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橘

作者簡介

曹 橘 本名曹桂英。內(nèi)蒙古影視藝術(shù)學(xué)會會員。1946年出生，祖籍山西長治。幼年隨外祖父宿京，受其影響，自幼酷愛讀書。中專學(xué)歷（財校）。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開始在“包頭日報—雨花版”發(fā)表作品，八十年代初讀中國人民大學(xué)“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函授班。

中年后就職于新華書店專職售書，一生與書相伴。2011年聘為“包頭北方新報”專欄作家，發(fā)表散文六十余篇。2013年8月，首都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知覺”文學(xué)精品閱讀叢書出版了散文集《雨戀夕陽》，得到學(xué)界及社會上好評。

雨 戀

清晰地記得那是那年的四月十八號。

北方的春天是干燥的，漫長的冬天里只有一場如霜的小雪在地上薄薄的鋪了一層，此后便不見有一絲兒濕氣了。一連幾天，肆虐的風(fēng)從遙遠的荒漠刮過來，攜了滿懷的黃沙拋灑在這久旱的土地上。每日午后狂風(fēng)大作，一時飛沙走石。太陽是昏黃的，空氣渾濁，黃沙彌漫了整座城市，街道、房屋和行人都籠罩在沉沉沙霧之中。我常常久佇于窗前凝望著那幾乎壓頂?shù)幕杩?，渴望它能變得湛藍與高遠，問眼前的枯樹衰草，何時才會綻出新綠？

夜的朦朧中，我依稀聽到了一陣瑟瑟的聲響，似一雙手在輕柔地摩挲一方錦緞。寂寥的靜謐中，隔著窗我好像看見在路燈的暗影里有亮光在閃動，一絲一縷，絲絲縷縷……

夢中的我，仍是童年，手捧一掬渾水，澆在那盆快要枯死的“紅姑娘”里。我愛這盆花，每年它枝繁葉茂的時候，總有幾枚十幾枚圓圓的小紅果兒顫于枝葉間，果子雖不能吃，且苦，可它那水滴滴含羞的樣子，讓人看了心里不由地生出無限的嬌憐來。如今，曾經(jīng)的濃綠與紅果早已凋謝，蓬勃的生機早已遠去——它老了嗎？它的枯枝敗葉證明它要死了嗎？

我驀然驚醒，側(cè)耳靜聽，仍是細微的瑟瑟聲，再看那路燈下，仍有絲絲縷縷在閃動，由遠及近，屋里的空氣也不似先前那么干燥，下雨了？我欣喜若狂，忙拉開窗簾，真的是下雨了！我輕輕推開一隙窗扉，窗外已是夜雨迷濛，一股新涼裹著斜斜的雨絲擁進屋里，有些虛無有些飄渺，我把雙臂伸出窗外，手立刻濕潤了——這是那年的第一場春雨。

從此，每年“驚蟄”過后，我就期盼著春雨的來臨，想著故鄉(xiāng)窯前的那盆“紅姑娘”，她是否安在？——讓我伸手于窗外，接一掬春水為你澆灌吧。還有坡上的桐樹，道旁的枯草，谷底的柔沙；還有田間的稼穡，壟上的初芽；還有一顆焦躁無望的心……

聆聽窸窸窣窣的春雨聲，如童話里的村女在精心地撫平她皺了的裙裾。春雨，絕無夏雨那么滂沱那么淋漓，也不像秋雨那么惆悵那么纏綿。記得曾經(jīng)見過一幅羅馬壁畫《春》，雖然畫面上的墻壁已經(jīng)斑駁甚至開裂，但那位赤足的春之神女踏在大地上輕盈的腳步聲，看她右手輕拂著道旁低矮的樹叢，是那樣隨意和愉悅，她一路走來，就為這寒涼的世界帶來了無限的春意！那春意里便孕育了新的生命，那是一年中新的希望。就是這春天的雨么？開始是飄，她輕輕漫漫地融入大地的懷中，從這個時刻開始——這是個神圣的時刻！天地間有了最熱烈的初吻！人世間開辟了鴻蒙！繼而，細雨伴著春風(fēng)，霧一般白色的雨簾在我的窗前飄擺，怕驚醒了我的夢似的輕拍著玻璃窗。我知道，她一定是有許多的話要對我說才來叩訪我的，那聲的溫、音的柔、語的輕，在融融的雨中，在雨的流光處，她告訴我：人生不可能“久旱”，嚴(yán)冬過后必有春雨的潤澤——這是自然輪回，而你，缺少的只是“執(zhí)著”。

是的，在失意的人生中我曾有過太多的自卑和無望，最終是這春雨將我胸中的自信喚回。

也是在煙雨三月吧？那天，細雨斜絲，我徘徊在南方的一條橫貫小城的江邊，見幾篷小舟輕蕩于江中，從江水深處滑過來一曲曲濕漉漉的漁歌聲。迷蒙處，我看到黛色的遠山、濃綠的木棉、還有眼前這絲絲落雨的江水，一切都是那么愜意與從容?？刹恢獮槭裁?，我的心中陡然騰起一陣濃濃的鄉(xiāng)愁，周邊是滿眼的陌生，心想，我怎么會如風(fēng)箏般地飄飛到這個陌生之地呢？我身下的那根細細的長線呢？線的那端不是系著我心的歸宿嗎？該不會斷了吧？于是就在那一刻，我仿佛聽到了那首讓我流淚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這里是與春偕游的三月，而我北方的家鄉(xiāng)，也許眼下正在風(fēng)沙彌漫。胸中便油然激起了難以抑制的鄉(xiāng)思，似箭的歸心讓我決然轉(zhuǎn)身離開了那個如花的異地。

此后，在我心底便有了一個愛戀：我愛清晨飄飛的春雨，那時的天空總是遙遙的沉靜，人也在沉靜之中，聽不到忙碌的嘈雜，看不見張揚的喧嘩，心兒不再浮躁，因為沉靜足以讓人思考。

北方那浩蕩萬里的春風(fēng)和照耀著大地的暖暖陽光，總是離不開春雨的，因為這雨是春天的使者，她雖然細微，但卻是希望之水，生命之瓊漿。

黃庭堅當(dāng)年不無幽怨地問道“春歸何處”？在經(jīng)歷了多次的心靈沉浮之后，我對身外的一切似乎都釋然了?，F(xiàn)在我想告訴他：春歸心處。

尋找丟失的自己

1.

好像有一種被丟失的感覺，在悄然來臨的夜晚，在朦朧的晨光里，這種感覺總是毫無征兆地來到我的身邊，我曾經(jīng)懵懂地尋找：自己被丟在了哪里？是在哪一刻被弄丟的？

我想找回自己，透過玻璃窗捕捉時光的影子：窗臺背陰處擺放著幾盆不開花的花，我知道它們不需要多少陽光，就把它們放在這兒，可陽光還是照到它們了，晨光里照三盆，夕陽下照兩盆……天天這樣。幾年下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些花居然長大了！——哦，成長，原來是這么不聲不響不被人留意??？

那么人呢？

——癡愚、盲從而碌碌無為的過往都沒有留下什么記憶，看見的只有鏡中頂著滿頭白發(fā)和額上布滿了皺紋的自己，背景是往來疾駛的車。

那時，我醒悟了，還找什么？你丟失的不正是永遠握不住的時光嗎？

2.

再沒有比丟失時光讓人忽略和使人悵惘的了——它就像一陣秋風(fēng)，刮過去就不會刮回來，這樣，刮過去的就成了歷史。童年時趴在枕上聽祖母講故事，無論講什么，開場白總是：“從前啊……”那時我就老想，“從前”有多前？它離我們現(xiàn)在很遠么？到底有多遠？“遠著吶，我講的這些人都在天上……”祖母說。

我們就是這樣托付著自己的生命在流走的光陰里流走，無論什么都可以停下，唯有時光不會停歇，無意識或意識不到。待到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時間概念的時候，又總是悔之不迭：當(dāng)初我干嘛去了？我為何沒緊緊地抓住那么難得的大好時光？

被迫學(xué)習(xí)是件累人的活兒，不喜歡學(xué)的那些知識卻非要往你腦袋里塞是多么讓人提不起興趣，后來知道了那是“填鴨”式教學(xué)。記得在一次考試過后，我幽怨地說了句：“看那些不用學(xué)習(xí)的人多好。”這話不經(jīng)意間被一位中年人聽見了，他停了自行車對我說：“說啥呢姑娘？假如現(xiàn)在讓我回到你這個年齡，只要讓我學(xué)習(xí)，叫我干什么都行！”

這句話很是讓我吃驚——人為什么要在矛盾的漩渦里掙扎？我巴不得讓時光盡快把我?guī)蛭磥恚@人卻希夷著回到從前，時間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地推著人走：童年少年中年，甚至一步步地邁向老年。而我，是否也會像他那樣一天一天地丟掉了無數(shù)美好的少年歲月？從此，我不再懈怠，也不敢懈怠了。

3.

川流不息的日子就那么稍瞬即逝，我不相信時光不給我留下些值得記憶的東西。我所尊敬的老師在指導(dǎo)我寫作文時說：“寫日記能提高你的寫作水平，一天天不停地寫，你可別偷懶啊。”老師語重心長的教誨給了我無窮的力量，我聽了他的話真就那么寫下去。誰知突然一天，我看見老師頭上壓著大紙箱跪在一片幼稚狂野的口號聲中，他從紙箱的縫隙處傳出了一句讓我驚異的話：“趕快回去！把你寫的日記全燒了！以后再不要寫了！”

我又聽了他的話，流著淚把那些我寫滿人生最初希望與理想的本子都扔在爐膛里。那一刻，我感覺時間凝滯了，而且它會永久地停止：是的，假如爐膛里熊熊燃燒的火能拯救我的那些眾多的師長，我真的再也不寫什么了。

然而時間的腳步還是沒有停留，晨昏往復(fù)，我和我的老師終于在那個寬闊的廣場上見面了。那是個陽光燦爛的秋晨，我驚疑地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全白了，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抿了一下頭發(fā)，指著我笑著說：“你看你不是也有幾根白發(fā)了嗎？”我看著天，天空是秋雨后的清澈湛藍，幾朵云悠悠地飄，云兒也漸漸地將那清晨的光陰帶向正午。

4.

友說：“留下些東西，好讓人們知道你曾經(jīng)在這世上活過?！蔽衣犃说灰恍Γ共皇鞘艿绞灞救A對悲劇性人生見解的影響，但，通過這些見解，總會有些對生命無畏的啟迪。世上的哲人、文人、藝術(shù)家、科學(xué)家不計其數(shù)，知識代代相傳，才有了如今這個絢麗的世界，他們留給后人的知識不是我們窮其一生可以學(xué)盡的，何況，我只是一隙微光中的一粒塵埃。窗前的那幾棵果樹，春華秋實，年年如此。我卻在韶光猶好的歲月里將自己丟掉了，自然也不會結(jié)出果來。而時光是不會停歇的，永遠不會！

于是我漸漸懂得了什么叫“短暫”與“終結(jié)?！蔽虺隽巳松倪@點兒宿緣并不聳人聽聞，莊周夢蝶畢竟是個美麗奇異的夢，但難說這個哲人對于流逝的光陰不惋惜不惦念，有什么好辦法可以讓時間倒流回來？我被時間拋棄在了那個自己走過的路上，那條路雜草叢生，就那么永恒地定格在原處，轉(zhuǎn)過身去找吧，一路上已然鋪滿了迷?！以僖舱也换啬莻€曾經(jīng)的自己了。

沒有補救的法子了？那就只有抓住現(xiàn)在吧，心中不停地祈禱：愿，愿……

梁 祝

“梁?！笔莾蓚€人，兩個相愛至深的人；“梁?！笔莻€故事，是個凄美浪漫的動人故事；“梁?！笔鞘讟非?，是首懾人魂魄，讓人捕捉不及而又幻象叢生的世界級的樂曲……

最初知道“梁?！钡墓适率窃谕?。年關(guān)漸近，路旁的空地上鋪滿了年畫，規(guī)模大得讓人興奮。在眾多的年畫中，我選了它：潔凈碧藍的天空，一道彩虹橫貫天宇。他們兩人——梁山伯與祝英臺，面帶微笑相互依偎立于天地間，兩件寬大的舞臺服裝，胳膊自然地揚起，一對彩蝶在他們的頭頂翩躚……于是，我將它們買下貼在墻上，每日躺在炕上看這對有情人，心想著祝英臺的死應(yīng)該有多大的勇氣??！舊了，第二年再換張新的。我不止一次地纏著姥姥給我講“梁?！钡墓适拢莾芍粔艋冒愕暮?jīng)讓我想入非非，甚至在夏天阻止過同學(xué)跑到花叢里捕捉它們。我常常站在那張年畫前撫摸那片如洗的天空和那道雨后的彩虹，輕輕地觸碰一下他們正在微笑的唇……

將自己心愛的人愛到生命里，那種清純的愛，那種生死相許的抉擇是令人尊崇的。縱觀中外許多文學(xué)作品，有些愛情故事雖然也震撼人心，但總覺得不如“梁?！蹦菢悠砩耋@天地。我曾為此花過一些功夫，除了在馮夢龍的《喻世明言》第二十八卷不足千字的講述中可覓到一些蹤跡外，其它的文學(xué)作品里都沒有“梁?！惫适碌拿鑼?，可這個故事卻在這塊土地上如此深入人心。

看來，“梁祝”是民間傳說，是“瓦舍技藝”的平民藝術(shù)，而正是這種平民藝術(shù)才有了如此斑斕浪漫的豐富想象，想象得美麗，想象得神奇。我們曾在文學(xué)史冊中不止一次讀到過的愛情經(jīng)典故事，都沒有“梁祝”這樣神奇和美麗。譬如，白居易筆下的《長恨歌》，唐明皇和楊貴妃那“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堅貞愛情也很感人，但楊玉環(huán)最終為唐明皇死了，唐明皇卻凄慘慘地活著；南宋著名詞人陸游面對自己的愛妻唐婉時，從內(nèi)心發(fā)出了“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的捶胸頓足的惋嘆，唐婉死后，他也只能寫寫“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的詩句去寬慰一下自己那不安的靈魂；孔尚任的《桃花扇》，李香君血染桃花扇，結(jié)局是她和侯方域雙雙出家，他們的生命依然在憂郁中茍活；就連英國偉大的劇作家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著名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也同樣超越不了“梁?！?。

所以，“梁?！钡墓适拢粌H僅只限于文學(xué)作品，而是鋪展到整個文化領(lǐng)域，有關(guān)她的舞蹈、音樂、戲劇，幾乎家喻戶曉，根據(jù)這個愛情經(jīng)典故事創(chuàng)作出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和交響樂“梁?！备潜M人皆知。

初聽“梁祝”小提琴協(xié)奏曲就將我震撼，我居然聽得淚流滿面并且渾然不知，明白這是音樂的效果。交響樂“梁?！敝械男√崆佟⒋筇崆?、豎琴、長笛、雙簧管，加之其他弦樂和打擊樂凝結(jié)成一曲悲愴的交響，為我們講述了這對戀人相遇、相知、相愛、相許的愛情故事：它的明麗歡快（草堂結(jié)拜）、它的柔和委婉（十八相送）、它的哀怨悲憤（投墳化蝶）……它的每一個音符都與生命相連，它用鮮活的生命之音向人們傾訴，傾訴這對戀人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他們聲聲凄怨的慟哭調(diào)動起了我所有的情感，撫摸著我周身的神經(jīng)，與它產(chǎn)生共鳴——這就是《梁?！返镊攘Α?/p>

于此，我想起黑格爾的話，“真正美的東西，就是具有具體形象的心靈的東西”。

我想，“心靈的東西”也許是我們常說的“精神世界”？而要達到這個境界的高度，那是需要靈魂升華的。

關(guān)于“梁祝”，無論電影、戲劇、還是樂曲，我?guī)缀醵伎催^聽過。最早給我的感覺是遺憾：遺憾梁山伯的癡騃——他為何不理解祝英臺的心呢？由于他的癡騃，導(dǎo)致了愛情的錯位甚至失落，最終使一段本可能成為喜劇的故事變成了無法挽救的人間悲劇。當(dāng)然，沒有悲劇的結(jié)局也沒有后來著名的“梁祝”。

有時我又想，假若梁祝不是悲劇，他們解開了纏繞在他們周身的道德繩索，最終結(jié)合了，他們會幸福嗎？

——幸福不在于物質(zhì)的豐盈，不在于房子的大小，而在于愛人之間那心靈相同的契合，相同的愛好、共同的語言、崇高的理想追求，有如司空圖所說的“終與俗違”的見地……

總之，是因為“梁祝”——雖悲涼畢竟超然，雖有遺憾畢竟大放靈光，雖蝶影翩翩畢竟出世橫空！“梁祝”守護的是一個情結(jié)，一種精神，一方晶瑩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