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興，李金庚

（贛南師范學院，江西 贛州 341000）

建筑觀念作為民族建筑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差異反映了文化的差異和民族的特性。特定地域的建筑觀念深刻地受到各民族所生活的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和制約，從而形成和發(fā)展成為該民族生活世界中具有象征意義的物質(zhì)文化[1]。不同的民族都有與之相應的房屋選址和營造的觀念，以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因此，作為漢族地區(qū)普遍通行的風水觀念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并不十分流行。但在云南省德宏州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官純寨卻呈現(xiàn)出另外一番景象，當?shù)鼐用癫粌H對風水的知識興趣濃厚，而且積極利用風水知識指導村寨建設。在這一過程中，漢族地區(qū)的風水觀念與傣族的民族文化不斷融合，風水已經(jīng)整合為當?shù)亟ㄖ幕兔褡逦幕囊徊糠帧?/p>

一、傣族村寨建設中的風水實踐

官純寨是一個典型的傣族自然村，隸屬云南省德宏州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盈江縣平原鎮(zhèn)新蓮村村民委員會。官純寨三面環(huán)山，西面背靠蓮花山，北面是隴中山，南面是蠻仙山，東面面朝盞達河。平卡公路從官純寨西面穿過，成為官純西面的地界。整個寨子東西長約250米，南北長約400米，占地面積約0.1平方公里。寨子西端稱寨子頭，寨子東端稱寨子尾，有一條水泥路從寨子頭貫穿寨子中心，直抵寨子尾。這條道路與另一條自西南向東北的道路垂直交叉，這兩條道是寨子內(nèi)的主道，民居分布在這兩條道路四周，形成通往兩條主道的若干個分道“巷子”[2]。

1.風水與村寨選址

官純?yōu)榇稣Z，漢語意思是“酸櫻桃”[3]。據(jù)村民回憶，寨址的選定和建設是“請人看過的”，符合風水學上的選址法則。整個官純寨背靠蓮花山，面朝盞達河，依山傍水。南北兩面是蠻仙山和隴中山，呈龍抱虎之勢。在官純寨與盞達河之間有一條馬路相連，馬路兩旁有兩個小山丘，而在小山丘的前面有一片榕樹林。馬路兩旁的小山丘好似官純寨的大門，榕樹林是官純寨的照壁，而盞達河正好在榕樹林的前面拐了一個小灣，水流在此匯聚，成為官純寨的財源。這樣的選址有利于官純寨人丁興旺，財源滾滾。官純寨于是落寨于此。

當?shù)剡€流傳一個傳說，盈江縣境內(nèi)有兩大土司，分別是干崖土司和盞達土司，干崖土司擁有大盈江以東地區(qū)，盞達土司擁有大盈江以西地區(qū)。兩家土司經(jīng)常發(fā)生爭斗。官純寨是盞達土司所建的屬官寨，是土司的親戚。在官純寨屬地有一座像鷹嘴的山，當?shù)厝朔Q之為鷹嘴山，而在干崖土司屬地恰好有一座像鳳凰的鳳凰山，兩座山遙相呼應，就像老鷹在追啄鳳凰，干崖土司處于劣勢。于是干崖土司收買了一個景頗族的乞丐把鷹嘴山的鷹嘴敲掉了，從此老鷹再也不能追啄鳳凰了，這件事情引起了官純寨村民的極大恐慌，他們認為敲掉了鷹嘴等于破壞了當?shù)氐娘L水，以致后來寨子的發(fā)展受到了限制，30多戶的村子分成了3個社，破壞了寨子的團結，與周邊寨子也不往來了。后來景頗族的乞丐暴病身亡，山神顯靈才平息了這場風水的爭論。

官純寨的村寨選址以及規(guī)劃布局既符合風水學的布局原理也符合建筑學上的規(guī)劃設計。官純寨的房屋在整體上一律坐西向東，太陽東升西落，季風自西南往東北，地勢西高東低，采光、通風、排水條件良好，有利于寨民的居住生活。細化到官純寨每家每戶的房屋設計，房屋櫛比鱗次，家家戶戶家堂地基高筑，既突出了家堂的地位，對祖先的崇敬，也避免被鄰居房屋遮擋，使整個院落采光良好，視野開闊。家堂與大門錯開不在一條線上，既有利藏風得水，招財進寶，也有利于保護隱私，外人無法從大門外一眼窺視整個家堂和院落。

2.風水與陽宅建設

官純寨三面環(huán)山，地處盈江壩北端壩區(qū)，地勢平坦，氣候溫熱濕潤。在建房過程中，官純寨村民對房屋的布局、房屋的朝向、大門的位置都有一套風水規(guī)范。首先，在房屋的布局上以一正兩廂為主體，配有如柴房、農(nóng)具房和豬圈等副房。正房是房屋的核心部分，因此正房的地基要高過兩廂的地基，一般高出院子80厘米左右，要上三四個臺階。正房的左側為廚房，右側為儲存糧食的二層廂房或一層廂房。整個房屋非常忌諱“亡”字形的布局，房屋主要蓋成“廣”字形和“口”字形，這樣比較吉利，對家庭發(fā)展較好。其次，在朝向上，整個房屋坐西向東，背靠蓮花山，面朝盞達河，講究依山傍水的風水走勢。在大門的朝向上講究更多，官純寨幾乎每一戶人家的大門都建得豪華大氣，大門朝向復雜，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八大方位的大門朝向都有，但大門朝向最多的是東南和東北方向。按照當?shù)鼐用竦恼f法：大門朝向的選擇首先是方便實用，因為家家戶戶都有手扶拖拉機，要方便手扶拖拉機的進出。其次是風水，大門的朝向系關家庭的興旺發(fā)達，基本上都會請風水先生來看風水定朝向。也有寨民持與此相反的意見，認為大門首要是風水，大門的風水一定要好。其次才是方便實用，大門風水好即使不是很方便也不要緊，不方便的地方可以想辦法彌補。例如大門遠離大路，那可以多花一點錢在大門前從新修一段路，與大路連接。

除了房屋和大門的朝向選擇外，何時動工修建房屋和大門也很重要。挑選吉日避開兇日成為官純寨村民的普遍心理。在官純寨看日子的人有四種，一種是既懂漢文又懂傣文，還懂些傣漢歷法的當?shù)匚幕恕Ｋ麄儨y日子的主要依據(jù)是市場上買回來的“萬年歷”，然后再配上傣歷的規(guī)定。當漢歷與傣歷有沖突時，以傣歷為準，最好是挑選漢歷和傣歷都測定為吉日的日子。第二種測日子的人是僧侶，他們是按佛教的一套測算方式側吉日。第三種人是巫婆，巫婆也懂忌日和相沖的日子，但不會運用“萬年歷”，她們主要按“巫”的那套邏輯來測日子。第四種人則是風水先生，因為寨子中沒有風水先生，所以風水先生必須到別的寨子或者縣城去請。也有風水先生會主動到寨子看風水。風水先生根據(jù)房主的生辰八字來測算房主下基石、修大門的時辰，也指導房主選擇大門的朝向，測日子在官純寨非常盛行。

3.風水與陰宅建設

喪葬習俗中的擇墓穴是陰宅建筑風水的重要內(nèi)容。所以喪葬習俗中的風水主要體現(xiàn)在擇墓穴當中。作為傣族村寨，官純寨在喪葬習俗中對擇墓穴有一套自身的規(guī)矩。擇墓穴在出殯當天上午，由死者的兒子和男性親戚到山上的本家族的墓地中選擇一塊下葬的地方。官純寨的寨民通常都有自家的墳地，只要是在自己的墳地區(qū)域內(nèi)安葬，就只需要選一塊合適的空地即可掘墓穴。墓穴的位置必須用蛋卜的方式擇定，即由兒子在一塊合適的地方，將生雞蛋朝自己的背后投擲，同時念到：“爹（媽），兒子給您選擇您的家了，如果您喜歡在此建家，就讓雞蛋破了”[4]。雞蛋破的地方就作為墓穴。這枚雞蛋在死者死之前就一直放在死者身邊，因此具有了死者的靈性，代表了死者的意志。據(jù)說，有些人投了好幾次換了幾個地方雞蛋才破。咋看起來，官純寨這種傳統(tǒng)的傣族擇墓穴方式似乎與風水沒有關系，其實不然。許多寨民在用雞蛋卜地之前已經(jīng)請風水先生測定過，在風水先生測定認為是“好地”的地方再按傣族傳統(tǒng)的方式投雞蛋。雞蛋破了表明這塊地既符合風水也符合死者心愿，雞蛋沒破，則請風水先生再擇過一塊地，直到雞蛋破了為止。這說明在擇墓的方式上，官純寨的寨民既信風水也信傣族傳統(tǒng)的擇墓方式，將兩者統(tǒng)一起來為我所用，尋找風水與傣族傳統(tǒng)的最佳結合點，尋求利益的最大化。

“大門朝向主事業(yè)好壞，墳墓好壞主家族人丁興旺”、“四人家中累，不如一人山中睡”都說明了寨民樸素的風水意識。不管是陽宅建設還是在陰宅營造中，風水都貫穿于修造的整個過程。除了在修造前看風水，修造中造風水，修造后如果覺得風水不佳，還要改風水，以求趨吉避害，家族興旺發(fā)達?？偟膩碚f，風水作為古代相沿成習的相地術，是分析人類居住選址、規(guī)劃、營造的一門實用技術。風水考察山水地理環(huán)境，其中包括地質(zhì)、水文、生態(tài)、小氣候及環(huán)境景觀等，通過認識地理環(huán)境而達到找到理想適合居住的地方。官純寨從建寨開始就在自覺與不自覺中遵循風水法則，營建村寨，規(guī)劃房屋，追求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以達到繁衍后代，長期安居樂業(yè)的目的。

二、風水文化與傣族建筑文化的整合

近來關于風水的研究已成學界熱點，這些研究成果從區(qū)域上劃分多集中于漢族地區(qū)，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關注甚少。在傳統(tǒng)觀念中，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區(qū)不講風水，對風水沒有明顯的偏好。但在實際的生活中，官純寨的傣族居民普遍相信風水。

風水作為漢民族的獨有的文化形態(tài)，實際上深刻地影響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在他們的民居建筑中，無不打上了深深的風水烙印。按照官純寨的情況，對風水的認識大致可以分成四個群體：第一種群體是未成婚的年輕人。這部分人基本上不懂風水，也不關注風水，家中大事都由父母做主，在家族事務中沒有發(fā)言權。第二種群體為已結婚但還未獨當一面的人。這部分人開始從父輩那里接觸風水，開始關注家庭發(fā)展。第三種群體為已結婚并有孩子，在家庭中處于支配地位。這部分人承擔起家庭人事的管理，經(jīng)歷過紅白喜事和人情世故的歷練，他們在建房造墳中有主動獲取風水知識的現(xiàn)實需要，因此對風水有一定的了解，在寨子中講述風水故事，傳承風水知識的往往是這部分人。第四種群體是已從家庭事務中退休的老人，這部分人也懂風水，但不及第三群體豐富，而且他們更相信傣族傳統(tǒng)的占卜知識。像當?shù)氐乃加缿c老人，他是村中為數(shù)不多懂得傣歷的人，寨中用傣歷測日子的事情基本上都找他，因此他們這些老人在建筑觀念上更多地保留了傳統(tǒng)的成分，而已婚的成年人則不會有這么多的考慮，雖然有時候他們會請寨中懂傣歷的老人測日子，但不少寨民認為他們只會看日子，對建房、建墓地不懂。因此不管傣族、漢族的建筑觀念，他們都會接受，而且更傾向漢族的風水觀念。正是這種年齡分層，以及對外來文化的不同態(tài)度，使外來文化的傳播與接受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特征。

風水既是一門分析人類居住環(huán)境的實用技術，也是一門帶有濃厚神秘色彩的福蔭術數(shù)。風水觀念中貫穿著極為強烈的避兇趨吉的環(huán)境意識，也包含著對環(huán)境心理極強烈的追求[5]。從風水觀念這個細小的側面不難看出外來文化對傣族傳統(tǒng)文化構成的挑戰(zhàn)和沖擊。在現(xiàn)代化的沖擊下和不斷深化的族群互動中，官純寨居民深受漢文化的影響，風水文化中相地擇墓的觀念切合了傣族居民趨吉避害的心理需要，因此在傣族地區(qū)廣泛傳播和應用。盈江縣的地形特征為喜馬拉雅山延伸的橫斷山脈之西南端，高黎貢山南延支系——尖高山的西南余脈構成的山地地形。境內(nèi)低山與寬谷盆地交錯相間，地勢東北、西南低，起伏較大。選擇一塊好的地方來建房安家就顯得非常重要和復雜了。風水術滿足了官純寨村民的這種生存需要。不管是陽宅理論還是陰宅理論，其宗旨就是追求房宅建筑選址的方位布局與周圍環(huán)境大自然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以保證人的生理健康和心理平和，所謂“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特別是官純寨民認為兒孫財運家運的好壞與祖墳的風水有很大的關系，比如某家人的兩代兒孫讀書成績好，或上了大學，或參加工作，人們就認為其某位祖宗的墳塋風水好。為了沾上好的風水，同屬一個父系近親的人家就把自己的親人盡量埋到他們認為風水好的墳塋旁。風水術在指導官純寨村民村寨建設，房屋規(guī)劃、墳塋選址中發(fā)揮了積極的指導作用，滿足了當?shù)厝藗儗で蠛玫纳姝h(huán)境，趨吉避害的心理需要，因而得到了迅速發(fā)展。

不管是被動的影響還是主動的吸收，實用主義原則是傣族接受外來文化的主要態(tài)度，對風水文化，他們既不會完全接受，也不排斥，對風水先生的說辭，也會根據(jù)自身的經(jīng)驗進行重新篩選和思考。對風水文化重新篩選和思考過程，其實也是對風水文化與當?shù)匚幕M行選擇和整合的過程。他們在有選擇地接受外來文化的同時，也竭力保持了傳統(tǒng)文化之中最具民族特征的元素。如最富傣族民族特征的文化——傣歷，盡管懂傣歷的人越來越少，傣歷對傣族建筑文化的影響日漸式微，但是傣歷作為傣族重要的文化事項，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種歷法，而是延伸、擴展和滲透到傣族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更被人們賦予了特殊的文化象征意蘊。一方面，他們尊重傣族傳統(tǒng)的擇地占卜的知識，另一方面也積極學習了解漢族的風水文化，即使兩者有時候會有沖突的地方，但他們總能從實用主義的角度進行合理的解釋，使兩者在實際的生活中相互融合，互為補充，為我所用，以求利益的最大化。風水文化正是在這種模式下進人并整合為傣族建筑文化體系的一部分，這種文化形態(tài)的引入和融合，也顯示出重構民族文化的過程。

[1]劉志揚. 飲食、文化傳承與流變：一個藏族農(nóng)村社區(qū)的人類學田野調(diào)查[J]. 開放時代,2004(2)：108-119.

[2]劉江. 官純：變遷中的土司屬官寨[M]. 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8.

[3]云南省編輯委員會編. 德宏傣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74.

[4]盈江縣志編撰委員會. 盈江縣志[Z]. 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7：453.

[5]張東輝. 兩種傳統(tǒng)文化中的理想人居環(huán)境[J]. 山西建筑,2005(13)：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