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咂摸
◎張佳瑋
小時候老師說,米飯里含有糖。若你細嚼慢咽,便發(fā)現(xiàn)米飯味道泛甜。試之,果然。所以后來無奈何只能吃白飯時,就吃慢一點:吃慢一點,米飯就不淡了,是甜的。咂摸,自然出味道。
每個時代的大師都愛懷念以往的黃金時代。《午夜巴黎》的自嘲很明顯了:人們總愛把往昔想象得溫柔、緩慢、優(yōu)雅、從容,黃昏夕陽,泛光的酒杯,茶與甜點,花盆,舒緩悠長的弦樂曲。不那么文藝腔的話,汪曾祺也感嘆過:“我們那里的人,以前真是過得太悠閑了?!焙炔?,吃點心,泡澡,聊天,聊很久很久。
愛慢的老派人,很容易把速度、工業(yè)化、機械化都視為洪水猛獸。昆德拉說開汽車的人能夠享用速度而無須跟跑步者一樣擔(dān)心身體的疲憊,于是在速度本身中紙醉金迷;馬爾克斯把香蕉公司等工業(yè)化流程當作“枯枝敗葉”,村上春樹對房地產(chǎn)、高樓、攔海修壩當作扼殺少年時期記憶的兇手。于是,和速度對抗,也成了一種姿態(tài)。故去的木心先生寫過《從前慢》,也是這個意思。速度、技術(shù)、信息過剩都是一種過快帶來的罪過;而要擺脫這個,似乎就得披發(fā)入山、青燈古佛,做世外仙人去。
可是做不來拋妻棄子出家修行,也悟不到莊生天籟四大皆空的凡人,怎么辦呢?
評書里愛用的套詞兒,叫做“滋溜兒一口酒,吧唧一口菜”。以我所見,這是中文里最能挑逗食欲的詞了。什么酒什么菜,不知道,但滋溜兒一口,吧唧一口,聲音就透著香甜。評書作者一般不會說到什么駝蹄熊掌之類東西,而愛描述醬牛肉、醬肘子、烙餅卷雞蛋。望文生義窺其香,就能吃上了。但細品,妙處還在于這節(jié)奏。林教頭可以“慢慢飲酒吃菜”,西門慶諸兄弟們也可以“風(fēng)卷殘云一般吃了一通”,但都沒滋溜兒一口酒,吧唧一口菜這么節(jié)奏分明,咂摸滋味的勁兒。
我媽常怨我吃飯快,不容易吃出滋味。因為狼吞虎咽一吃,她細心調(diào)味、入味酥爛的紅燒肉,和街上小店隨便粗心大意、不炒糖色的紅燒肉,便沒了區(qū)別。這話其實很有道理。納博科夫就告誡過,看小說得去往細節(jié)里看,找脊椎骨的快感。狄更斯愛選些首字母相同的詞來體現(xiàn)韻腳啦,奧斯丁的淺笑靨式諷刺啦——和我媽用心熬出的五花紅燒肉一個道理:狼吞虎咽過去了,也是看,只是可惜了人家當初的用心。
我自己以前常有這么個傾向:辛苦做的甜點,辛苦挑選的禮物,諸般別出心裁的小用心,遞過去時,被人看一眼就扔一邊兒,于是就暗自嘆恨,覺得自己多少操碎心磨破嘴做出來的東西,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親手釀的葡萄酒被人當可樂咕嘟咕嘟喝,實在是明珠暗投。但拿這個標準將心比心,去看自己糟踐他人做的東西,其實也是一樣。人吃自己做的東西格外香,就是有個心理暗示,能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用心之所在。了解,反饋,領(lǐng)會,就是這樣。這世上有許多東西,是人用了心做成的。是不辨滋味狼吞虎咽之,還是放慢了速度聽其曲折、看其細節(jié),全然是兩回事。
所以要感受世上的美好事物,不需要特意去找片青山綠水隱居,然后朝起飲露,暮至吸風(fēng)。天地生人為萬物之靈,人用心攤的餅、燉的肉、釀的酒、做的甜點,都是天地化生自然而然。昆德拉說18世紀的妙處是,調(diào)情時會刻意延長、多生波折,來找滋味兒妙處。同理,就一日三餐時,滋溜兒一口酒,吧唧一口菜,嚼碎,咂摸滋味,然后把飯吃慢一點,差不多嚼出甜味兒來,用心和味道都嘗到了,生活也就好玩一點兒了。
責(zé)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