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方君
水中娘
◇ 吉方君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經(jīng)·蒹葭》
一
父親被一堵齊根倒下的火磚山墻險些砸死那年,我母親李菊英二十四歲多一點。
父親出事時,我才六個多月。母親的胸脯上,長了五個多月、痛得她死去活來的乳癰,潰爛的傷口剛剛愈合。高聲大嗓的祖父扎起擔架,與鄉(xiāng)親們一起抬著我父親直奔十幾里外的縣城醫(yī)院。天塌地陷的母親跟著擔架奔跑,被人一把拉住?!熬諆耗?,你娃還在窠里吶!”母親就淚流滿面地站住,呆呆地看著滿是鮮血的擔架匆匆而去。
父親在醫(yī)院里躺了半年。
祖父在醫(yī)院里守了半年。
在這半年里,母親出事了。
我出世后,母親因患乳癰不能給我喂奶,祖母便抱著我沿河兩岸討百家奶。雖有河東嬸娘、河西婆姨的及時哺乳,但人家娘子也有自家嗷嗷待哺的娃兒。于是,祖父上山打柴,下河捕魚撈蝦,拿到城里變賣,換些白糖紅糖回來,偶爾也換些稀貴的奶粉。父親則扛起鋤頭去了野外,像找金銀財寶一般采挖野百合。
野百合是我家鄉(xiāng)的一種草本植物,春天開花,夏天結實,長在灣前村后的山坡草地和灌木叢中。它像魚鱗一樣的莖塊,富含營養(yǎng),可哺嬰兒。父親挖回莖塊,洗凈后交予祖母蒸曬,再磨成細粉備用。我的搖籃歲月,賴以存活的主糧就是父親挖回的野百合。
而今,父親重傷住院,祖父守在醫(yī)院。祖母年邁,又是小腳,母親便扛起鋤頭去了野外。
灣前村后的野百合,已讓父親挖得沒了蹤跡。母親便擴大采挖范圍,穿田過畈,翻山越嶺,鉆刺叢,攀崖壁,滿地尋找。雖竭盡全力,但一天下來也才挖了一點點,有時還會空手而歸。
正當母親為挖不到野百合而犯愁時,生產(chǎn)隊長找上門來。他對母親說:“你一個年輕媳婦,好腳好手的,怎么整天游神擺蕩,不去生產(chǎn)隊里干活?再說了,你家的男勞力現(xiàn)在都不能下地,你不出工,你家的工分就沒有了,這樣下去你一家子不是更要餓肚子嗎?”
家里沒有男人,女人就會失去底氣。母親雖有一千個理由,但在隊長面前,一句也沒說。
第二天,她出工了。
那時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全由隊長排工。開始幾天,隊長讓母親獨自一人去老屋后山望南坡下的山凹給苕種地鋤草。
鄉(xiāng)下人種紅苕,是頭年把新鮮的紅苕放入地窖,封泥留孔,待次年三月春暖花開后,打開洞口取出苕種栽入地中,待其新芽長藤鋪滿地后,挑個雨天,將那苕藤剪成小段,插入整好的山地之中。
此時地里的苕種已經(jīng)放藤。母親一面小心翼翼地除草松土,一面想著心思。這是山腳下的一塊地,四面環(huán)山,寥無人跡。鋤著鋤著,母親的心就跳起來。
母親心跳,并不是害怕。大白天的,她怕個啥吶。為挖野百合,她獨自一人翻山越嶺,不知去過多少孤山野凹。為了嗷嗷待哺的娃娃,原本膽小的母親已把想象中的孤魂野鬼拋到九宵云外了。
母親心跳,是因腳下的苕種。饑荒年月,人們常把上年留下的種子當作充饑之物,全然不顧那些東西發(fā)芽后所產(chǎn)生的毒素。母親身在地里,心卻牽掛家里的娃兒。
她想挖出苕種,偷帶回家。她相信苕種能夠替代越來越稀少的野百合。幾次動念,又都打消了念頭。
母親知道我父親是勞動模范,出席過全縣群英會,上過主席臺,戴過大紅花;母親知道我祖父為人坦蕩光明磊落,年輕時領著一幫窮兄弟走南闖北聲名遠播,是名滿河西的“俠義大哥”;她知道我祖母年輕時在江西米粉作坊做苦工,幾次餓得暈倒,寧可餓死,也不偷食……
榮譽的光環(huán)罩著母親為之驕傲的家庭,溫暖著母親年輕的心。也正是這種光芒的照耀和吸引,母親才成了那個年代的“愛情天使”,才“門當戶對”的嫁入高家,與我的勞模父親結為夫妻。
一連數(shù)日,母親都忍受著內(nèi)心的痛苦煎熬。
十多天后,生產(chǎn)隊長重新排工,讓母親跟著生產(chǎn)隊里的幾個女人去田里插秧。因我父親重傷,且在醫(yī)院里仍然處于昏迷狀態(tài),生死未卜,隊里的女人們便對母親多了幾分關注和同情。下到田里,便七嘴八舌地說開了?!熬諆喊。阏煞蜻@回就是不死,往后恐怕也做不了重活,你這輩子要受苦了。”“你娃兒才幾個月,你又沒有奶水,怎么活呀?”“這方圓十多里地的野百合都絕跡了,喂娃兒還得想別的法子……”母親原本心急如焚,聽了這些,眼淚就簌簌地往下掉。
也許是出于同情,中午收工時,有個年輕媳婦湊近母親,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塊苕種地說:“你傻啊,養(yǎng)娃兒不能光靠野百合!呶,扒個苕種帶回家去,只是避著點兒!”
母親望著那片苕種地,心又咚咚地跳起來。
此時此刻,她的勞模丈夫,躺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
此時此刻,她的未滿周歲的嬰兒,也因食物短缺命懸一線。
此時此刻,是苦守高家的清白榮譽,還是庇護幼子偷扒苕種?
母親的世界滿是淚水。
最終,是幾個年輕媳婦的異常舉動,讓母親選擇了后者。
就在母親呆呆地站在原地猶豫不決時,幾個年輕女人像野貓子一樣,溜到苕種地里。她們身手靈活,不一會兒就都扒出了苕種,揣入懷中悄然離去。
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母親終于鼓起勇氣,向苕種地走了過去。
命運在這一刻,發(fā)生了逆轉。
二
母親萬萬沒有想到,有個人像貓一樣蹲在山上的樹林里,已經(jīng)盯她很久了。
這個躲在暗處的人,正是催母親出工的生產(chǎn)隊長。
母親當然更不會想到,生產(chǎn)隊長催她出工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父親受傷前,是隊里的民兵隊長。每逢農(nóng)村收獲季節(jié),谷物上場,父親總要領著隊里的“基干民兵”夜里巡邏。父親辦事認真,為人正直,他當民兵隊長時,隊里的集體財產(chǎn)從未丟失,為此多次受到大隊書記錦秀伯的表揚。父親住院后,隊里的女人便開始偷東西了,先是夜里小偷小摸,后來索性在大白天里成群結隊地偷。她們所以如此大膽,是因生產(chǎn)隊長的婆娘也在其中。生產(chǎn)隊長明明知道,卻礙于情面裝聾作啞。就在幾天前,有人把小隊女人偷盜之事捅到大隊,引起支書錦秀伯的雷霆震怒,生產(chǎn)隊長被罵了個狗血噴頭。那時國家經(jīng)歷過“三反”、“五反”和“反右”運動,許多事情弄不好就會上綱上線。錦秀伯甩著指頭,點著生產(chǎn)隊長的鼻子說:“你們隊里女人偷盜,我看根子還在你這個隊長身上,是你思想右傾!女人能有多大膽子?如果沒有男人暗中撐腰,幕后指使,她們敢成群結隊地去偷集體的東西?你要是不把盜賊給我查出來,你就是有意包庇,就是右派分子!”
大隊書記的一番話,讓生產(chǎn)隊長心驚肉跳。回到家里,他就琢磨:是把幾個女人全交出去,還是交出其中的一個?若是全交出去,事就大了,自己這個生產(chǎn)隊長當不成事小,弄不好就整成右派了。看來只能交出一個。那,到底交出哪一個呢?生產(chǎn)隊長轉念一想,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拱出哪個,都會牽扯到自己的婆娘。而只要牽出婆娘,他的“幕后指使”便被坐實,他就仍有可能被打成右派分子!
生產(chǎn)隊長這樣思前想后,便想到了我的母親。我們一家與大隊支書錦秀伯私交甚深。錦秀伯不僅對我父親特別看重,也是我父母的媒人。生產(chǎn)隊長料定,交出我母親,既可保住他的名聲,又可堵住支書的嘴。
生產(chǎn)隊長與我父親并無過節(jié),平日里兩家關系也算融洽。但他為了交差,也為了撇清自己,就變著法兒害人了。
這個改變了母親一生命運的生產(chǎn)隊長,雖是一介文盲,卻是個極有心計的男人。他對我母親滿山遍野采挖野百合的事情了如旨指掌,料定母親一旦不能繼續(xù)上山采挖,必會為嬰兒斷糧憂心如焚,并料定母親出工后必會去偷。
為此,他故意安排我母親一人去山凹苕種地鋤草。每天中午、下午收工之前,他像個幽靈一樣潛入山林,盯著我母親的一舉一動。
常言說“捉賊拿贓”,這個理兒生產(chǎn)隊長明白。可是蹲了十幾天,他卻未能抓到母親的把柄。于是生產(chǎn)隊長改變策略,挑幾個女人與母親一起編組,去偏僻的地方干活。這些娘們都家大口闊,缺衣少糧。前些日子,她們已經(jīng)偷過幾次隊里的谷種,因未受到追究,膽兒便大起來,都敢大白天里去偷紅苕種了。
這一天,生產(chǎn)隊長朝思暮想的一幕終于出現(xiàn)了。
當我母親從地扒出一個苕種,揣在懷里往家走時,生產(chǎn)隊長像獵狗一樣從樹林中沖出,將我母親一把逮住。
“你好大膽子,敢偷隊里的苕種!”生產(chǎn)隊長一聲大喝。
母親一驚,揣在懷里的苕種便落了下來。
生產(chǎn)隊長一彎腰,得意地抓起“贓物”,舉在手中說:“你曉得不,你偷了一個苕種,隊里就有一塊田地插不上紅苕,就會拋荒長草,就會有人被活活餓死!”
母親被氣勢洶洶的生產(chǎn)隊長嚇蒙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生產(chǎn)隊長將社員們召集起來,在小隊稻場上開起了“批斗大會”。
他先是拿來一根麻繩,將我母親結結實實地反綁起來,吊在樹上;然后抓起一根麻繩,對著我母親抽打。女人們見了都嚇白了臉,有人轉過身去不敢直視。
生產(chǎn)隊長耍足了威風,便登上稻場中間立著的石磙,擼著手中的麻繩說:“前些日子,隊里糧食被偷,就連發(fā)芽的種子都被偷了!大隊書記說是我們小隊女人干的,我還一直不敢相信。集體的糧食,還是種子,偷了就是犯法,是要坐牢的,女人哪有那大的膽子?大隊書記說,是有人在后邊撐腰,是有人暗中指使!他要我限期破案,交出盜賊,不然就要拿我是問!為了抓賊,我已經(jīng)半個多月沒有睡過囫圇覺了。今天真是老天有眼,讓我捉住了這個賊,我終于破案了!”他突然話鋒一轉說,“我現(xiàn)在倒是要問問大家,這個偷了集體東西的女人,她家里的男人都在醫(yī)院里頭,哪又是誰替她撐腰的呢?哪又是誰暗中指使的呢?你們聽著,這個事情,我還要一查到底!”
所有在場的人,都被生產(chǎn)隊長最后一句話給鎮(zhèn)住了。特別是那幾個小偷小摸的女人,一個個都篩起糠來。打這兒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小隊的偷盜風果然好了許多。
詩書 郭寶成
三
母親的世界,在這一天發(fā)生了傾覆。
雙手反綁,吊在樹上,當眾批斗,麻繩抽打……
這是繼我父親重傷昏迷生死難料之后,母親遭遇的又一次地陷天塌。
而在此前,母親的世界陽光燦爛。她年輕漂亮。她熱情活潑。她天資聰慧。她勤勞善良。她是隊里的種棉能手、插秧能手和割谷能手,是大家公認的好媳婦,是人見人夸的婦女模范。
而現(xiàn)在,她成了偷苕的賊,被綁,被吊,被斗,被打!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她那嗷嗷待哺的娃兒。
為了我,母親蒙受了她這一生無法忘卻的屈辱。
批斗會后,母親喪魂落魄地回了家。
她沒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訴我祖母。她悄無聲息地洗了臉,悄無聲息地換下并洗凈衣裳,然后悄無聲息地躺下。
祖母坐在灶門口燒火,為我熬煮米湯糊兒。她見母親沒像往常一樣收工后抱著娃兒轉悠,以為是病了,便到床前探視。母親用被子蒙住頭臉,在床上縮成一團。祖母見狀,便著急起來:“菊兒,你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叫郎中?”母親一聽要找郎中,便說是做活太累,只想睡覺,不能帶孩子。祖母信以為真,連聲說:“那你好好休息,娃兒我?guī)?!”從這天起,我便由祖母帶著入睡。
第二天,母親又像往常一樣出工了。她要把自己的屈辱埋在心底。她要以實際行動洗刷自己的恥辱。她要重新做人!
但是母親很快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是人”了。先前親熱的姐妹,見了她扭頭走開。社員們原本笑著的臉,見了她便像凍僵了一般。沒有人敢與母親走近,沒有人敢與母親寒喧,甚至就連在田頭地角單獨與人相遇,也難聽到一聲問候。先前一個勞動小組的女人,也都要求分開。母親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感到身后有無數(shù)雙鄙視的眼睛,都會聽到嘰嘰喳喳的議論。
世態(tài)炎涼,凄風苦雨,母親快要撐不住了。
就在這當口,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
大隊書記錦秀伯聽說生產(chǎn)隊長捉到的“賊”是我母親,不由分外震驚。他把我母親叫到大隊部,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熬諆喊?,你們隊里女人做賊,我再怎么猜,也想不到是你?。∥艺媸窍沽搜哿?,還替你說媒,還想培養(yǎng)你做婦女主任,我是瞎眼了??!”錦秀伯越說越激動,“你啊,是爛泥糊不上墻,你不配做高家的媳婦!”
母親的世界再次搖晃。
錦秀伯的咆哮還在繼續(xù):“在這塊地方,做賊這種丑事,賴皮懶漢做得,漢奸走狗做得,地主婆子做得,但你,是一千個一萬個做不得的!因為你丈夫是勞動模范,你也是的!勞動模范做賊,這丟誰的臉?。坎皇强丛谀阏煞蜻€躺在醫(yī)院里,我現(xiàn)在就關了你,送你去坐牢!”
母親的世界再次崩塌。
十幾年后母親回憶說,大隊書記那句“不配做高家媳婦”的話,像四九寒天當頭潑出的一盆冰水,澆了她個透心寒,讓她對生活徹底絕望。她不知道那一天自己是怎么從大隊部里走回家的,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渡過此后一段屈辱的時光。
在這之后,母親變了。她木訥,冷漠,遲鈍。有時,又會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高聲喊叫,歇斯底里。
幾個月后,父親出院了。
回到家中,父親發(fā)現(xiàn)我母親,與往日判若兩人。沒有了曾經(jīng)的活潑熱情,沒有了曾經(jīng)的溫柔體貼。尤其讓我父親詫異的是,母親竟因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一腳踹翻煎藥的小火爐子。
在“踹火爐子”之后不久,母親丟下襁褓中的我,與我重傷未愈的父親離了婚,背井離鄉(xiāng),杳無音訊。
四
從此,母親背負了終生罵名。
在這之后的若干年中,在我出生的那個名叫“八斗丘鄉(xiāng)”的地方,人們都刻意回避我母親的名字。若是哪家女人尤其是年輕媳婦做出諸如小偷小摸、打罵公婆之類的丑事,人們便會拿我母親做反面教材,予以斥責和教訓。
因為母親的離去,尚在吃藥養(yǎng)病的父親,倍受村人的關注和同情。
我的勞模父親,不僅是勞動的一把好手,還是大隊宣傳隊的文藝骨干和宣傳隊長,是鄉(xiāng)黃梅劇團的當家小生,受傷之前名揚鄉(xiāng)里。離婚不久,死里逃生的父親很快越過低谷,撞上好運。他成了縣里的新聞人物,成了鄉(xiāng)里的照顧對象,也成了當?shù)毓媚镄』锏男闹信枷?。說媒提親的接踵而至,說客盈門。大隊書記錦秀伯更是三天兩頭登門看望,并專程為我送來那個年月最為稀缺的牛奶和面粉。
留在我幼年記憶深處的,是灣前村后的一個個與父親年齡相仿的女人。她們或把我摟在懷里,或把我高高舉起。她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這好的娃兒也舍得丟下,菊兒也太狠心了!”我漸漸明白,那個狠心拋下我的“菊兒”,就是我母親。因此,母親留給我的最初記憶,是個“狠心”的女人。
在此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包括我,包括我父親,包括我祖父和祖母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母親拋夫別子的真相,都不知她幾次跳塘尋死、幾次喝藥自盡,都不知道她長夜難眠、生不如死的悲痛。
母親在娘家排行老三,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外公外婆早年逝世。按鄉(xiāng)下風俗,“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離婚后回娘家住是不光彩的事情。母親離婚后,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八里湖車水抗旱,在草包廠編織草包。在外漂泊的日子,母親備受煎熬。她曾趁夜色返回故鄉(xiāng),躲在我家對面的山林里,默默地看著她曾寄予夢想的婆家燈火,默默地聽著娃兒的啼哭……
其實母親并不知道,她為離婚而蓄意制造的“踢火爐子”事件,從未讓我父親記恨。父親一直盼著母親回心轉意。父親相信,母親是因他的意外受傷才心智大亂,才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終有一天會回來的。正是這種執(zhí)著的期待,父親拒絕了所有的上門提親者,獨身十八年,直到我參軍第二年才在我二姨的撮合下再婚。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第一次見到母親,是我吃罷早飯的時候。那年我已年滿三歲,滿地亂跑。
那天早飯后,我纏著爺爺帶我去河里搖船,忽被一個女人抱了起來。我陌生地看著淚流滿面的她,掙脫她的手,復又溜到祖父的懷里。
祖母聽到說話聲,移著小腳走出廚房??吹轿夷赣H,就“菊兒菊兒”地叫起來,高興得直抹眼淚。父親和祖父,也都十分高興。
祖母拍著我的頭說:“毛奶兒,這是你姨,快叫姨,讓姨抱抱!”
我們鄉(xiāng)下稱呼親人,是“低半格兒”叫法,稱母為姨,父為伯,祖母為嬤,祖父為爹。
母親便蹲下身子,復又把我抱在懷里。她抱得緊,像是怕我重新掙脫了樣的。我感覺她的身子在微微抖顫。
母親這次來,是要帶我去縣城里照相。我一聽說是去照相,便高興得手舞足蹈。在灣里,我們一幫兒時的伙伴,都沒去過縣城,更沒照過像。
那天,母親帶著我,在縣城僅有的一家照相館照了一張像?;貋硗局校€坐了一趟汽車。那是母親的大哥,也是我舅舅所在的縣汽車隊的解放牌汽車,這天要去上鄉(xiāng)拉貨,我們是湊巧才坐上去的。
后來回想這件事時,我發(fā)覺自己的高興,完全是因為去縣城照相和坐了汽車。至于是誰帶我去的并不重要。在我眼里,母親就跟家里的一位遠房親戚差不多。
母親把我送回家后就悄然離去,就像走了一個串門的親戚,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思念。當然,灣里的伙伴,從此再也不敢說我是從油菜溝里撿來的了。
五
我上蘄春一中那年,一天中午下課后,多年不見的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一中在縣城郊區(qū)的豁口畈區(qū),離我的出生地八斗丘鄉(xiāng)有十幾里地。那時交通不便,山里人與畈區(qū)少有往來。母親在這里落根,此前我一無所知。
其時母親已經(jīng)再婚,并且生有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妹紅兒和二妹瘦子。她的第二任丈夫姓彭,是大治鋼廠工人。因大治鋼廠在黃石,我按鄉(xiāng)下風俗,尊稱他為“黃石爺”。
黃石爺本是蘄春人,老家就在縣城一中幾里外的農(nóng)村。他是抗美援朝老兵,在戰(zhàn)爭中頭部負傷。也許是因為頭部負傷的緣故,爺?shù)钠庥行┕殴帧K厥染?。高興了喝,郁悶了喝,幾乎無酒不能用飯,并且常常喝醉,一醉就會失態(tài),打人罵人。他曾幾次酒后打我母親,打得母親無處躲藏,幾欲投水自盡。當然這是后來我才聽說的事情。有年正月我去舅舅家拜年,恰逢爺也去了。爺喝高了酒,在酒桌上與二舅賭狠抬杠。二舅一急,便當眾揭了爺?shù)亩?,抖出他打我母親的諸多往事。由此,我第一次對母親產(chǎn)生了憐惜和同情。
讀高一時,母親還是“半邊戶”,帶著我的兩個妹妹,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為了多掙些工分,她還放了一頭牛。
母親聽說我在一中讀書,心里十分高興。她曾到學校找過幾次,但不知道我的班級,幾次無功而返。
母親找我,是要了卻一樁心愿。
那年月,農(nóng)民吃“工分”,國家干部吃“糧票”,糧食都是限量供應,吃不飽肚子是常有的事。為了給我找糧,母親偷苕種慘遭毒打,夫離子散,終生屈辱。如今,母親是“公干家屬”,生活自比純農(nóng)戶要好一些。她早就想找個機會,給我一些補償。如今我在一中讀書,離她所在的生產(chǎn)隊只有幾里地,母親為此很是高興。
學生周六中午上完課后放假,周日下午返校,晚上自習。按照母親約定,每周六中午放學后,我去她家吃住,周日用過晚飯后返校。但我對母親的一片心意并不領情。此時的我,不再像兒時那樣,因為去縣城照了一次相,坐了一趟汽車,就興高采烈的了。因為長期分離,我對母親的陌生感愈發(fā)加重,越來越覺得她是一個“外人”。在校園里見到母親,我一點兒欣喜的感覺也沒有,有的只是意外。我甚至覺得母親有點兒自作多情。在我的親人系列中,祖母才是第一位的。事實上,每周六中午放學后,我都會在第一時間回到十幾里外的家。每次回家,祖母都會端上一碗香噴噴的面條或是豆糕。
當然,我也沒有一口回絕母親的好意。我如實相告:若是周六不回去,祖母會以為我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會牽掛的。母親一聽覺得有理,還夸我想得周到。最后商量的結果是:每個星期天,去母親家里吃晚飯。我之所以這樣答應,并不是因為我很懂事,而是沖著母親說要煨雞湯才答應去的。在我看來,一碗雞湯比母親重要多了。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然而,去過幾次之后,我就不想去了。母親雖是“公干家屬”,但是生活并不富裕,為我煨雞湯也只是偶爾的事情。更多時候,吃的是粗茶淡飯,只是糧食稍稍充足一些而已。我是家中獨子。祖母、祖父和父親,寧可自己挨餓,也要讓我吃得飽些。雖是饑荒年月,我卻少有餓過肚皮。沒有雞湯美食,母親在我心中的份量很快失去。有個星期天下午,我去母親家里見堂屋無人,便立馬返校。天將黑時,母親氣喘吁吁地找到學校,責備我說:“毛奶兒,你也不喊我一聲就走了,我就在屋后河里洗菜吶!”寒風中,母親的身影顯得瘦弱和卑微。做為兒子,我不僅沒有絲毫感動,卻生出幾許厭意,說話的語氣也有些生硬。母親原本就很敏感。她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悄然離去。
一年后,母親帶著我的兩個妹妹到黃石定居。爺是老工人,鋼廠安排了家屬房。母親搬家前,沒有到校告之,我也沒有聽到消息。只是幾年之后收到母親的一封來信,才知她去了江南。
六
收到母親來信時,我已是“天涯海角”的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
第一次看到母親來信,我覺得有些新奇。她是怎么找到了這個地址?再看母親的筆跡,那字雖然歪歪扭扭,卻是一筆一劃極少有錯。我不由暗暗佩服。父親說,母親只讀過二十多天掃盲夜校。灣里的叔伯嬸娘,不少人讀完高小連張請假條都寫不了。
母親說,是爺去我家里要來的寄信地址。她在信中說了三件事:一是要我寄張穿了軍裝的照片給她。她說十幾年前帶我去縣城照的那張像,搬家時弄丟了。二是我探家時,去黃石看看三個妹妹。至此我才知道,母親去黃石后又添一女。第三件事是,我退伍后將檔案轉到黃石,接爺?shù)陌?,進公安當警察。他說爺有許多老戰(zhàn)友是市局領導,有公安局長,有武裝部長。母親說,我退伍后的安置問題,爺拍了胸,爺?shù)膽?zhàn)友也拍了胸,這事一定能夠辦成。
我不知道與我天各一方的母親,為什么對我的秉性了如指掌。那時,我確是對當“和平兵”有些厭意。而當公安干警,真槍實彈,抓捕罪犯,快意江湖,正合我意。
當兵第四年夏,我在探親歸隊之前,去了一趟黃石,見到了一別七年的母親。
我的到來,讓母親喜出望外。因我探家前給母親寫了信,這些日子她倍加想念,天天盼著我的出現(xiàn)。隔壁左右的大娘大媽們,都過來看熱鬧。一位大媽揮著手說:“你這伢兒啊,把你老娘都想瘋了,她是天天念,連個生意都做不了了。一聽說有解放軍,就以為是你!”
“一聽說有解放軍,就以為是你!”這一句,讓我砰然心動。我參軍第二年與世長辭的祖母,也是這樣思念我的。
歸隊不久,我便接二連三地收到母親寄來的接收信函。母親來信說,接收手續(xù)都辦好了,我一退伍,便可去市局當刑警。
次年元月,我退伍了。我和母親都沒想到,這年國家政策有變,“接班”手續(xù)停辦。爺找公安局、人武部的老戰(zhàn)友說情,還帶我去軍區(qū)找首長說明情況,都無濟于事。我的“警察夢”未能實現(xiàn),母親的“團圓夢”也化為泡影。
從黃石回來,我很沮喪。退伍之前,我去黃石當警察的事情已經(jīng)傳開,弄得村里的年輕人都很羨慕。那時在人們的心目中,進公安當警察是很榮耀的事情,無異于當兵提干。而我在部隊,因為軍訓成績突出,軍事技術過硬,幾次被艦隊司令部和基地司令部“借用”,去廣西、新疆等地執(zhí)行任務并受嘉獎。又因愛好寫作,有書畫特長,我連任兩屆連部文書,成了小有名氣的“軍中秀才”。參軍第四年,基地擬調(diào)我去司令部任宣傳干事,只待老兵退伍之后宣布命令。而在這關頭,我卻拿著母親寄來的接收函,打起了退伍報告……
沒能當上警察的我,回鄉(xiāng)后成了村小學的孩子王,在三盡講臺一站就是十二年。十二年間,我結婚生子,從“為人之孫”、“為人之子”,到“為人之婿”、“為人之夫”和“為人之父”,多了幾重社會角色,對母親往日看似反常的諸多行為,開始有了新的感悟。父親也已再婚。賢慧能干的繼母,漸漸模糊了在水一方的生母。
七
若不是我人生路上突然遇到一個坎,我這輩子與母親也許將會漸行漸遠。
九二年,我在有六千多人參加的全縣“民轉公”考試中,以數(shù)學考試全縣第一、總分全縣第二的成績一舉中榜。
那時農(nóng)村基礎教育是民辦教師挑大梁,全縣萬余名教職工六成以上是民師。參加“縣考”的,都是經(jīng)過層層篩選的拔尖者,同時競爭二十六個“轉正”指標。要想勝出,一要實力,二要運氣??荚囋谄咴孪卵?,正是酷熱難當?shù)娜兆?。有人考前中暑,尚未提筆就猝然暈倒;有人考前失眠,走進考室精神恍惚;有人過度緊張,拿到試卷大汗淋漓,雙目呆滯……
聽說我被錄取,全家人都很高興。但當我接到錄取通知書后,一家人又都傻了眼。
這年“民轉公”,并不是直接招錄公辦教師。凡考取者須讀兩年師范,必須繳納四千六百元學費,而且要在五天之內(nèi)上繳。通知書上分明寫著:逾期不繳學費的,一律視為自動放棄錄取資格!
那時稻谷每擔十七元。一年能賣二十擔谷,算是“種糧大戶”,收入也才三百多塊。四千六百元,對于一個貧寒農(nóng)家,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
當時家里谷倉有十幾擔谷,豬圈里有一頭豬,對面山上有兩分地山藥。谷是全家人的口糧,賣不得;豬兒只有七十多斤,山藥也未成熟。但是除了這些,家里實在找不出可以變賣的東西了。
要籌這筆錢,只有去借。但是向誰借呢?家里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家是富戶,有的甚至比我家還窮。父親不甘心,當天下午去找親戚,結果空手而歸。
晚上,一家人坐在堂屋里,看著這張通知書,一時沒了主意。
父親沉思良久,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明天去趟黃石吧,看看你姨有沒有……”
看來只有這條路了。
次日一早,我到縣城搭車,去黃石借錢。出發(fā)前,父親囑咐我說:“你跟姨說,我們借的錢,會一分一厘地還給她的。”我說:“這個當然,就怕姨也沒有……”父親說:“萬一沒有也不要緊,昨天晚上我想過了,倉里的谷能賣三四百,地里的山藥能賣兩百多,再把豬和牛賣了,至少能湊兩千多。這空下的兩千多,你給上邊說說情,我們明年再還……”
我本想說“這是不可能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把谷賣了,一家人就得挨餓;把牛賣了,家里的“責任田”就無法耕種。父親說這話時,悲愴的神情讓我砰然心動。那一刻,我已作好準備:如果借不到錢,就不再教書,外出打工。
一路上,我的心情十分復雜。一方面寄希望于母親,能圓我的師范夢;另一方面,又覺這樣十分的不妥。此時的我,已從大隊書記錦秀伯口中,得知了當年母親“拋夫別子”的真相。
錦秀伯一向看好母親的為人,并將其當作干部苗子培養(yǎng)。猛然聽到母親偷盜,不由分外惱火,一怒之下才惡語傷人。事后一想,便冷靜下來,發(fā)覺此事有些蹊蹺。于是明查暗訪,個多月后查出真相。恃強凌弱的生產(chǎn)隊長,原本是個膽小如鼠的男人。大隊書記一拍桌子,他就蒙了。為了“坦白從寬”,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將他設計陷害我母親的前后經(jīng)過如實招來。錦秀伯氣得七竅生煙,跺腳大叫,狠扇了生產(chǎn)隊長幾個耳光,并且撤了隊長的職。我退伍這年,年逾六旬的錦秀伯還在大隊書記任上。一天他到我家,面色凝重地對我說:“你黃石的姨你要看重些吶。她跟你父離婚是迫不得已,我有過錯……”
而這一切,母親一無所知。
我還知道,對此一無所知的母親,一直生活在自責、內(nèi)疚和悔恨之中。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是個“罪人”。她年復一年地忍受著對至親骨肉的牽掛和思念,卻又不得不忙于沉重的生計,與我隔江而居,天各一方。她之所以如此盼我退伍之后轉入黃石,那是母愛使然。但是作為兒子,我不僅沒有化解母親心中的淤結,為她分擔憂傷,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冷待她、疏遠她,甚至誤解和傷害她。我的無知和任性,已讓圣潔母愛蒙塵。
在我退伍幾年后,母親皈依佛門。但為生計,繼續(xù)做著街頭小販,白天守攤,晚上念經(jīng)。對她而言,一勺一匙皆心血,一分一厘都是汗。
然而,當我來到母親面前,惴惴不安地道明來意,母親開心地笑了。她說,再怎么困難,也不能丟掉“轉正”指標。因為家里沒有存款,她到鄰居金媽家里“報喜”。聽說是借學費,金媽沒說二話,當即取出存折。母親要打借條,金媽笑道:“老李啊,都十幾年的老鄰居了,我還怕你賴賬不成?”
因有母親相助,我終于越過了人生路上的一道坎。
我所在的“民師班”是半工半讀,每年在校住讀四個多月,其余時間放假。母親得知這一情況,便要我假期來黃石住,讓爺在廠里給我找份臨時工。為了盡快還清債務,也讓母親在鄰里之間不失信用,我正為找不到勤工儉學的門路發(fā)愁。母親的提議,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那兩年間,只要學校放假,我就趕到大治鋼廠做工,既掙了一筆寶貴的學費,也增長了一段難忘的閱歷。只是為了我,母親受累了。那段日子,她晚睡早起,為我洗衣做飯,精心調(diào)理我的生活。畢業(yè)前夕,我在母親及眾位親友的幫助下,終于還清了全部債務。
八
師范畢業(yè)后,我成了“公辦教師”,先是分配到一所中學任教,尚未報到,又被調(diào)到縣函授站,一年后又調(diào)到縣教育局。
因為工作繁忙,我少有時間去看母親。一年中,只在年關過江探母,也是來去匆匆。
一晃又過七年。
九九年古歷八月下旬的一天,我突然接到黃石爺打來的電話。爺焦急地說:“你姨迷了路,找不到你的家……”我在縣城的家,是單位的集資房,母親從未來過。我急問:“姨在哪里???”爺說:“她到漕河了,想來看看你,現(xiàn)在一個十字路口……”這兩年母親潛心佛事,極少外出,怎么大老遠的找到這里來了?我來不及多想,便與妻子分頭去找。
臨近晌午,妻子高興地打來電話,說母親找到了,已經(jīng)到了家。我便急忙趕回家中。
母親坐在小客廳里。她身著藍布長衫,腳穿布鞋,頭發(fā)飄忽,面容有些憔悴。見了我,母親笑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母親是那樣的親切和慈祥。
母親已有多年沒有回故鄉(xiāng)了。許是因為上了年紀,母親的思鄉(xiāng)情緒日漸加重。中秋節(jié)前,就嘮叨著要回老家看看。因為偏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加之感冒咳嗽,就一直挨到現(xiàn)在。爺說:“月餅擱久了會變質的,還是我送過去吧?”中秋節(jié)前,母親備了幾盒中秋月餅,原想中秋一過就帶過江來,因病擱置十余天了。母親向來節(jié)儉,聽爺這樣一說,次日一早便搭輪渡,轉班車,硬是撐著病弱的身體找了過來。
那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母親在人世間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我也沒有想過她對兒子思念已經(jīng)到了何種程度。得知她感冒咳嗽,我竟責備她說:“您看看,為送幾盒月餅,感冒了不去治療,大老遠的跑來跑去值得嗎?”
母親沒有因為我的無知而生氣,只是寬容地笑了笑。她掏出二十多塊錢要給她的小孫子買東西吃,被我勸住。其時,大妹二妹已經(jīng)出嫁,三妹尚未成家,一家人的生活開支,全靠爺?shù)墓べY維持。
因為母親吃素,妻子去附近超市購置了鍋碗瓢盆等廚具和新鮮素菜。下午,妻子又帶母親到附近診所看病。醫(yī)生診斷后說,母親血壓偏高,并有氣管炎,先給母親輸了兩瓶點滴,準備次日接著治療。
母親輸了液,感冒癥狀明顯減輕,頭也不暈了。晚上,我和妻兒陪母親高高興興地吃了一個“團圓飯”,圓了母親的一個心愿。
當時我的住所,也跟母親在黃石的住所一樣只有五十多個平米,人均住房面積不足七個平方。看著擁擠的住房,母親有些遺憾。她說如果住房再寬敞些,真想在這里住下。我對母親說:“等到以后我買了大房子,一定把您接過來!” 又勸母親說,“您好不容易來一趟,就多住一些日子?!蹦赣H點頭應允。晚上,本想陪母親多坐會兒,卻因母親身體不適,便早早服侍她就寢。
次日一早,我和妻子悄悄起床準備早餐,卻見母親在房里盤腿打坐。這是母親皈依佛門后形成的習慣。為不打攪母親,我和妻子輕手輕腳,生怕弄出了響聲。
因怕上班遲到,我未等母親念完佛經(jīng),便先吃了早飯,匆匆上班而去。卻不曾想我這一去,竟留下終生遺憾。
中午下班回來不見母親。妻說我上班不久,黃石爺打來電話,說鄰居金媽要母親趕回去參加廟會。母親原本答應去診所輸液,接到電話,便執(zhí)意要趕回黃石。妻子不好違拗,只得將母親送到長途客運站搭車……
恍惚間,我生出一種孤獨感。
那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娃娃,突然與母親走失的感覺。
在此之后十多天里,我一直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一天夜里,我坐在小客廳里,看著母親十幾天前坐過的地方發(fā)愣。我提起話筒,給母親打一個電話。電話撥通了,聽到的卻是爺?shù)穆曇?。我顧不上寒暄,開口便問:“爺啊,我姨呢?”爺說:“你姨躺著了?!蔽抑溃赣H一向睡得很晚,便問:“怎么這早就躺下了?”爺說:“你姨摔了一跤?!蔽壹眴柺鞘裁磿r候摔的,摔得怎么樣,爺說是上午。我對爺說:“既是摔著了,還是要趕快送到醫(yī)院治療??!”爺說:“好吧,明天送到院里看看?!?/p>
聽爺話語不急,我以為母親只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一下而已,并沒有往壞處多想,卻未料到幾天之后,突然接到母親病危通知。我和妻子慌忙趕到黃石醫(yī)院,發(fā)現(xiàn)母親已重度昏迷,命懸一線。
至此才知,母親摔倒后發(fā)生輕微腦中風,如及時送醫(yī)院治療,原本沒有生命危險。但母親和爺都未經(jīng)歷此事,導致病情延誤。我打電話的這天晚上,凌晨三點前母親還處于清醒狀態(tài),但有不祥預感。她對爺說:“如果我去了,把我骨灰撒到長江……”爺還責怪她想得太多。不一刻,母親的病情急轉直下,送到醫(yī)院時,已昏迷,醫(yī)院當天就發(fā)出病危通知。在深圳打工的三妹聞訊大驚,急忙乘機趕回。她撲到母親病床前千呼萬喚,母親沒有任何反應……
看到母親昏迷在病塌之上,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就在十幾天前,母親還好好的坐在我家里,還囑咐我誠心向佛,善待弱者,寬恕所有曾經(jīng)傷害過自己的人們并勸其改惡從善……那一刻,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妹妹們對著母親的耳朵呼喊:“鄉(xiāng)下哥哥來了,鄉(xiāng)下哥哥來了!”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姨……”
對外界聲音連續(xù)三天沒有任何反應的母親,突然出現(xiàn)了劇烈抖動,眼角流了淚水,喉嚨里發(fā)出了悲痛的咕嚕聲。她吃力地揚起了那只沒有插入針頭的瘦骨嶙峋的手。
這一幕,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很吃驚。
這一幕,更讓我刻骨銘心,終生難忘。
我緊緊握住母親在空中晃動的手,一時百感交集。多少往事,涌上心頭。
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母子連心”……
幾天后,母親逝世。
我抱著母親的骨灰,在妹妹們的相伴下,來到長江邊上。
望著浩瀚的長江,我忍了多時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我們租了艘小船,駛向江心。
解開紅布包,母親的骨灰潔白如玉。
我們一把把,一把把,將母親的骨灰灑向長江。
這一年,母親六十五歲。
在此之后的十多年間,每年清明,我的思緒都會飄向浩瀚的長江。在那滾滾的波濤里,我有恩重如山的娘。
母親的逝世,成為我心中無法言說的痛。十多年間,我害怕提及母親,卻又常常夢到母親。在夢鄉(xiāng),母親還是當年的模樣,身著藍布長衫,還是那么親切和慈祥。每次夢醒,淚水濕透了枕巾。
母親啊,為兒曾經(jīng)的無知,為您曾經(jīng)的不幸,我一次次揖拜蒼天,跪叩長江。您在天上,像月亮一樣皎潔;您在水中,像歲月一樣流淌。
母親,如果有來生,我還是您兒子。
我們母子,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