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本務
吳本務上海電影制片廠高級編輯、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電影《小字輩》《大小伙子》《雨后》編劇,其中《小字輩》獲文化部優(yōu)秀影片獎
沈浮導演第一部電影時與美工師張漢臣合影
謝晉曾說:“電影美術設計師中,張漢臣是最執(zhí)著的癡迷者?!贝嗽挷患?。他倆合作過《紅色娘子軍》,此片的美術設計廣受好評,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氛圍及濃郁的海南特色,對主題的演繹和人物的塑造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因而此片一舉奪得當年電影“百花”的最佳故事片、最佳導演、最佳女演員獎。在頒獎典禮上,謝晉隆重介紹了這位幕后英雄,說了上面這句語重心長的話。
是的,張漢臣該是謝晉的前輩,當時已經拍過二百多部電影,與著名導演楊小仲齊名為“百部電影大師”。但他從不以盛名自居,每拍一部電影,都像拍第一部處女作那般癡迷。就拿此片的重點場景“紅場”來說,拍外景時,攝制組跑遍海南都找不到合適景地,急得謝晉團團轉,因為“瓊花參軍”“娘子軍操練”等重場戲都在“紅場”中進行。無奈之下,只有一個辦法,移師回廠在攝影棚搭景拍。張漢臣哪里肯依,這樣做豈不讓“典型環(huán)境”的真實感遜色?于是一股倔勁冒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連夜獨自翻山越嶺,找到一塊背景為五指山、四周又有椰樹的丘陵地,待到天亮,在當?shù)卣膸椭?,居然動用工兵連炸平了這片丘陵,加工成了“紅場”:兩邊的草房成軍營,操場上紅旗飄揚,練兵的沙坑、打靶的標記……活脫脫一座娘子軍營地。瓊花在這里找到隊伍,連長問她:“為啥參軍?”她扯開衣襟,背上露出道道被南霸天鞭打的傷痕;娘子軍在這里操練,“向前進,向前進!戰(zhàn)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嘹亮的歌聲在這里響徹云天,許多精彩的戲在這里拍成。謝晉不得不佩服:“布景師成了娘子軍,不用槍炮用畫筆炸出了一堂‘紅場’景?!?/p>
除了佩服,謝晉還十分尊重張漢臣,每堂景的設計,甚至鏡頭的調度、劇情的處理都會聽取他的意見。而他也不負情誼,不僅把布景的分內事做精,而且為導演出點子?!八巍边@堂景就是他倆默契合作的結果,瓊花囚禁水牢是開場戲,一定要有先聲奪人的效果,如何做到卻很難,他冥思苦想,寢食難安,好幾回做夢不是“水漫金山”就是“牢獄成災”。有一次半夜夢醒,突發(fā)靈感,即刻起床畫成草圖,天一亮就找到導演現(xiàn)身說法,有圖有景又有情。謝晉點頭稱是,幾天后布景搭成,主創(chuàng)人員進棚一看,吃驚不小,陰森森的小洞里亮一盞油燈,凄慘慘的燈光下一片污泥濁水,樹皮斑駁的木柵欄點明了“水牢”的規(guī)定情景,牢門外還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水塘。大家疑惑,這水從哪來?原來是挖地車水的結果。攝影棚內如此搭景,恐怕還是頭一回。開始技術掌握,張漢臣情不自禁地自演“瓊花”,一會兒“綁”在木柱作反抗狀,一會兒逃出牢門腳踩濺出水花,這堂景不僅讓演員的表演有充分發(fā)揮的余地,而且能讓攝影師多角度拍攝。謝晉逗趣:“俗話說‘夢里娶媳婦,想得美’。你是夢里想布景,搭得美?!?/p>
領教過張漢臣對電影美術癡迷的還有一人,張駿祥。他倆合作多年,拍過多部膾炙人口的電影,《翠岡紅旗》獲得國際大獎,《燎原》成為中國電影經典。一個以嚴謹著稱,一個以癡迷聞名,拍《燎原》明星云集,男女主角王熙巖、祝希娟,加上魏鶴齡、齊衡、朱莎……他們對導演惟命是從,平時嘻嘻哈哈,一到片場鴉雀無聲,排戲時誰也不敢走神開小差,而對張漢臣的癡迷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尤其是祝希娟,因為她在《紅色娘子軍》中已感受過一回,這次拍《燎原》更是感同身受。在江西某煤礦拍外景,她發(fā)現(xiàn)張漢臣迷上了礦井,常常與礦工一起下井,當然不是采煤,而是看煤,一個人盯著煤層發(fā)呆,這兒鑿鑿,那兒敲敲,時不時還畫煤,畫完又帶幾塊煤回宿舍。美工師又不是地質學家,怎么會對煤如此感興趣?于是好奇地問:“是不是燒火取暖?”答曰:“研究研究?!泵河惺裁春醚芯康??祝希娟心中打了個問號,這個問號一直到回上海拍內景才找到答案。原來,張漢臣“研究”的是煤的質感,他要在棚內搭“礦井”布景,如何體現(xiàn)煤的質感當然是關鍵,研究的結果是想出妙招,用熒光粉涂在景片上,“礦井”的煤層被燈光映照,層層疊疊,晶晶閃光,一座活靈活現(xiàn)的“礦井”再現(xiàn),演員們身臨其境,演戲特別投入,連一向嚴格的張駿祥也點頭稱贊。
迷上煤后又迷上了樹,搭“夜?!币痪埃ù巴鉄o樹,張漢臣突發(fā)奇想:夜校是地下黨培養(yǎng)工運人才的場所,為了表現(xiàn)“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寓意,他設想在窗外增加一棵蒼勁大樹,老枝發(fā)新芽,枯木又逢春。導演十分贊成這一情景交融的創(chuàng)意,于是,張漢臣的腦海里翻騰起樹的想象。江西的礦區(qū)漫山遍野有樟樹、杉樹、櫸樹,究竟用哪種樹才富有美感,樹枝的形狀如何,樹葉的姿態(tài)又要春意盎然,動足了腦筋搭成了景,導演深受啟發(fā),為了讓這棵樹入戲,特地增加一個長鏡頭,從樹枝的嫩芽搖起,橫移到窗內,一張張神采奕奕的礦工的臉,象征了工人運動的蓬勃興起。更讓張駿祥出乎意料的是,這場戲拍完,自己的搭檔又迷上了《紅樓夢》,好一陣子,張漢臣與這部名著形影不離。《燎原》怎么會與《紅樓夢》搭上界?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待等布景搭成,謎底才揭曉。原來,戲中有兩堂景:一堂是王熙巖與魏鶴齡演的礦工家,父子倆性格剛毅,敢于反抗黑暗勢力;一堂是祝希娟與齊衡演的礦工家,父女倆性格懦弱,受盡壓迫而逆來順受,妙就妙在張漢臣的想象翅膀飛進了《紅樓夢》,把“怡紅院”與“瀟湘館”與兩堂景聯(lián)系在一起:寶玉的叛逆與猛子(王熙巖飾)的反抗,黛玉的柔弱與女主角的順從相互碰撞,擦出了靈感的火花。這種浪漫想象的結果是:“猛子家”是粗獷的圓木結構,木柱木窗木梁,帶有樹皮的木桌木凳,“女主角家”是纖細的竹子結構,竹椅竹柜竹床,窗外猶如“瀟湘館”般竹影幢幢,環(huán)境既符合人物性格,又富于地域特色。
然而,癡迷布景的張漢臣太累了,這兩堂景剛剛才搭成,他還沒來得及欣賞“怡紅院”與“瀟湘館”的銀幕效果,就病倒在攝影棚現(xiàn)場,長期的胃疼急性發(fā)作被送入中山醫(yī)院,診斷出胃癌進行了手術,醫(yī)生估計存活期為三年。晴天霹靂,他才50歲不到呀!還有多少電影等著他拍呀!為了有利于病體的恢復,也為了減輕家屬的心理負擔,醫(yī)生瞞住了這個令人詛咒的“存活期”。這種精神療法果然見效,他出院不久就恢復了體力,但胃口不佳,為了盡快拍戲,他別出心裁自制面包烤箱,以變化主食增加營養(yǎng),爭取早返片場。于是,他又迷上了面包機,參閱了大量參考資料,自己設計圖紙,像設計布景一樣畫草圖、制作圖,再請手下的置景師傅制作打理,大功告成,他又全家動員,妻子揉粉、女兒烘烤、兒子掌握火候,連試十幾次,終于出爐了香噴噴的面包,他自己飽了口福,還興沖沖送給張駿祥品嘗,得到了這位留學海外的洋博士的認可,這才心滿意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玩命工作,搭成了最后一堂“山神廟”布景,才拍成《燎原》這部經典電影。
《燎原》拍成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的張漢臣拍戲心切,此時,老搭檔謝晉找他再度合作《舞臺姐妹》,他倆同是浙江人,拍的又是浙江越劇,豈不珠聯(lián)璧合?正當他躍躍欲試,領導卻另有重用,上面欽定上馬《霓虹燈下的哨兵》,此片導演王蘋點名合作的也是他張漢臣,于是,他接拍這部自己的最后一部電影,開始了新的癡迷。
這次癡迷非同尋常,圈內人都把《霓虹燈下的哨兵》稱為電影美術的大手筆。此片描寫南京路上好八連的動人故事,大部分戲在南京路展開,這對電影美術師來說是極大的難題。道理很簡單,你不可能到繁華的南京路拍實景。然而,張漢臣就是有再現(xiàn)南京路的本事,居然能把南京路上的眾多場景搬進了電影廠。先是把人民公園門口搬到了上影廠門口,在廠門口張燈結彩,配以“國際飯店”“大光明電影院”的天片背景,喬裝改扮成戲中“游藝會”的場景,不少人把廠門口的漕溪北路誤以為南京路紛紛拍照留念。再把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帶小辮子的有軌電車搬進了上影廠,車廂的造型、駕駛室的布置以及乘客座位的排列幾乎可以亂真,“叮叮當當”,好不熱鬧,上影廠內頭一遭。接著,攝影棚內重現(xiàn)了南京路的繁華地段,“先施”“永安”的標志性建筑、“大世界”、歌舞廳成了燈紅酒綠的十里洋場,陳喜與春妮在這里鵲橋相會,趙大大在這里站崗被資本家小姐嘲笑為“黑不溜秋的土包子”,童阿男在這里被香風吹昏了頭腦……一場場精彩戲就在張漢臣變幻的“南京路”上登臺亮相,一時間,“電影布景魔術師”的稱號在圈內不脛而走。其實,在這之前,他早已創(chuàng)造過奇跡,拍《霧海夜航》,把“長江口”搬到了大木橋的場地景,挖了10米長3米深的大坑,拍成了“輪船下沉”的大場面;拍《鐵道游擊隊》,把微山湖重現(xiàn)于攝影棚的天片,使那首“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的歌更加富有詩情畫意……
張漢臣的最后一部電影的最后一場景是寶山羅店的外景地戰(zhàn)爭場面,這兒搭碉堡,那兒建炮樓,排兵布陣后,戲中炮火連天,浴血奮戰(zhàn),有的解放軍戰(zhàn)士“犧牲”在戰(zhàn)場上,而他則絕癥復發(fā),突然倒在自己癡迷了一輩子的布景旁,實現(xiàn)了自己嘔心瀝血的諾言:“戲是電影的命根子,景則是戲的命根子,也是我的命根子?!庇米约旱男难蜕嬌狭艘粋€完美的句號。
臨終前,張漢臣半昏迷在病榻上,天天“杜冷丁”止疼,清醒時堅持要妻子女兒喂吃魚汁粥,他想挺過去再拍戲。張駿祥已約定他拍《燎原》續(xù)集《大澤龍蛇》,但一切已無濟于事,他滴水不進,骨瘦如柴,生命猶如他最心愛的那只老式掛鐘,分分秒秒已在倒計時。突然,剛滿52歲的他吃力地舉起那只畫過無數(shù)布景設計圖的手,在空中亂抓,仿佛指點什么。守在床邊的妻兒不知所以,以為是問“現(xiàn)在幾點?”因為他平時有問時間的習慣,他擺擺手;是想看一眼那只患難與共的自制面包烤箱?他搖搖手;那么是要那些拍片中得的各種獎狀、獎章?他還是搖搖手。終于,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指了指那張陪伴了大半輩子的書桌,妻子一下子明白過來,在這張書桌上,丈夫熬過多少個日日夜夜,畫過多少電影的設計樣稿,常常在夢中喊著電影的片名和布景的景名,半夜一骨碌起來趴在書桌上涂抹那稍縱即逝的創(chuàng)作靈感……妻子打開抽屜,取出一疊已經珍藏多年的氣氛草圖,其中有《三毛流浪記》的三毛造型圖、《鐵道游擊隊》的火車車廂示意圖、《紅色娘子軍》的外景速寫,包括那張在夢中完成構思的“水牢”草圖,還有未拍的《大澤龍蛇》的構想圖……當妻子把這些圖紙拿到他的身前,他那已經散亂的眼神,剎那間回光返照,向它們投以深情一瞥,那只空的手抖動了一下,才慢慢垂了下來,撒手西去。他是不愿丟下手中的畫筆呢?還是抱憾未完成的心愿呢?
此刻,奇跡再次發(fā)生,主人剛逝,主人的心愛的掛鐘與之同時自己停擺,時針指向下午三時三十分,家人永遠聽不到丈夫、父親的說話聲,也永遠聽不到掛鐘的“嘀嗒”聲了。妻子說,丈夫的落地時辰也是三時三十分,這叫善始善終;兒女說,這是個吉祥時辰,父親投胎來生還是個癡迷電影的美術師。
張漢臣所繪的電影《紅色娘子軍》中的南府客廳氣氛圖
張漢臣所繪的電影《紅色娘子軍》中的水牢氣氛圖
作品不朽,大師永垂。
謹以此文紀念張漢臣老師誕辰100周年。
張漢臣所繪的電影《燎原》中的礦井總平巷氣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