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小諧

陌生人出沒，請注意

周末，羅大力正無所事事宅在公寓打

網(wǎng)游，電話響了，發(fā)小阿川連珠炮般聲討：

“大力，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好容易回來

一趟都不給我打個電話，怎么著，真忘了

哥兒們了？”

羅大力一頭霧水，這哪兒跟哪兒啊，

他現(xiàn)在廣州呢，什么時候回去了？

阿川更不高興了：“怎么還不承認呢，

我媳婦昨天下午還看見你陪著大媽去超

市……”

自己陪媽去超市？阿川的媳婦出現(xiàn)

幻覺了吧？昨天下午他明明在公司加班

啊。

羅大力趕緊登錄QQ，用lP地址證明

自己真的身在廣州而沒有回老家，電話那

邊，傳來阿川叱嗒媳婦瞎說的聲音，他媳

婦不干了：“我真看見他了——雖然離得

有點遠，可我明明聽到大媽喊他的名字

呢?！?/p>

羅大力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早晨剛

在網(wǎng)上看到的新聞，有騙子專門給獨居老

年人下迷魂藥騙取財物，哎呀，老媽別是

讓騙子給蒙了吧。

他坐不住了，立刻給老媽打電話。電

話響了一兩聲，老媽的聲音響起來了：

“喂，大力啊?！?/p>

羅大力目瞪口呆，老媽有未卜先知的

神力么，他還沒開腔呢，怎么就知道是他。

“我怕你來電話時家里占線，前幾天

剛通知了所有的親戚朋友，說咱家座機停

機了，所以以后這電話，就是你的專線

了?！?/p>

“哎呀，你真是?！绷_大力心里一時有

點兒發(fā)酸，不過他很快想起打電話的目

的，“媽，昨天下午你遇到阿川媳婦了？”

“是啊，我在超市買東西，正好碰見她

……

羅大力又問：“她說你身邊還有一個

人，你也喊他大力？”

“呃……沒有啊……怎么可能呢?！崩?/p>

媽就像被水嗆了一口，突然吞吞吐吐起

來。羅大力再要追問，她破天荒第一次主

動找了個借口掛了電話。

羅大力這下真有點兒著急了。老媽

天生是不會說謊的人，剛剛的表現(xiàn)太反常

了。

看看表，才十點鐘，如果趕去坐動車，

下午一點就可以到家了。這么一想，羅大

力立刻開始收拾。三個小時后，他已經(jīng)來

到了家門前。

敲門那一刻，他心底滾過一陣內(nèi)疚，

雖然只有三個小時車程，可是從春節(jié)之

后，他再也沒回來過。工作忙是一個因

素，但他心里更明白，若是自己真的有心，

這點時間還是擠得出來的。

其實羅大力也很惦記媽媽，但不知為

何，每逢假期他還是寧愿宅在公寓里也不

愿意回家。其實，他不止不愿意面對媽

媽，就連同事和朋友，他也是能不見就不

見。他總覺得平常工作夠忙壓力夠大負

擔夠累了，好容易有個假期，就愿意一個

人待著。對于羅大力這種癥狀，女友送了

他一頂高帽子——失陪族綜合征。羅大

力不以為然，依然我行我素，女友卻受不

了了，一怒之下提出了分手。

沒了女友，羅大力更百無聊賴了，如

果不是阿川那個電話，他真不能確定，自

己還要多久不見老媽。

她像個孤獨的孩子

看到兒子，媽媽那叫一驚喜交加，羅

大力本想一進門就問詢那個事兒，但老媽

一會兒拿水果一會兒遞飲料，那份殷勤又

讓他有點兒不好意思那么倉促就開口。

好容易歇一口氣，剛想拉老媽坐下，

老太太卻一溜煙下樓去買菜了。羅大力

從窗子里望出去，媽媽的腰好像又彎了不

少，再回頭看看墻上爸爸的遺像，那種心

酸的感覺又回來了。大半年沒回家，房子

還是那個房子，家具還是那些家具，沒來

由的，他卻總覺得家里空蕩冷清了許多。

一邊感慨著，一邊走進臥室打開床頭

柜，家里的房證存折一干貴重物品都還

在。看到這些東西，羅大力長出一口氣，

心里穩(wěn)妥了很多，也許，真的是阿川媳婦

看走眼了？

吃著飯，他試著再提起此事，老媽言

之鑿鑿——肯定是那孩子聽錯了，昨兒就

我自己去的超市。

原來是虛驚一場?？纯炊斈棵鞯?/p>

老媽，再想想自己那些胡亂的猜測，羅大

力無聲地笑了。吃過飯，睡了午覺，老媽

拉著羅大力下樓遛彎，走著走著，老太太

忽然想起砂鍋里還燉著排骨，趕緊又跑回

家去。

羅大力等在樓下的亭子間，三樓李大

爺托著兩個健身球走過來：“大力回來

啦？”

寒喧了沒幾句，李大爺來了一句：“大

力，以后你要?；丶野?，你媽老了，現(xiàn)在騙

子又多……”

羅大力萬沒想到，老媽竟然騙了自

己。李大爺告訴他，最近這段時間經(jīng)常有

個外形酷似他的年輕人到他家來，每次來

還都媽媽長媽媽短地陪著老太太出出進endprint

進。

阿川媳婦沒看錯？！但為什么老媽要

瞞著自己呢，想破腦袋羅大力也沒想出個

所以然，如果不是因為工作，他真想在家

長往下來防患于未然了。

自己沒時間嚴防死守，難道就沒有辦

法保護老媽了嗎？想來想去，羅大力眼前

一亮。那天晚上，等老媽睡下，他偷偷忙

活了大半天，一切搞定后，這才安心睡下。

第二天，羅大力又要出發(fā)了，老媽依

依不舍地送他去車站，臨到上車還追著他

說：“有時間多回來啊。”

羅大力故意含混其詞：“這段時間工

作忙，我盡量吧……”

老媽的眼神一下子又黯淡下去，擁擠

的人群中，她像個孤獨的孩子般弱弱地向

他揮著手，羅大力看著看著，那種心酸的

感覺又回來了。

媽媽的日子是墻上的月份牌

這次，羅大力沒有拖太久，隔了兩個

星期就回來了。

見到兒子，老媽再次喜出望外，趁老

太太出門買菜，羅大力閃身鉆進自己房

間。從桌子下面取出一個U盤，插到隨身

攜帶的電腦上。

上次臨走，他在客廳里安裝了一個無

線攝像頭，羅大力的目的是要找出那個神

秘人，卻沒想到，VCR看了不到一半，他

突然雙手蒙臉哭了起來。

整整一個禮拜的畫面，全是相同的場

景：晨曦微明，老媽就起來了，擦桌子，整

理沙發(fā)，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轉(zhuǎn)轉(zhuǎn)，什么事兒都

沒有了，就一個人抱著老伴兒的遺像自言

自語、說東說西。天光大亮，蹲坐在茶幾

旁隨便吃點早飯，然后便呆呆地坐在沙發(fā)

上看電視，常常是看著看著，媽媽就困了，

伏在沙發(fā)靠背上瞇那么一陣兒，然后起身

關(guān)電視，去陽臺上搬個小凳子坐著。一晃

中午到了，又是潦草地隨便吃兩口飯。每

天下午老媽總會出門一陣兒，不過到了傍

晚，她又回來了，拿著一塊抹布，一點點擦

拭那臺老舊的話機，不時悵然地嘆口氣。

夜色升上來，老媽還會坐在電視前，花白

的頭一點一點的，又在嘈雜的劇情中打起

盹兒來……

媽媽的每一天原來是這樣度過的，羅

大力紅著眼睛看著那些畫面，忽然想到，

如果這個場景中的主人公換成自己，會怎

么樣。

他眼前閃回到幾年前。那時，爸爸還

在，媽媽剛退休，他大學畢業(yè)進了故鄉(xiāng)小

城一家事業(yè)單位，每天推開家門，滿屋子

都是濃濃的飯菜香。爸媽總喜歡在飯桌

上追著他問工作上的事，讓他真不耐煩。

那時的羅大力總覺得志向高遠的自己蟄

伏在小城是一種恥辱，所以，千方百計尋

找遠走高飛的機會。

三年前，在朋友的推薦下，他來到廣

州現(xiàn)在的公司，一步步從最底層升到了中

層。爸爸去世后，他不是沒想過媽媽是否

會孤單的問題，可年輕的充滿斗志的世

界，哪有那么多兒女情長。為了事業(yè)，漸

漸地，他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到后來，電話也

疏于聯(lián)絡(luò)，不是他忘記了媽媽，而是羅大

力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累了，稍微有個時

間，就想宅在一個人的世界好好休整。

他從沒想到，那過往的每一個繁忙勞

碌抑或百無聊賴的日子，在老媽這里卻從

來都是相同的篇章?？粗鳹CR，他忽然覺

得，老媽的日子像極了墻上掛著的月份

牌，背景和顏色都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

日復(fù)一日更迭的日期。

而這樣的日期，對老媽來說，其實已

經(jīng)能夠望得見盡頭。

羅大力的眼淚再次下來了，朦朧的淚

光中，VCR畫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酷似自己

的年輕人，他滿臉笑容地出現(xiàn)在客廳中，

和媽媽說話，拉家常，一起吃飯……羅大

力看著，聽著，淚水忽然奔流得更洶涌了。

每份相守其實都有盡頭

羅大力再次回廣州了，不過沒兩天，

他又出現(xiàn)在媽媽面前。

聽說兒子已經(jīng)辭職，媽媽幾乎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但當看到阿川專門跑來歡

迎老友回歸，媽媽這才明白，眼前的一切

并不是夢。

“可是，你的工作……”她驚喜又猶疑

地攥著兒子的手，羅大力用力攬過老媽的

肩，大聲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好了本城

一家公司，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媽媽歡喜得眼淚都出來了，手忙腳亂

地提起菜籃子——當媽的要表達心情，除

了豐盛的飯菜，似乎也沒別的選擇了。

“你小子怎么就舍得了廣州那花花世

界……”阿川笑嘻嘻給羅大力一拳，羅大

力眼圈一紅，拿出那段偷偷拍攝的視

頻。VCR最后，老媽正和那個酷似自己

的男人結(jié)賬：“小黃啊，這是今天你陪媽

的費用……”

是，阿川媳婦看的沒錯，的確有那么

一個人出現(xiàn)在老媽的生活中。但他不是

騙子，而是一家親情公司推出的“仿真親

人”。它是專為兒女不在身邊的空巢老人

設(shè)計的陪護方式，根據(jù)老人提供的相片和

資料，尋找盡可能相似度高的職員上門服

務(wù)，幫老人們紓解思念兒女的寂寞和孤

獨。

看完VCR，阿川嗓子啞啞地開腔了：

“大力，我今天就不在這吃飯了……我，我

才想起來，我也有一個月沒去看我媽了。”

送阿川出門之后，羅大力又想起了什

么，趕緊抓過手機微信了他。他剛剛收藏

了一道“親情計算題”——假設(shè)你和父母

分隔兩地，每年你能回去幾次？一次幾

天？除掉應(yīng)酬、睡覺，你有多少時間真正

和爸媽在一起？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是72

歲，就算爸媽能活到85歲，這輩子你到底

還能和爸媽相處多久？

他算過了，如果他繼續(xù)留在廣州，即

便每個月回家一次，能和媽媽相處的時間

也讓人觸目驚心——54天！

為這個數(shù)字，羅大力痛哭了很久，也

正因為這個數(shù)字，他堅決地下了決心——

回家。

阿川的回復(fù)很快過來了，是一個淚奔

的表情，即使同城，他和父母相守的時間，

并不比羅大力長：“我想好了，以后每天的

晚餐都去爸媽那里。”

好友的回復(fù)讓羅大力心中一暖，他點

開手機通訊錄，要把這個親情計算題發(fā)給

自己認識的每個人。他相信，天下沒有真

正不孝的兒女，很多時候，孩子同父母的

疏離，不是不愛，而是因為一個相同的錯

覺——反正這個人、這個家，永遠都會

在。而現(xiàn)實，并不總是那個樣子。

編輯/鄭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