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1973年4月18日至28日,金庸接受臺灣當局邀請,第一次登上臺灣島,進行了十天的訪問。此前他與國民黨從無公開來往,他的武俠小說長期以來在臺灣也是禁書。那時兩岸關(guān)系十分敏感,深諳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金庸自然明白個中利害,他一再表示自己只是以普通記者身份訪臺。不管臺灣方面邀請他的動機如何,有機會到臺灣走走、看看,與臺灣高層見面,是他期待已久的心愿。
當時蔣介石身體不是很健康,在家休養(yǎng)。“副總統(tǒng)”嚴家淦、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張寶樹等政要先后與他會面,特別是“行政院長”、未來的“接班人”蔣經(jīng)國和金庸有過一席長談。早在1972年6月7日,金庸即發(fā)表社評《蔣經(jīng)國當“行政院長”》,稱蔣內(nèi)閣起用了不少臺灣本省人,應當說是一種新氣象,值得贊揚。但他對蔣氏子承父職的做法并不認同。在6月9日的社評中,他認為蔣經(jīng)國個人的生活倒比較有民主作風,不大擺官架子。聽一位朋友說,某晚看電影出來,見蔣經(jīng)國在戲院門外買了兩個茶葉蛋,剝開殼來就在街上吃,也沒帶衛(wèi)兵,相當自由散漫。
這次見面安排在“行政院”會客室,金庸發(fā)現(xiàn)正中掛著一幅大油畫,畫中蔣經(jīng)國陪父親在山溪邊觀賞風景。另外一幅書法寫著格言,大致內(nèi)容是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動心忍性,忍人所不能忍。人們在背后還稱蔣經(jīng)國為“小蔣”,其實他已是60多歲的人了,身材胖胖的,精神很好,似乎不過50多歲的樣子。
臺灣人對蔣經(jīng)國的口碑不差,都說他當“行政院長”后有許多革新,對他寄予重大期望?!靶∈Y”出任“行政院長”一年,臺灣各方面都有顯著進步。金庸表示,如果自己在臺灣居住,也會給蔣經(jīng)國投一信任票。1998年,他接受香港電臺采訪,回憶當年的情景,說蔣經(jīng)國和他說上海話,“他是浙江人,我不把他看成是政治家,他一開口講話我就覺得他是同鄉(xiāng),覺得好親切”。
蔣經(jīng)國客氣地請金庸對臺灣多提些批評,因為已談得很久了,他只提了一點:“聽說臺灣的軍事、政治、經(jīng)濟、社會各方面,事無巨細,都要由蔣先生親自決定。我以為你應當只掌握政策,一般實際事務交由部屬分層負責。在一個民主政體中,應當職權(quán)分明,同時你也可以節(jié)省些精力。”
蔣經(jīng)國微笑著沉思,然后解釋:“你的意見很對。只不過我求好的心太切,總想一切事情推進得快些??吹焦ぷ鞑蝗缋硐?,心里就很焦急,我親自去督促推動,總希望大家都加一把勁?!?/p>
這種心情金庸表示理解,但他認為這還是家長式的領(lǐng)導,還是繼承“老先生”(臺灣人背后這樣稱呼蔣介石)的傳統(tǒng)來辦事,仍舊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在目前處變的非常時期,或許暫時有這樣的需要,但長期來說,這不是真正民主的工作方式”。
金庸觀察到,臺灣的政治氣氛比以前開明,只是出于當政者主動的開明,既不是源于人民大眾,也不是輿論的推動。本質(zhì)上還是中國數(shù)千年來的政治形式,遇到一個好皇帝、好宰相,那是百姓的運氣好;不幸遇到了腐敗的統(tǒng)治者,人民就大吃苦頭。
臺灣有地方選舉,雖有賄選,但他聽說,國民黨對地方選舉一般極少干預,候選人大都是當?shù)氐募澥棵骰蚋簧?,基本上都是支持國民黨的,不論誰當選,對于國民黨中央并無多大分別。只是由此產(chǎn)生一個弊病,候選人都拼命花錢。落選的不但失面子,還往往耗去了大半家財,對政府不免極度不滿。當選的設(shè)法翻本,貪污舞弊因此而生。雖然臺灣當局嚴格禁止賄選,事實上卻在所難免。他在報紙上就看到有人因賄選被判刑的新聞。
在與臺灣高層政要的接觸中,金庸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唱高調(diào)”,沒有“浮夸吹噓”,而是“逐漸地腳踏實地”,他對他們普遍存在的這種務實態(tài)度深有感觸,從中看到了臺灣的希望。首次臺灣之行給他最深的印象,“不是經(jīng)濟繁榮,也不是治安良好,而是臺北領(lǐng)導層正視現(xiàn)實的心理狀態(tài),大多數(shù)設(shè)計和措施顯然都著眼于當前的具體環(huán)境”。
短短十天的行程,金庸的腳步是匆忙的,在桃園、新竹,他隨意去看了幾戶農(nóng)家,房屋很簡陋,家具也有些破爛,但一家有電視機、摩托車,另一家有電冰箱。他感到,臺灣人很有禮貌,不管是商店職員、餐廳服務員、出租車司機,還是開電梯的,幾乎個個笑臉相迎。開汽車的遇到交通阻塞,極少有說粗話罵人的。
金庸對臺灣也有批評,比如什么都講情面,買一張有座位的火車票、訂一個酒店房間,往往要找關(guān)系、托熟人。一些在政府基層部門工作的公務員很愛擺架子、打官腔,事情辦不好,卻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一般人不大守秩序,馬路上的汽車交通更是混亂,司機對馬路中心的白線視若無睹。金庸在英國治下的香港生活了二十幾年,對這些自然感到不習慣。
金庸還獲準訪問了金門,那是臺灣的前哨,離大陸最近也是最敏感的地方。登上金門島,他親眼看到地底的坑道縱橫全島,大卡車和坦克車通行無阻,地面上和地底下,到處都是炮位和機關(guān)槍陣地。聞名已久的金門事實上是一個大要塞,而且是個全民皆兵的地方。島上6萬多老百姓,無論男女,年滿18周歲,一律參加軍事訓練,人人發(fā)槍發(fā)子彈,男子滿45歲、女子出嫁后,槍械收回。金門青年人人枕頭底下有一支槍,盡管當時兩岸關(guān)系已不是20世紀50年代炮轟金門時的劍拔弩張。
金門之行有軍中將校陪同,一路聊天,金庸對臺灣軍人有了不少了解。臺灣是個海島,一切軍事行動都與海洋有關(guān),陸軍指揮官也要懂氣象學和海洋科學;臺灣時有地震,軍官還應懂地質(zhì)學。有些軍官讀《比較憲法》,知道真正的民主和人權(quán)是什么,軍人應當是民權(quán)的保護者,而不是去侵犯老百姓的人權(quán)。也有些軍官讀哲學、邏輯、外國歷史、中國歷史,“全軍上下要充分明白為什么打仗,為什么一旦有戰(zhàn)爭時甘愿犧牲自己的生命”。
訪臺結(jié)束,金庸寫下3萬字的《在臺所見·所聞·所思》,開篇就說:“有關(guān)國家人民的事,做記者的應當忠于職責和良心,向讀者忠實報道,如果只講好話,有失報人的品格。臺北當局和我在臺灣的親友看到這篇雜感時,也希望他們能諒解?!彼f自己也做不到絕對客觀,只是根據(jù)十多年來在《明報》寫社評的態(tài)度來看問題,多多少少以《明報》大多數(shù)讀者的態(tài)度來看問題。對于海峽兩岸,他私人都無所企求,希望整個國家好,全國同胞生活幸福。他畢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親眼看到兩岸統(tǒng)一。
此文從6月7日到6月23日在《明報》連載十天,轟動一時,還出了單行本,仍供不應求。在讀者的要求下,《明報月刊》從當年9月起分三期再次刊出,大有洛陽紙貴之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