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心肝,在這個盛夏,當我離開了紅塵里的居所一路南下,抵達一座又一座山,涉過一條又一條河流,來與你相見。在這個傍晚,當你睜開覆塵的雙眼,以一個游魂的虛無,從某個幽暗的地方,穿過一個又一個前世,推開一扇又一扇記憶之門,來與我相見。我還依稀記得,在那個遙遠的前世,當你揮別,寬大的衣袖拂起了滿天的云彩,我們便再不能相見。心肝,從那一刻開始,在各自的前世里,我們成為時間大河里的兩片落葉,在各自的航程上漂漂蕩蕩。
當我的雙腳踩在南華的土地上,夕陽照著我赤裸的胳膊,讓我感覺到一種灼熱,連同你在人群后面某個空曠的地方注視我的目光,一起進入我的血液。心肝,我聽到你的呼喚在我的身體里此起彼伏,潮聲一樣喚醒我沉睡了上千年的記憶。我漸漸地記起,在楚雄,在南華這個九縣通衢的地方,我們曾經相親相愛、盡情纏綿。心肝,為了此生的重逢,我在佛前打坐祈求,你念了千遍萬遍畢摩經,終于重新回到這里。雖然,在今生,在南華,我是世間一具肉身,你是空中一片游魂,心肝,我們終于相見了。也許,你看見了我依舊滿臉滄桑,我卻始終感覺得到,你還是那樣芳華動人。
心肝,這條向著群山深處延伸的路,這條沿著河流遠去的路,我們曾經走過。那么,就讓我們借著遙遠的回憶,一起走下去吧。讓我們在這片熱氣騰騰的土地上,沿著前世我們曾經走過的路,追憶我們的往事。我相信,當我的腳步在葉脈一樣紛亂而纖細的路上行走,因為你的游魂跟著我,因為你的歌吟伴隨著我,這肯定是一條充滿了深意的遠途。
1
心肝,這個晚上,我剛抵達南華縣城,在夜色的籠罩下,燈光照亮了南華縣城的街道,照亮了街道兩邊高高低低的樓群。在這里,有一條名叫龍川江的窄窄的河流,伴隨著城里的人們度過他們在這個小城里的每一個日夜。是的,在這個盛夏,空氣里游蕩著蚊蟲,我的腮邊流著細密的汗水。心肝,我在這里的漫步,被一陣音樂吸引住了。于是我停下了腳步,向著那些音樂走去。
這是一個平整的廣場,城里的人們,被音樂引領著,跳起了左腳舞。心肝,這曾經是你非常喜愛的舞蹈。你生長離這里不遠的某個山寨里。那里一直是彝族人居住的古老的村寨??粗麄冊趶V場上歡快地跳舞,我跑過去,牽住一個人的手,跟著他們跳舞。心肝,在我的今生,我早已忘記了所有的舞步。作為一個以文字為伴的人,我已經習慣了放牧文字,讓它們成為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天使,我的招魂幡,我的墓志銘,陪伴我度過今生。但是,心肝,當我跟隨著牽著我的雙手的人們跳著左腳舞的時候,那些舞步,讓我很快地適應了。它曾經在我的腳底下形成一道道弧線,在那個很遙遠的年代,與你一起度過了非常美好的時光。而現(xiàn)在,那些舞步漸漸地在我的記憶里呈現(xiàn),讓我仿佛回到了從前。于是,我跟著廣場上的人們歡快地舞動著。左腳舞,在南華縣城的廣場上,被燈光照耀著。我的身影,也在南華縣城的廣場上被燈光照耀著。我熟練的舞步,來自于前世,來自于與你相關的記憶。我用愉快的眼神,去迎接一張張笑臉。
心肝,就在這時候,我似乎在人群里看到了你的影子。
是的,心肝,當廣場上跳著左腳舞的人們不斷變換著面孔,在我的視線里晃動著,舞蹈著,我似乎看見了你。當我注視的時候,我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當我不經意的時候,我卻又突然發(fā)現(xiàn),你在某個人的后面,那張臉,分明是你許多回在我夢里出現(xiàn)過的臉。于是,我擺脫了牽著我雙手的人,從跳舞的人群里脫身出來,去尋找你。等我跑到你的影子出現(xiàn)的地方,你肯定是隱藏到別處去了。于是我呆在那里,神情焦灼。就在此刻,我在茫然之中抬起頭來掃視歡快的人群,卻又發(fā)覺你在對面的兩個少女后面,她們晃頭的頭飾,在轉瞬之間遮住了你的臉龐。我再趕過去,你又不見了。不一會兒,你又在另一個地方出現(xiàn)。這次,我分明看到你正對著我微笑。是的,心肝,你的微笑,我永遠也忘記不了。那個微笑里,曾經盛滿了讓我陶醉的深情。
心肝,我知道你還是那樣調皮,你還是在跟我玩游戲。你不是不想見我,正因為,我來到南華縣城,你早就見到了我,你不用再把對我的思戀當成你存在的依靠。所以,你用一個歡樂的開始,啟動我們在今生的重逢。于是,我停下來,在廣場上某個安靜的地方,背對著跳舞的人們,面向西邊的群山,在內心里跟你說話。
我說:心肝,我來了。不是為了游山玩水,而是為了重續(xù)前緣。
我說:心肝,我來了,不是為了結朋交友,而是為了見你一面。
我說:心肝,我來了,不是為了長相廝守,而是為了相伴幾天。
我說:心肝,我來了,不是為了生生世世,而是為了一世情緣。
你在我的內心里對我說:冤家,我已經聽見。
我說:心肝,從明天開始,我將重走這片山水。
我說:心肝,從明天開始,我邀請你一起前行。
你在我的內心里對我說:冤家,我已經聽見。
2
那么,我們就這樣開始了。
當我推開賓館的房門,從南華縣城出發(fā),向西,向北,再向南,車子載著我離開了南華縣城高高低低的樓群,迎面而來的是安靜地浸泡在晨霧里的村莊。許多年了,這些村莊雖然經歷了一些滄桑,但是,它們依舊懷抱著樸素的村人,歲歲年年地在大地上存在著。心肝,每一個村莊,都是大地上跳動著的心臟,在這些村莊里流淌著的,往往是生生不息的身影和足跡。心肝,隔著車窗,村莊在我的眼前一晃而過,我看見你尾隨著我,在天空里飛舞著,你的裙裾,甚至拂過路邊的柳枝。那些修長的葉片,當你的手臂掠過它們的時候,幾片葉子隨風飄飛。當它們牽引著我的視線,越過村人的菜地、院墻、屋瓦、溝渠,最后落入塵泥,便與野地里的鮮花和草叢貼在一起。
車子在曲曲折折的公路上回還往復,心肝,我在這個叫做沙橋的地方,看到一片竹林。
心肝,你知道嗎?這個清晨剛剛下過雨,我的呼吸里嗅到了潮濕而清涼的空氣,它讓我忍不住向著窗外望去。除了你隱隱約約的身影,我還看到平緩的山坡下面那一片又一片的稻田,那些田埂上長滿了茂密的野草,清晨淡淡的陽光照在稻尖上,泛出一些微微的黃,柔和而溫暖,仿佛你對我飽含深情的目光。稻田的邊沿處,便是一條淺淺的河流,堤岸長著竹林,那些竹林從河流的源頭一路伴隨著河水的聲響,延伸到我們的身邊來,然后再向著另一個方向,延伸出去。心肝,我看到你在竹林里時隱時現(xiàn),你長長的裙裾,拂過還帶著露水的草尖。清晨的陽光輝耀著深綠色的稻田,你肯定聞到了一陣陣稻香。這樣的香氣,我曾經在我的故鄉(xiāng)不止一次聞到過。但是,心肝,在這里,除了稻香,我還聞到一些隱秘的香氣,從你的發(fā)絲里、衣袖里、裙擺里傳出來,順著你深情的目光,傳到我的鼻息里來。我知道,你如同我們的前世一樣,一直在深深地愛著我。于是,我才看到,你沿著河流的方向,在堤岸上,在竹林里,向我揮動著你手里的野花,為了我,在不遠處,輕舞、低唱。
在沙橋,竹林是系在村莊腰間的一根飄帶。它與河流一道,把莊稼引向遠處。距離村莊越遠,李樹、桃樹、杏樹、無花果樹以及它們枝頭上的果實便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這時候,我看到的便是散布地起伏的丘陵緩坡上的玉米地、烤煙地、西瓜地。竹林依然存在,你還是隱藏在竹林里,心肝,我看到它們,也便看到了你。心肝,那片竹林,我們曾經在許多年前的某個時刻,一起走過。那時候,這一片丘陵緩坡上,長滿了野草、灌木叢、野花以及高大的松樹,我們從丘陵上面走下來,你的手,被我握在手心里,你深密的長發(fā),一次次拂過我的臉龐。當我們走進竹林,天色便暗了下來,不是因為時光貼近薄暮,而是陽光被茂盛的竹枝遮住了,只有一些細碎的陽光落到林間,照在修長的竹竿上。竹林里到處都落滿了枯黃的竹葉,你的腳步踩上去,便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那時候,我們通過手掌里的體溫彼此傳遞著愛意。當我們停下來,用眼睛看著眼睛,用呼吸融化呼吸,在那個遙遠的前世,我們許下了永不相忘的諾言。心肝,許多年以后,我重新回到這片土地,便看到了我們的竹林,因為我的重訪,你以游魂的方式,來陪我,走過一段許多年以后的一段旅程。
心肝,村莊懷抱了村人,你懷念著我。
心肝,莊稼滋養(yǎng)了村人,你注視著我。
心肝,陽光照耀著村人,你溫暖著我。
3
在五街,許多人擁擠在窄窄的街道上,買,賣,觀望,行走。與我同行的人們,他們都已經離開了。不是分別,而是走出了我的視線。在他們從我身邊走出去,進入那個房間里,手握著一杯清茶,微閉著雙眼小憩。這時候,我以漫步的方式,一個人走遠。心肝,我遠遠地望見你在山坡上等著我。在這個正午,我的同伴們在休息,我乘著這段空隙的時間,悄悄地離開,向著你所在的山坡,悄悄地走來。我緊緊地跟著你,沿著一條窄窄的山路,向著松林后面繞過去。我的身后是越來越遠的街道、房屋、門洞、停放在路邊的車輛,
心肝,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仙境???
我看見一道山脊,背負著密密麻麻的松樹和灌木叢,從我的眼前向著天邊遠遠地延伸出去。從山脊往下,在我的面前,卻是一片被洋芋花填滿了的錦緞一樣的洋芋地。這一幅巨大的錦緞,覆蓋在山坡上,由遠而近,由近而遠,隨著山坡的地勢起伏,呈現(xiàn)出優(yōu)美的曲線來,如同你的前世里含情脈脈地注視我的眼神。而此刻,我站在這個小小的山岡上,從遠處看去,正午的陽光照著深綠色的葉子的海洋,照著漂浮在由葉子組成的波浪上面的洋芋花,白色的花瓣,白得耀眼,紫紅色的花瓣,紅得醉人。那些花和葉子緊緊地簇擁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似乎是一位畫家,用濃墨重彩,在南華的紅土地上,把一片又一片的山坡當成了調色板,一筆一劃地涂抹著。那些色彩,重重地涂下去,每一塊田疇都是一個色塊。當它們緊緊地連在一起,便是南華隨處可見的洋芋地。當它們坐落在某個地方,被山峰、密林、澗溪、斷崖襯托著,每一片洋芋地,都會在松軟的泥土里生長出圓潤的洋芋。當眼前的這一片遼闊的洋芋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一片花的海洋,葉子的海洋,蜜蜂的海洋。而我們,此刻在這里相遇。在這個正午,心肝,你的靈魂一路追隨著我。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我來到這美麗的洋芋地邊,來到大自然用花瓣與葉子涂寫成的重彩畫里,與你相見。這些洋芋花,在松林的包圍里,鋪成了一條錦緞,見證了一場重逢。
心肝,你坐在洋芋地旁邊的松樹下,坐在散發(fā)出泥土氣息的草地上,南華的陽光,照著你光潔的額頭,照著你細長而密集的發(fā)辮,照著你鼻翼上隱隱可見的汗珠,照著你小巧而溫潤的耳垂。你深紅色的裙擺鋪在草地上,映得草色更加鮮綠,映得你的衣裙,在深紅里蕩漾著水的濕潤,淺藍里流動著天空的湛藍。心肝,當我向你走去,我看見一只蜜蜂撲打著翅膀,向著你飛過去,我看見一只蝴蝶扇動著翅膀,向著你飛過去,我看見一只紅色的瓢蟲打開透明的翅膀,向著你飛過去。我邁開腳步,踩著洋芋地里松軟的泥土,靠近你。心肝,你在陽光里向我招手。當我走到洋芋地中央,你揮動衣袖,隨風而起,在微風里飄飄蕩蕩,向我飛過來。
心肝,經過了幾個前世,我們終于在這片洋芋花的海洋里,重新牽到了彼此的手。
在這片洋芋地里,熱風吹拂著你的長裙,你的發(fā)辮拂過我的肩膀,我的目光撫摸著你的臉。在這片洋芋地里,一串串花朵在風里搖晃著,一串串橄欖一樣圓潤的洋芋果實隱藏在濃密的葉片后面,仿佛天使的眼光,注視著你。心肝,此刻的洋芋地彌漫著無邊無際的花香,我終于再一次看見你淡褐色的瞳仁,滿含著久別的淚水,把我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作為你前世的情人,我穿越了一個又一個生命的旅程,來到今世,與你相見。我嗅到了你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氣,從我們身邊的洋芋花的香氣里,泅渡過來,一絲絲,一縷縷,抵達我。這些洋芋花的香氣在陽光里如同洶涌澎湃的巨浪,把我們的身軀淹沒。而你的香氣,仿佛從密林上空落到地上的陽光,明亮,溫暖,潔凈,如你多年不見的靈魂。
在這片洋芋地里,我們坐下來。你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對我訴說著那么漫長的一段歲月里的思戀。我枕著你的腿,隔著你那火草織就的布裙,微閉著雙眼,傾聽你的細語。正午的陽光照著你垂到我面頰上來的長發(fā),你的低語,順著你的長發(fā),打濕了我的臉。我睜開眼睛,便看見高高的天空,藍得醉人。這種純凈的藍色告訴我,再沒有比天空更干凈的境地了。即使是在深夜,在五街,在這些洋芋地里,肯定可以看到一種黑,夜色的黑,它就像剛剛被濃濃的墨汁涂過一樣,正好可以顯示出天上的星子樣的明亮,顯示出月亮的皎潔。而在此刻,天空中沒有星星,只有這醉人的藍色,讓我看不到盡頭。從天頂稍稍向下,靠近山巒的地方,我還看見濃密的松林上面,飄動著白色的流云,它們在不停地移動,變化出各種的形態(tài),讓我可以把它們想象成群山、奔馬、河流、村莊、動物。它們都是潔白的,這樣的潔白,與天空的藍彼此映襯著,讓藍的更藍,白的更白。
在匆匆忙忙的紅塵世界里,面對腳下的路,面對眼前不斷變化著的路,我的身體很累。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面對諸多喜怒哀樂,面對諸多悲歡離合,我的心會很累。在這樣的仙境里,心肝,我是多么想著枕你溫暖的大腿入睡。在夢里,我可以傾聽到你的呼吸,你的血脈隔著火草織成的裙子流動的聲音,慰藉我千百年來對你的思戀。但是,心肝,我的同伴們已經在喚了回去了。我將跟隨著他們,向著這條深深的大峽谷,繼續(xù)往前走。我們的行程,還有很長一段路。
心肝,縱使南高原繁花似錦,不及你衣裙的鮮艷。
心肝,縱使洋芋花遍野彌望,不及你眼眸的深情。
心肝,縱使青草地香氣撲鼻,不及你腰身的柔美。
4
我們到達一街鄉(xiāng)團山村一個叫做黑泥的小村莊的時候,暮色已經降臨了。
吃過晚飯,我一個人坐在村莊外面的緩坡上,點燃一支煙,看著遠處漸漸暗淡下去的樹影。周圍沒有一點動靜,連牛羊都已經回到了它們的廄欄里,安靜地一邊嚼著青草,一邊回味著一天的往事。我只聽到自己的呼吸,一聲一聲地消失在我旁邊的空氣里。我只聽見我的脈搏,在我枕著手臂靠在一片草地上的時候,一下一下地讓我感覺到血液在我的身體里流動。心肝,我獨自一人坐在村外,就是因為我在等著你。
黑泥村的盛夏顯得有些炎熱。當我看見你從一戶人家的房屋側面的墻角閃身出來,沿著曲曲折折的村道,向著我走來的時候,我遠遠地向你招手。你在我的身邊坐下來,天色就完全暗下來了。我把你攬在懷里,聞著你的發(fā)香,握著你的手,享受這一段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寧靜時光。這時候,風從河谷的方向吹來,吹散了這個緩坡在盛夏時節(jié)的炎熱,吹來了野地里青草的味道。這時候,我感覺到你的淚水,開始向著我的肩膀滲透。它以一種微溫,帶著你的傷痛,讓我們想起了離別。
心肝,你靠在我的肩膀上,用那種古老的語言,南華的某個村寨里古老的彝族語言,向我訴說千百年來對我的綿長的愛意和深深的思戀。你的哭聲低回而哀傷,它把我?guī)Щ亓藦那?,讓我想起,我們在那個遙遠的前世,曾經是多么恩愛,多么深情。而你向我低聲哭訴時的腔調,也是來自于那個遙遠的古老時代的謠曲。有人曾經對我唱起彝族人古老的長歌《梅葛》,當我第一次聽到它的時候,曾經有過一種無法尋找到源頭的熟悉?,F(xiàn)在,心肝,你在我肩頭的哭訴,讓我想起了《梅葛》。歌聲在夜風里低回,飄蕩,那悠揚的腔調,只有風聽見,只有樹聽見,只有路邊的石頭聽見。
夜風帶來了一種特殊的氣味。
一彎蛾眉月從遠處的山頂上升起來的時候,你牽著我的手,循著那時濃時淡的氣味,向著一個隱秘的地方走去。月光照著我的影子,隱藏了你的影子。旁邊靜謐的草叢和石頭在月光下變得非常模糊,只有月亮才看見,我們沿著彎彎曲曲的路,向著那一潭水走去。心肝,隨我走了一天,你已經疲倦了。在水邊,你在草叢里找到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來,開始解開你的衣裙。心肝,借著淡淡的月光,我看見你轉過身去,只留給我一個背影。心肝,在我們的前世,你曾經滿懷柔情地向我敞開胸懷。在這個有著淡淡月光的夜晚,你害羞地轉過身去。我看見你光滑的后背,在月光下,你的后背是那么的潔白,你的長發(fā),襯托得你的后背的線條是那么的柔軟。在這樣的夜晚,心肝,我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你的身影。當你從石頭上小心地站起來,小心地向著四周看了看,微微地彎著腰,走到水邊,把腳尖慢慢地向著水里探進去。
那溫暖的水流,立刻包圍了你的腳掌。
那溫暖的水流,立刻包圍了你的小腿。
那溫暖的水流,立刻包圍了你的腰身。
那溫暖的水流,立刻包圍了你的胸脯。
那溫暖的水流,立刻包圍了你的肩膀。
心肝,你知道嗎?這是南華的這條大峽谷里遠近聞名的溫泉,多少年來,附近的人們經常在這里洗澡。我跟隨著這群人來到黑泥之前,就在一本書里看到一個叫做陳元的古人,在一篇《游黑泥溫泉記》中說:“予守鎮(zhèn)南之二年,行部至英武鄉(xiāng),有山曰黑泥。孤危一徑,輿馬不能入。懸崖板木而登峭壁削立;俯澗溪流一線,有墜石森列如劍戟,從客皆股立。行二里許,如得平阜,寬廣盈畝,可膝坐對望。清流涓涓不絕,乃溫泉也。泉之名有四:最高者曰鸚潭,在山絕頂,人跡罕到;次曰天蓬潭,潭上石擎如華蓋,旁穿一小孔,亦瑩潔可愛;又次曰象鼻潭,奔瀉如瀑布;最下曰馬槽潭,則遞注匯流之所也。山罅多石洞,林木蓊翳?!蓖械呐笥堰€向我介紹說:這里是各縣交界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多少年來,楚雄、南華、彌渡、祥云、姚安等地的彝漢各族群眾到此沐浴治病,故得名“洗澡塘”。每年正月至三月是洗澡佳期,每年農歷二月初又是一年一度的彝族歌會對歌節(jié),來人最多時達萬人。心肝,你可以想象,在這個地方,多少年來,人們在這里洗澡、休息,在這里唱歌、跳舞,在這里相識、相愛,還在這里離別、思念。多少有情人,把黑泥溫泉當成了生命中的一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地方。那時候,你不在這里,我也不在這里。我們在彼此的前世,相隔千里萬里。
心肝,今夜,你把腳伸出這溫泉里,月光照在水面上,整個溫泉都浮起了碎碎的月光。你坐在溫泉里,不斷地用雙手捧起溫熱的水來,澆到你的頭發(fā)上、肩膀上。在你的肌膚上,我看到無數(shù)的月亮,順著你的長發(fā)滑落,一路往下滑落,經過你的臉、你的雙肩、你的胸乳、你的腰間,最后落到水里,蕩漾出一池月光。溫暖的水波把你包圍著,你輕輕地唱起了歡樂的歌謠。心肝,我聽見那古老的歌謠里,百鳥飛舞,百花齊放,百草芬芳。而現(xiàn)在,你的歌聲如同你的長發(fā),被水潤濕以后,與我的目光一起,在朦朧夜色里緊緊貼著你的肌膚。在這樣的夜晚,我安靜地坐在溫泉旁邊,守著你,看著你,心里對你充滿了愛意。在我的注視下,你把身體浸進溫暖的山泉水里,忘記了數(shù)百年以來在那些前世里對我的相思之苦。你的歌聲傳出去,繞過旁邊低矮的樹叢,讓遠遠地向著我們所在的水邊走過來的一個女子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那是一個辛勞了整整一天的村婦,她知道你在這里,卻不知道,我也在水邊安靜地抽著一支煙,陪伴著你。她沿著你的歌聲一路走過,當她看到水邊的我,便停下腳步,向著另一個地方走去。她不知道,我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你的身影。這么多年了,我們相隔了幾個前世,你不知道,心肝,即使再給我許多個夜晚,我也不能把你的身體看夠。
當你從溫泉水里走出來,心肝,我在水邊靠近樹從的地方,燃起了一堆篝火,一堆用艾草點燃的篝火。溫暖的火光遠遠地烘熱你的長發(fā),一些艾草的香氣留在你的發(fā)絲里,讓我想起來,在很久以前,你總是喜歡用艾草一遍又一遍地熏你的身體,你的頭發(fā),你的衣裙。我曾經不止一次陶醉于這種香氣。這個夜晚,篝火還是燃得不那么旺,艾草里升騰出來的煙霧,散發(fā)出濃烈的香氣,你用你的長發(fā)接近它,你用你的長裙包裹它,你用你的胳膊、小腿、胸脯、后背沐浴它。心肝,在艾草的香氣里,你又成了一個香氣撲鼻的女人。夜深了,你離開溫泉,離開我。
心肝,你向著天空飛升,告別了我。
心肝,月亮看見我獨坐,若有所思。
心肝,我向著村子走去,終了一天。
心肝,村莊都已沉睡了,我獨念你。
5
在紅土坡,我們經過一個叫做大蛇腰的小山村,那里有一個小小的集市。心肝,從這里開始,我們不斷地接近一條大峽谷。車子在彎彎曲曲的山間公路上向前走著,我坐在靠近車窗的座位上,隔著窗玻璃,向著遠山眺望,向著近水凝望。集市遠遠地落入我的視線,我看見它的房屋,我看見它的窄街,我看見行走著的山里人以及他們的馬匹。但是,我最關心的,卻是集市之前的遠山和集市之后的近水。
還沒有進入大蛇腰之前,我們曾經有過片刻的停留。站在公路邊上,天空中零零星星地灑落著若有若無的細雨。被細雨濕潤過的空氣顯得特別的潔凈,所有的山坡、林地、野草、田疇,都飽含著濕漉漉的水色,讓人感覺到一種潛流在大地上的溫潤。公路邊的莊稼地里生長著苞谷、向日葵、黃豆、黃瓜、辣椒,它們在這個清晨靜靜地點綴著山坡,仿佛沉浸在一段漫長無比的往事里,對一群陌生的闖入者,不驚不喜,不怨不悲。心肝,面對這樣一的片莊稼地,我看到生命的汁液,綠意盎然地在它們的葉片里流動著,在它們的根須里流動著,在它們的莖桿里流動著,在它們的花蕊里流動著。這樣的情形,總是在靜默的狀態(tài)里始終不停地進行著,沒有被掠過的鳥影拂拭,沒有遲緩的蹄痕踩踏,沒有少女的眼神凝視。當它們被細雨濡濕,便煥發(fā)出了讓人陶醉的勃勃生機。當它們被彌漫的濃霧遮蓋、掩映、襯托、呈現(xiàn),那些莊稼地里的植物們,花蕾灼目,葉片灼目、果實灼目、纓須灼目。
看著你的身影在空中飛舞,我還看見了一個個幽靜的村莊。心肝,你知道,當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還沒有沿著公路往峽谷底部下去,我看到的是云南高原上眾多的山脈。這些山,仿佛大海之上被狂風卷起來的巨浪,層層疊疊地向著天的盡頭奔涌出去。這時候,映入我的眼簾的,便是由山坡、山崖、山巖、山嶺、山脊、山谷組成的景像。那些山經歷了太長的歲月,在風雨的雕刻之后,山坡顯示出一種凝滯,山崖顯示出一種蒼老,山巖顯示出一種堅硬,山嶺顯示出一種駐守,山脊顯示出一種向往,山谷顯示出一種寂靜。當我一遍一遍地掃視它們,心肝,我發(fā)現(xiàn),云南高原的山,當我忘記它們的時候,他在我的內心之外,獨守著自己的蒼茫世界,而當我注視它們的時候,它們卻又往往會讓我若有所思,內心不能平靜。是的,這些山,作為山而存在,總是彌漫著落寞、空曠、虛靜。但是,在遠遠的一個山坡上,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山村,它在我的視野里,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我只能模糊地辨認出幾間房屋,仿佛薄暮時分的池塘里的一粒浮萍,一不小心就會被人忽視。相對于那一片寬闊無比的山坡,相對于它背后綿延數(shù)百里的原始森林,幾間簡陋的房屋確實是非常不起眼的。但是,正是因為它們的存在,這驚濤駭浪一樣的群山,才顯示出了它們的價值來。是的,沒有人的存在,再壯觀的群山,再遼闊的高原,都只能年復一年一地在植物們的春花秋實里單調而蒼白地輪回。而那幾間房屋的出現(xiàn),告訴我們,山民們祖祖輩輩把自己的喜怒哀樂種在土壤里,把自己的悲歡離合灑在山路上,生命點綴了群山,群山才具備了更深層面上的價值意義。
心肝,就像我們的心心相印一樣,群山從來都是與江河相伴的。與這一片群山相伴的是一條叫做禮社江的流水。高高低低的群山彼此擠壓、沖撞、圍困,形成了數(shù)不清的溝、坎、溪、谷。它們收集了四面八方的雨水,不斷地尋找同類,便形成了一條波濤湍急的大峽谷。遠遠近近的人們,給這些緊跟著時光賽跑的水,取名為禮社江。心肝,我們的車子在禮社江上面一座石橋上停下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成了群山圍繞起來的深井里的青蛙。在這個季節(jié),還沒有雨水,禮社江也沒有洪流,只有一些細流,從遠處的群山里悄無聲息地到來,向著另外的一些遠處的群山,悄無聲息地離開。向午的陽光熾烈地照著這條幽深而狹長的峽谷,心肝,我看見被水洗過、被風吹過、被雨淋過的那些山崖,在陽光下閃爍著褐色、褚色、紫色、紅色的光芒。這些山崖,因為土壤里飽含著各不相同的礦物質,在陽光的照耀下,它們顯示出了各不相同,但都是那樣觸目驚心的色澤來。心肝,你知道嗎,在我們的前世里,我曾經是一個書生,對色彩是那樣的癡迷。在今世,我還是一個書生,但是我只對文字傾心。當我站在禮社江邊的這座石橋邊,看到這些色彩明快而鮮艷的山崖,心肝,我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些畫面來——心肝,也許你不知道,在我們云南,幾十年前曾經出現(xiàn)了一群畫家,他們用明麗的、濃艷的、醒目的色塊和線條,構成了一個繪畫世界,人們把這些畫稱之為重彩畫。心肝,我們眼前看到的禮社江邊的山崖,仿佛就是一幅幅非常經典的重彩畫,它們讓我懷疑自己:我們是否被一雙充滿了神性的大手,置放到了某位繪畫大師的重彩畫里?這些色彩斑斕的山坡、山巒、山峰,連同藍天、流云、野村、陌路,讓我感受到了世界的恒久與曠遠。
心肝,紅土坡云霧彌漫,我們遍觀群山洶涌。
心肝,大蛇腰人聲恍惚,我們駐足隱身遠觀。
心肝,禮社江川流不息,我們隨波一路遠去。
6
一路風塵仆仆地前行,終有一片水土張開懷抱來接納我。心肝,如今,我們離開了峽谷,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進入了一片蒼蒼茫茫的原始森林。這一片叫做大中山的所在,讓我像一尾在大海里流浪的游魚,枝葉之間傳來的林濤,讓我感覺到這個世界之大;十步之外別無所見,又讓我感覺到我的雙腳踩著的空間,是那么的狹小。那些遮住了我的視線的參天古松,同時也遮住了天空,遮住了我們留在路上的車轍。
于是,我們棄車步行,沿著一條幽徑,進入大中山無邊無際的森林。
心肝,我在幽暗的林間,看見你始終緊緊地跟著我。當我前行,你在我身后。當我停駐,你在我身邊。當我仰望古松粗壯的枝干,你在空中隨風起舞。當我凝視草叢,你在一枚深紅色的野果上微笑。我一直往前走,腳下是厚厚的松針。昨晚剛剛下過雨,森林里隱藏在高大的松樹下面的灌木叢里的蛛網(wǎng)上,還殘留著細碎的雨滴。它們讓我感覺到一種微微的清涼,又感覺到一種潔凈——被雨水清洗過的森林,每一片葉子,似乎都被一雙充滿了神性的手擦拭過,那些塵埃,緊跟著雨水鉆進土壤里,隱藏在厚厚的松針下面。被雨水洗過的灌木叢,茂密的枝葉簇擁在一起,呈現(xiàn)出來的卻又是密密麻麻的果實。那些細小的野果,如同佛珠,煥發(fā)出鮮艷奪目的深紅色的光澤來。心肝,我看見你被大森林里這樣靜謐而潔凈的空間迷醉了,你在我的身邊飛舞,輕快的歌吟讓我感覺到,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置身于一個童話般的仙境了。
心肝,這座大森林,確實是一個仙境。
因為,當我們不斷往大森林的深處走去,大森林里開始有霧氣彌漫。那些從濕漉漉的土壤里散發(fā)出來的霧氣,當它們離開了厚厚地鋪在土地上的松針之后,在長滿了野草的土坡上繚繞,在長滿了苔蘚的巨大的樹干之間盤旋,在遮住了天空的樹冠里流溢。我們的視線所及的范圍之內,迷霧如同牛奶,把整座森林都浸泡著,滋潤著。心肝,在這樣的森林里,在這樣的迷霧里,我看見你的衣裙,你的面龐,你的唇吻,你的歌吟,你的飛舞,都成為我在人世間所見過過的最讓人迷醉的景致。這時候,在這樣的仙境里,我是多么地想擁抱你,親吻你,贊頌你。但是,在這個世界是,在這座大森林里,你只是一個陪伴了我一路行程的游魂。我無法握住你的手,我無法攬住你的腰身。我緩慢地行走在松軟厚實的松針鋪成的林間,因為沒有人來過,地上沒有路,連零星的腳印都沒有。正是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常年累月的陰涼,讓蒲公英、波斯菊之類的伏地植物可以大片大片地在松林里瘋狂地生長著。因為雨水豐沛,那些植物們生長得葉片肥嫩、花蕾沉實,稍微湊近去,幾乎可以看見那些莖桿里潺潺流淌著的淡綠色的生命的汁液。
在大中山原始森林里,心肝,我們還看見了許多蘑菇。古松三五成群地彼此擁靠著生長在一起,天長日久,松針在地上落成了厚厚的地毯,老去的松球、松樹外皮也逐漸落到地上,形成了肥沃的腐植土。一些蘑菇,吸收了豐富的營養(yǎng),每到夏季,便破土而出。心肝,我們在森林里的行走,除了看到各種不知名的植物郁郁蔥蔥地生長著,還看到了顏色各異的蘑菇。這里是蘑菇展示生命奇跡的天堂,一場雨水剛過,林間的土地里便有蘑菇生長出來了。它們有的碩大無比地獨自生長出來,遠遠地就吸引了我們的目光,深紅色、暗綠色、淡青色、淺黃色,一座森林被點綴得七彩斑斕,讓我們情不自禁地跑過去,圍著它們發(fā)出贊嘆。有的一片一片地鋪開在地上,潔白的菇傘仿佛小女孩清流的眼眸,那馥郁的香氣,卻像一個少女幽遠的詩賦。在走進這片大森林之前,我曾經見過幾種蘑菇,但是在這里,我仿佛走進了一座蘑菇的博物館,映入我眼簾的這些真菌,除了或大或小,或稀或密,我無法形容其狀,稱呼其名。
天氣漸漸晴朗,有陽光絲絲縷縷地從頭頂上的枝柯之間漏下來,斑斑點點地落到地上,潮濕的林間便有泥土和腐葉的氣息彌漫開來。
心肝,這時候,我聽到了鳥聲,在林間的某個地方,細脆地、隱約地、動聽地傳來。這么大的一片森林,在我剛剛進來的時候,是寂靜的,潮濕的,幽暗的。但是,當我聽到鳥聲,心肝,我感覺到這片森林如同一個沉睡已久的夢中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循著鳥聲,我踩著柔軟的松針,慢慢地向森林更深處走去。在一棵古松高高的枝頭上,我看見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在粗粗細細的枝柯間跳來跳去,不時發(fā)出叫聲。心肝,當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只鳥的身旁,緊緊地追隨著它在枝柯間上下左右地移動,我還看見另外的一些鳥,停在它的周圍。呵,那鳥聲,原來并不是一只鳥發(fā)出來的,而是幾只鳥,十幾只鳥,幾十只鳥,在這個雨后初晴的時刻,彼此慵懶地回應著,仿佛是知心好友在閑聊家?,嵤?,又像是情侶在呢喃。心肝,這時候,我才想起來,與我同行來到這里的一個朋友,隱隱約約地告訴我:這座位于南華縣兔街鎮(zhèn)、馬街鎮(zhèn)、五頂山鄉(xiāng)之間的大中山,千萬年以來一直是眾多的鳥群南來北往地遷徙的中途驛站。每年都有數(shù)不清的鳥兒,展開它們輕柔的翅膀,撲打著陽光下的氣流,尋找它們在土地上的某個地方的巢穴與故鄉(xiāng)。在中途,當它們飛累了的時候,便尋找一片樹林,暫時棲息。這片叫做大中山的原始森林,豐富的食物和溫潤的氣候,為它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驛站,這一片枝葉繁盛的森林,也便成為了這些空中過客的天堂。心肝,看到這些鳥,我在一處小小的山頭,終于看見了天空,那湛藍色的蒼穹,陽光照耀著緩慢地移動著的流云,還照耀著一群鳥,正從北面的遠空,越來越近地飛翔著。林濤低語,那些鳥兒,肯定看到了森林里眾多的枝葉在向它們招手,告訴它們,一些食物,一個巢穴,正在等候著它們,讓它們存放天空中的饑渴與疲倦。
此刻,我在大中山的行程已經臨近了揮別,車子已經發(fā)動起來,心肝,我的同行者們,一個個都已經坐在車子里,準備向著另一個地方,循著來時的車轍,尋找另一條山路,繼續(xù)遠行。讓我們重新回到陽光里,繼續(xù)在這長長的大峽谷里前去。
心肝,在大中山,一片森林隱藏了太多的秘密。
心肝,在大中山,一次漫步收羅了太少的生命。
心肝,在大中山,一片鳥羽支撐了太長的艱辛。
心肝,在大中山,一次相隨見證了太短的相聚。
7
心肝,我在大峽谷里一路奔忙,是為了一個人,一棵樹、一座橋。
心肝,現(xiàn)在,讓我們來說一個人。
在一首古老的歌謠里,是這樣說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彝家共同的老祖宗叫阿普篤慕,當他長成一個英俊壯實的男子的時候,便成了彝家的王。有一年,鋪天蓋地的大雨下了很長時間,奔馬一樣瘋狂的洪水淹沒了村莊和牛羊,魚在樹枝上游動,濁浪打濕了月亮。心肝,彝人的祖先們,由阿普篤慕率領著,從世代居住的地方來到洛尼山,躲避洪水。洪水退后,陽光重新普照著蒴葉、葛藤、馬櫻花。阿普篤慕的子民們,在洛尼山上用陽光在苦蕎地里耕種,用月光在半山坡上唱歌。生命像蕎子一樣生長起來的時候,心肝,由于洛尼山已經容納了太多的阿普篤慕的子民,于是,我們的老祖宗阿普篤慕,在洛尼山召集了一次部落酋長們的大會,他雖然舍不得他的子民們星散天南地北,但還是讓他們跟隨他的六個兒子,分別走向四面八方:老大慕雅枯和老二慕雅切率領武部落和乍部落向云南的西部、南部和中部發(fā)展;老三慕雅熱和老四慕雅臥率領糯部落和恒部落沿著金沙江流域進發(fā),逐漸到達現(xiàn)在的大、小涼山和四川南部;老五慕克克率領布部落在云南的東部、東北部,以及貴州的興義、畢節(jié)一帶發(fā)展;老六慕齊齊率領默部落則到廣西的隆林一帶發(fā)展。六部在各地生根發(fā)芽,繁衍成今天居住在中國西南地區(qū)滇、川、黔、桂四省區(qū)的彝族。心肝,我們終于知道了,我們每一個彝人,雖然居住在遼遠得不能再遼遠的群山深谷之間,但是,在我們的身上,都流淌著阿普篤慕的血。
心肝,我一路前來,不僅僅是為了穿過重重前世與你相聚,也是為了傾聽和凝望與阿普篤慕相關的種種往事。風吹走了塵砂,雨淋濕了歲月,心肝,當我們還記得彼此的思念,一些古老的歌謠和舞跳,卻漸漸地變成了追憶。在南華,僅存的古歌和舞蹈“開奔勒篤”讓我千里迢迢而來。在南華的鄉(xiāng)村里,在一個叫做依黑么的小山村,彝人們在三弦、月琴、笛子、鎖吶、悶笛、巴烏、羊皮鼓的節(jié)奏里,敲打著木升、木斗、簸箕、篩子、木甄子、木盆、木瓢、筲箕、銅鍋、木碗等村落里最常見的生活用具,唱著:“村大分叉,人多分家……”在古老的舞跳里,我們仿佛又看見了阿普篤慕的三個妻子阿皮雅、阿皮勒、阿皮丫,看到了他的六個兒子阿幼壓、阿幼列、阿幼巴、阿幼覺、阿幼切、阿幼迭以及他們的妻子為阿羅壓、阿羅列、阿羅巴、阿羅覺、阿羅切、阿羅丫,在吃完最后一頓團圓飯之后,向著天邊四散而去,從此天各一方,只有彼此的血脈,被山脈阻隔著,被山路牽扯著,被江河拍打著。
在洛尼山上,彝人的祖先阿普篤慕的房子前面長著一棵馬櫻花樹。馬櫻花從來不開花,六兄弟從來不分家。心肝啊,這棵樹,它象征著彝人從來都是一條根,一顆心。心肝啊,這棵樹開花了,六兄弟分開了,你知道嗎,從此,只要是有彝人的地方,都有馬櫻花在生長,在綻放。在金沙江畔,在烏蒙山區(qū),在大小涼山,在紅河兩岸,彝人走過的地方,他們的每一個腳印里,都會生長出一棵馬櫻花。每一朵馬櫻花里,都收藏著一個彝人跳動的心臟。心肝,在我們的前世,我不是一個彝人,但是你是那樣的深愛著我;在我們的今生,我也不是一個彝人,但是你還是那樣深愛著我。我們的思念,讓你長成了一棵馬櫻花,我們的思念,讓我長成了一棵榕樹。在南華,我作為一個書生,千里迢迢來看你,在南華,你作為一個游魂,不懼風雨兼程,一路陪我在這幽深的大峽谷里行走。
心肝,現(xiàn)在,讓我們來說說一棵樹。
在南華,一棵大榕樹隱藏在馬街一個村莊的小河邊,以它參天的枝葉、粗壯的樹干、密集的根須見證著歲月的沉積。暮色到來的時候,心肝,大榕樹下面是一個幽暗的所在。沒有村人路過,也沒有晚歸的牛羊從遠處的山坡上走下來。人們在臨街的屋檐下,借著剛剛亮起來的燈光,談著莊稼的長勢,談著遠去的游子,談著即將到來的婚嫁,談著一位年長者的去世。這時候,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經忘記了村莊旁邊的這棵巨大的榕樹,我正在那里,把肩膀靠在樹干上,把身影掩藏在樹影里,等著你的到來。心肝,這棵大榕樹下面,曾經有過許多村里的青年男女,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夜晚,坐在這里,互相擁抱著,低低地唱起了祖先們傳唱下來的古歌,傾訴彼此的愛戀。那些歌聲,比蚊蚋的聲響還低秘,比清冽的蜂蜜還要甘甜。心肝,這一天晚上,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我們等了千百年,只有一晚的相擁。暮色如墨,星星在天空中故意裝作沒有看見我們——
你盡管說吧,心肝,就說你愛我,愛我千年萬年,愛我日日夜夜。
你盡管拿吧,心肝,最好拿走我胸前的一顆紐扣,因為它最靠近我的心。
你盡管唱吧,心肝,唱出彝家最美的情歌,用它裝飾我們這個惟一的夜晚。
心肝,現(xiàn)在讓我們來說說一座橋。
在南華,在兔街,這是我在大峽谷里最后的一段行程。許多年了,這座橋連接了一段路,它從金沙江邊而來,它從蒼山洱海而來,向著哀牢山深處延伸出去。經過這座橋,再走幾十里路,就到那個出產銀子的景東去了,再往前走,便是更加漫無邊際的群山與莽林,更加洶涌澎湃的江河。因此,這座橋,不僅僅是用石頭構筑起來的,也不僅僅是用糯米、棉紙、石灰澆筑而成,更是一個又一個離別的人,用他們的叮囑,用他們的淚水,用他們的思念,用他們的揮別疊加而成的。當我來到這座石橋上,看到它的古舊,看到它的滄桑,便看見了從兔街上蛇行而來,然后向著景東方向蛇行而去的那條千年古道。
心肝,我來不及追尋它久遠的歷史,來不及打量它跨過河流的寬度,來不及記錄此前的文人墨客們?yōu)樗鼘懴碌谋姸嘣娫~歌賦——在這里,在這座石橋上,我們也將離別的。心肝,在這條長長的大峽谷里,你陪了我一路,作為一介白衣書生,當我離去的時候,心肝,你又唱起了彝家的情歌,這首歌謠,南華的彝人們唱了許多年,我第一次聽見,它便成了我心臟里滾燙的血液,從此再也不能忘記:
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
走一步望兩眼,哪個舍得你呀
走一步望兩眼,哪個舍得你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
再也不能忘了你,哪個舍得你呀
再也不能忘了你,哪個舍得你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