮衣袖。蚊子便飛到別處去了,不一會兒又折回來,不厭其煩。王剛想了想便挽起衣袖,把一只散發(fā)著豬油味的手臂露出來。蚊子便落在那只手臂上,踮了踮腳,爾后叮咬一下,發(fā)現(xiàn)手臂沒有動彈,便放心地駐下腿腳,展開的翅膀漸漸收攏起來,最后針尖一樣的嘴猛地扎進(jìn)肉里。王剛靜靜地望著那只蚊子,竟然感覺不到痛癢,也便沒有用手去拍打。
那時他滿腦子全是他母親。他母親在他六歲時離開了他們,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父親一直沒告訴他?,F(xiàn)在他連他母親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了。他曾經(jīng)有過尋找他母親的想法,卻每每都被他父親拒絕??墒撬赣H又為什么在臨死前如此記掛他的母親呢?非要和他母親葬在一起?是他父親害怕死后孤獨(dú)寂寞嗎?要是他母親改嫁了呢?就算沒改嫁,那么他母親是否愿意和他父親葬在一起呢?王剛想不透這些問題,他只知道不能違背死者的遺愿。
2
王國強(qiáng)的遺愿成了王剛心頭的一根刺。能到哪兒埋葬他呢?他們沒有半寸土地。原本他們生活在城市邊緣,有不少土地,自從被規(guī)劃到城市發(fā)展版圖之后,他們的土地不再是土地,而是一大筆財富。這些財富擱在人們手里,成了一條條從冬日里蘇醒過來的蛇。人們便把這些蛇帶到城市這片森林里放生,終于有的修煉成仙,有的跌入凡谷。王剛是后者。他先投資房地產(chǎn)被套牢,后投資酒店生意卻又異常慘淡,終于把土地置換的錢全敗光了,最終不得不到菜市場當(dāng)起屠夫,總算勉強(qiáng)把日子支撐下去。
多年之后,王剛回想起到城西陵園看墓地的情景,仍然忘不了那個銷售小姐的模樣。那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穿著淡藍(lán)的套裝,顯得干凈利落。她熱情洋溢地介紹,說先生,我們這里的墓地風(fēng)水都很好,你瞧,這一片墓地面朝水背靠山,是塊寶地,葬在這里必定使后代平安富貴,你想要什么價位的?
王剛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感覺走錯了地方,似乎這里不是墓地而是售樓大廳。他不由得扭回頭望了望大門,城西陵園幾個大字在陽光里落寞著。王剛這才確信這里是墓地,然而他不再費(fèi)什么口舌便默默離開了。這里的墓地比房價還高,就算把所有的積蓄都掏出來,也買不起一個小小墓地。這著實讓他大吃一驚。往時盛長著樹木和雜草的荒地,現(xiàn)在卻成了寸土寸金。他垂著頭走出陵園大門,心里泛起了一陣失落,想人活著不容易,死了也不輕松。
王剛知道這座城市的周圍還有幾處墓地,然而他卻不再去問詢了,他知道墓地之間的差價并不大,那與房價一個道理,總是水漲船高。他忽然發(fā)現(xiàn)新時代的地主就這樣誕生了。這想法使他感到十分憋屈,誰讓自己把土地全賣掉呢?不然他也是一個地主。
王剛從墓地回來,一路堵車,半個小時的車程,足足走了兩個小時。司機(jī)是一個女人,起初她翻出一張報紙看起來,結(jié)果她來回讀了好幾遍,車子仍然寸步難行。女人不由罵罵咧咧起來,一點也不顧及身份了。女人說操!還讓不讓人活了。王剛并不覺得這女人粗魯,反而覺得她有些可愛,他甚至想要是與這個女人一起生活,那日子一定美好幸福。多年之后,王剛回想那天的事,感到多么不可思議。他父親死了,尸骨未寒,他卻在想著女人。這是對死者的不敬。當(dāng)時他還在想,如若他們一起生活,應(yīng)該有能力為他父親買下一塊墳地吧?他心里仍舊沒有一點底。就如眼前的情景,街面上擠滿了人,如同遍地螞蟻。這些螞蟻奔波忙碌頭破血流,不知有多少螞蟻最終連葬身之地都找尋不到。王剛心里這般想,心倏地掉落到一個深潭里。
王剛回到屋子癱坐在角落里,巴望著親戚們在那里來回忙碌,心里一陣比一陣難受。他決定把房子賣掉,為他父親買下一塊地,好好地安葬他父親。人們卻勸住了他,說即使賣掉房子也沒有用,所有墓地都不允許土葬。王剛的雙膝便矮了下去,終于整個人縮在墻角里。他望著躺在床上的父親,心底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悲涼,眼角悄悄地淌下了兩行淚。此時王剛才終于體會到他父親臨死前那段日子的恐慌。老人家真是把什么都想到了呀。王剛想著想著不由得嚎啕起來。人們圍攏過來把他扶到坐椅上,卻沒有一個人勸著他。人們以為他為他父親的死而傷心,便紛紛把手?jǐn)R在他肩上壓了壓。王剛從那些手上感受到安慰與鼓勵,然而卻沒人懂得他的心思。他也不想解釋什么,連忙把臉上的淚抹掉,想城里沒地方葬著父親,那就到鄉(xiāng)下去葬吧。他這么想心間頓然豁亮起來。
王剛詢問著所認(rèn)識的朋友,哪兒有閑置的土地出租,終于聯(lián)系上一戶李氏人家。那是距城里五百里路程的鄉(xiāng)間。王剛想就那吧,于是租輛車直奔而去。天黑下來時,王剛才趕到鄉(xiāng)間。那里住著寥寥幾戶人家,稀稀落落地散在山坡上。那時月亮已經(jīng)爬過山頭。王剛就借著月光往前走,引起幾條肥壯的狗一陣狂吠。主人家便吱的拉開門,看到滿臉疲憊的王剛,嘴里便噓的叫一聲,幾條狗才安靜下來,貼在主人的腳邊,向來路不明的陌生人瞪著雙眼。
王剛跟著主人走進(jìn)屋,剛一坐落便說,是朋友告訴我你這有土地出租,怕來晚了租給別人,于是連夜趕來了。主人搖著頭,說這荒山野嶺的,種不出什么好東西,你們城里人呀就是喜歡折騰,這不,前年有一個和你一樣跑來租地,開始說要租30年,卻不到兩年人就不來了,租金也不交了,都是白折騰。王剛生怕主人家反悔,說,我就把你前年租出去的那塊地租下來,租金和以前一樣吧,我也租30年,這樣行吧?主人笑了笑,說你是爽快的人,我也不想多說什么,我老了沒力氣再拔弄這些土地了,你能種那是最好不過了。王剛立即擬了一份協(xié)議,先交一年的租金一萬塊。王剛把協(xié)議和租金一起擱到主人面前。主人便樂呵呵地在協(xié)議上按上手印。王剛拿過協(xié)議端詳一陣,懸著的心終于輕輕地落了地。
王剛來到屋外往城里打個電話,讓親戚們連夜把他父親送往鄉(xiāng)下。王剛掛掉電話,發(fā)現(xiàn)周身灑滿了月光。此時月光如水。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似乎想撈一把月光,月光卻流水一樣從指間滑過。他忽然覺得這里的月光與城里不一樣,是那么輕軟與溫暖。
3
第二天上午,王國強(qiáng)的尸體才送到鄉(xiāng)間。那時王剛已請人在租用的山坡上挖好一只土坑。王剛不懂風(fēng)水也不相信風(fēng)水,然而此時他卻覺得那只土坑占盡那片山坡的風(fēng)水。他把他父親埋葬于此,遠(yuǎn)離城市的喧嚷與繁雜,盡享山野的安寧與清幽,要是他父親在地下有知必會感到欣慰。
多年之后,王剛回想起那個上午,總覺得那個上午的天空陰云密布,事實上那個上午漫山遍野都是明晃晃的陽光。王剛和幾個親戚就在燦爛的陽光里,默默地把他父親埋起來。山間的陽光是那么純凈,以至使人覺得那不是下葬,而是在栽種一棵千年古樹。事隔多年,王剛?cè)匀磺逦赜浧甬?dāng)時的心情,不是悲傷而是寧靜。他覺得那塊土地是他父親最好的歸宿。最后王剛在那堆新徹的土坯面前燒著大堆的紙錢,心想就給他父親多帶些錢物上路吧。他父親獨(dú)自一人來到鄉(xiāng)間,免不了禮尚往來,不然誰待見他這個遠(yuǎn)道而來的異鄉(xiāng)人呢?王剛沒有燃放鞭炮,山野間太安靜了,實在讓人不忍驚攪。王剛給他父親的墳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站起來準(zhǔn)備下山。
此時,山下響起一陣聲音,呼天搶地,呼喊聲越來越響,終于變成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人們手里抓著鋤頭、鐵鍬和手腕粗的木棒,滿臉怒氣地把王剛他們堵在山坡上。王剛在心里犯起愁來,他知道人們找麻煩來了。王剛小心翼翼地問山地的主人,說大伯,這是什么回事呀?
李氏說,誰叫你在這埋人的?
王剛說,大伯,家父只是暫時葬在這里,三年后我把他骨頭撿走的。
李氏說,聽著,這地我不租了,馬上把死人挖出來。
王剛說,大伯,租金我加一倍,行嗎?
李氏說,這不是錢的事,這是土地的事,快動手吧,不然的話別怪我們對不住死者了。
王剛望了望李氏,又望了望李氏身后的人群,雙腳忽然跪到地上,說,李伯我為家父向你求情了。
這是墳地嗎?在這葬一個惡死鬼,這地以后還干凈?李氏把頭偏到一旁又說,別給我來這一套,你們城里人生活那樣好,連個墳地都找不到?快把死者挖出來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