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
在熙熙攘攘的東郊早市出口處,人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一個干瘦、頭發(fā)花白的老者,還有一臺方方正正的老式臺秤。老者姓宋,叫宋長山,顧客只需付一毛錢,就可以使用他的臺秤過過買的瓜果蔬菜夠不夠斤兩。
這天清晨,宋長山抱著秤,一瘸一拐走到老地方,就聽一聲吆喝:“老宋頭,你怎么才來?幫個忙,過下秤!”
抬頭望去,是個麻子臉。在甩過一枚硬幣的同時,麻子臉沖不遠處招招手。很快,一個膀大腰圓、胸口文著青龍的男子肩扛半扇豬肉大步走來。可笑的是,他的文身文得實在叫人不敢恭維,像極了冬天里病懨懨的草蛇。
宋長山的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麻子臉手腳麻利地鋪開一張塑料布,又從腰間掏出把明晃晃的剔骨刀,邊卸肉邊說:“我家要辦酒席,就買了這半頭豬。肉販口口聲聲說整百斤,一兩不差。人心隔肚皮,我信不著他??赡氵@秤太小,一次過不完,只能一刀一刀地稱了。”
宋長山依舊沒搭茬,往后退半步尋塊磚頭坐下,任由麻子臉折騰。等他將半扇豬肉卸成大大小小幾十塊逐一過完秤,已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一筆一筆從頭加到尾,重量差了不到半斤。麻子臉當即瞪了眼,氣哼哼招呼文身男去找肉販子算賬。屁大的工夫,文身男便如拎小雞般把肉販子拽到跟前,連聲罵他心黑,坑害消費者。肉販子斜著眼看宋長山和他的臺秤,亮開公鴨嗓大聲爭辯道:“我沖天發(fā)誓,我稱的時候還多給了你一斤,絕不會出差頭,肯定是他的秤不準!”
“準不準,公道自在人心?!逼剿爻聊蜒缘乃伍L山終于開了口。
“公道?聽你這話,好像是說我缺斤短兩不地道。好,我倒要讓大伙瞧瞧,究竟是誰不地道!”肉販子較上了勁,挽起袖子蹲下身,一塊一塊重新過秤。翻來覆去直折騰到日上三竿,數(shù)目總算核對得一清二楚:麻子臉買的肉不僅沒短秤,還多出了八兩。這下,肉販子抓住了理,罵罵咧咧地抬起腳,狠狠跺向宋長山的臺秤:“老東西,你可坑死我了!我讓你用這沒準頭的破秤蒙騙顧客,污我清白——”
腳未落地,七八個圍觀者“呼啦”圍過來,擋在了宋長山身前。肉販子見狀,情知眾怒難犯,灰溜溜地撤了。麻子臉和文身男裝起豬肉,又扔給宋長山一毛錢轉(zhuǎn)身就走。誰料,宋長山緊追兩步,一把拽住了麻子臉。
“你想干嗎?你的規(guī)矩不是交一毛錢過完手里的貨嗎?我還多給了一毛。”麻子臉冷冷地說。
宋長山也不多話,將那枚硬幣塞進麻子臉的兜,又坐回路邊繼續(xù)守著他那臺臺秤。這一幕鬧劇,從開場到劇終,全被一旁的岳江瞅在了眼里。他看得真真切切,宋長山還沒到地兒,肉販子就和麻子臉、文身男嘀嘀咕咕咬起了耳朵。當再次稱量時,一坨藏在腰間的豬肉悄無聲息地落進了肉堆。明擺著,這是他們共同設下的圈套,意在找茬拔掉宋長山這顆釘子,砸了他的公平秤。
心下想著,岳江攔下一個剛過完秤的中年婦女,詢問宋長山的臺秤到底準不準。
“準,半兩都不差。就因為老宋頭天天守在這兒,好多商販都不敢耍心眼。”中年婦女掂掂拎在手中的菜兜,接著說,“不過也真難為他了,隔三岔五就會受到地痞無賴的欺負。聽說,去年冬天,有人要摔他的秤,他去搶,結果秤砸到腳上,腳趾頭斷了兩根。嘖嘖,好人哪?!?/p>
“那他干這營生有多久了?”岳江又問。
“五年。五年如一日,不容易啊?!敝心陭D女說完,嘆口氣走了。
東郊早市的生意,通常在上午十點前散場。顧客散盡,商販收攤,宋長山這才收拾起臺秤,慢騰騰回家。
拐進一條破落街巷沒多遠,光著膀子的文身男突然出現(xiàn)在宋長山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老家伙,你這破秤也忒不準了,還是我?guī)湍阍伊税??!?/p>
“準不準,公道自在人心?!彼伍L山緊抱著臺秤,說的還是那句話。
“少跟我提公道,公道值幾個子兒?”文身男嘴角一撇,劈手便搶。此時,岳江也跟到了巷口,拔腿正要沖上去制止,一雙手冷不丁搭上了肩。
一回頭,是麻子臉。
麻子臉上上下下打量著岳江,密密麻麻的麻子坑里堆滿了壞笑:“哥們,你是記者吧?不瞞你說,我最恨拿筆頭子戳人玩的記者。你要識相的話,就把東西乖乖給我?!?/p>
“你是誰?想要啥?”岳江緊盯著麻子臉,警覺地問。麻子臉指指岳江的口袋,強橫地道:“裝傻充愣是吧?手機!”
岳江這才明白過來:在早市,麻子臉發(fā)現(xiàn)他躲在人群后拍照片了,擔心被曝光,于是暗中跟隨到這背靜地段,想毀掉證據(jù)。
“你們欺詐顧客,合伙為難一個腿腳不利索的老人,就不覺得心中有愧?”岳江反唇相譏。
麻子臉哈哈一笑,嘲諷道:“心中有愧的應該是他。他坑害了自己的兒子,如今又裝模作樣坑商販,死了都不值得人可憐。你四下轉(zhuǎn)轉(zhuǎn)打聽打聽,連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都和他翻臉,不認他這個爹,你說他能好到哪兒去?”
說話間,文身男那面已下了狠手。宋長山瘦弱如柴,又有腳傷,哪里是文身男的對手?拉拉扯扯只兩個照面就被重重摔倒在地。盡管摔得不輕,但他仍死死抱著臺秤不肯松手。文身男罵聲“不知好歹的老東西”,照準宋長山的手惡狠狠踩過去,痛叫聲隨之響起。岳江聽得心頭一哆嗦,猛地撞開麻子臉快步奔去:“住手,不準你打他——”
喊聲脫口,麻子臉也動手了,揮拳擊中了岳江的后腦勺。岳江眼前登時金星亂飛。就在搖搖晃晃將要撲倒的當兒,他看見宋長山先是一怔,接著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爬起來,單手掄圓臺秤嚇退文身男,又一陣風似的沖到巷口,要和麻子臉拼命。顯然,宋長山發(fā)瘋般的樣子驚住了麻子臉,一時間呆立當場,甚至都忘了躲閃。
臺秤是鐵殼的,一旦砸中,麻子臉的腦袋非開花不可。岳江強忍著頭疼抱住宋長山,大喊起來:“爹,不能打,會出人命的!”
爹?他管商販的克星叫爹?難道,他就是宋長山的混賬逆子?麻子臉和文身男一聽,全傻了眼。
沒錯,岳江的確是宋長山的兒子,當年曾攪和得東郊早市烏煙瘴氣、令顧客和攤主均苦不堪言的宋娃子。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早在五年前,高中畢業(yè)沒幾天,岳江便和一幫地痞流氓混到一起,并盯上了東郊早市。強拿硬要耍無賴,沒少做欺行霸市惹人恨的丑事。endprint
有這么一天,岳江碰到個不信邪、不給臉的商販,一言不合起了爭執(zhí)。岳江年輕氣盛,不僅砸了人家的攤位,還差點把人家打死了。善惡終有報,岳江也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被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六年,送進了監(jiān)獄。
父子重逢,緊緊相擁,宋長山禁不住老淚縱橫:“娃子,你啥時出來的?怎么不告訴爹去接你?”
“爹,我減了一年刑,昨天才回來——”
“你,你叫我啥?你又認我這個爹了?”
岳江眼圈含淚,連連點頭:“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我爹。爹,兒子想明白了,是我太渾,太自私?!?/p>
翻臉不認爹,那是在法庭上。其實,一被抓進看守所,岳江就心生悔意恨死了自己。庭審那天,老爹宋長山和不少鄰居都坐上了旁聽席。不等公訴人羅列完罪狀,岳江便看向旁聽席,瞪著宋長山咬牙發(fā)狠:“我承認我有罪,可他也有責任。他不配當?shù)?,也根本不是我爹!?/p>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在眾街坊詫異和憤怒的注視下,岳江冷臉道出一個塵封多年的秘密——
生母和宋長山結婚后,因性格不合時常拌嘴,吵得雞飛狗跳。兩人沒過上半年,生母便賭氣離家出走。轉(zhuǎn)眼五年過去,身染重病的生母又回到了宋長山身邊,一同踏進家門的還有四歲的岳江。
后來,母親去世,宋長山獨自拉扯著岳江長大。岳江說,宋長山是沒罵過他一嘴,也沒打過他一巴掌,可那都是做給街坊鄰居看的,實際上是在報復妻子:慣子如殺子,如果他胡作非為宋長山能勸說阻攔,他也不會步入歧途,鋃鐺入獄。他從此不認這個爹,從今往后他叫岳江,不叫宋娃子!
在岳江的強烈要求下,檢方給他和宋長山做了親子鑒定。岳江沒撒謊,兩人確無血緣關系,也就此恩斷義絕,形同路人。
千萬別以為岳江不是東西,渾蛋到家,他狠下心來這么做,意在幫宋長山。第一,被他打殘的原告也非善茬,定會糾集人手去找宋長山的麻煩,弄不好還會拆房扒屋;第二,聽號子里關押時間長的嫌犯說,像他這種情況不光要接受刑事處罰,還要附帶民事賠償,原告的手術費、住院費、再加上罰金,雜七雜八少說也要二十萬。對宋長山來說,這筆錢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宋長山是個好父親,作為兒子不能拖累他。
直到前天,岳江刑滿釋放,回到老住處找昔日的哥們一打聽,才得知老爹還是變賣了老房子,又向親朋好友借了個遍,替他償還完全部債務后買了臺臺秤,不論冬夏,每天早晨都會守在東郊早市,不為掙錢,只為替兒子贖罪,尋回曾被兒子踐踏了的公平公道。
“喂,你真是……宋娃子?不是記者?”見父子倆淚珠成串,撲簌簌地往下掉,麻子臉吞吞吐吐地問。
岳江給老爹擦擦眼淚,瞪視著麻子臉說:“這能有假嗎?”
“哥們,不知者不怪。我保證,有飯大家吃,東郊早市這塊地盤今后也有你一份?!蔽纳砟杏樞χ鴾愡^來,抬手要拍岳江的肩。
岳江抖開他,一字一句落地有聲:“請你聽好,從明天起,早市這塊地盤我全占了。你們要不服,咱明兒見!”
第二天一早,在宋長山擺放公平秤的地兒又多了個年輕人,不用問,自然是岳江。公平秤前,還立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幾個大字格外醒目:公道自在人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