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朋朋 (西藏大學 文學院 850000)
唐初,朝廷即組織孔穎達等人編定了《五經(jīng)正義》,之后科舉中涉及五經(jīng)皆以正義為準?!段褰?jīng)正義》的編定,對于維護政治統(tǒng)一、促進儒學發(fā)展有一定的作用。唐人國姓為李,故而推尊老子李聃,多數(shù)皇帝亦對道教尊崇有加。佛學在唐代亦得到很大發(fā)展,武后時期一度將佛教置于儒道二家之上。綜觀唐代的思想與風氣,玄宗天寶年間思想一度混亂促釀了安史之亂,中唐時儒學一度顯耀,武宗會昌年間佛教一度遭到了重擊,但總體上思想仍較為匯通、開放。這種大背景下,有利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唐代詩人眾多、佳作不斷,各種有利的條件下,也促成了一大批詩僧群體的出現(xiàn)。在這篇文章里,我們從唐詩舟船類語匯這樣的小切口角度出發(fā),探討其中的一些釋家因素。在翻閱唐詩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慈航、慈舟、法船、般若船、禪舟、法舟等舟船類語匯中,都有釋家類語匯的修飾性語素。限于學殖淺薄,我們主要立足于詩歌范疇,參照先唐詩歌以及兩宋、遼金詩歌,對唐詩中的這些語匯作一些內容、脈絡上的簡要分析。
佛教大致在漢代傳入中國,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初創(chuàng)、與本土文化的磨合,東晉時期即在中國立穩(wěn)了腳跟,逐漸為士人所接納。詩人當中,東晉、劉宋之際的謝靈運算得上是第一個詩中涉及佛教的著名詩人。但含有釋家因素的舟船類語匯出現(xiàn)在詩歌中,最早的一首則是南朝梁代蕭統(tǒng)的《開善寺法會詩》,該詩中出現(xiàn)了“慈航”這一語匯:“法輪明暗室,慧海渡慈航”1。佛教在隋唐時期獲得了迅猛發(fā)展,不論是在士人階層,還是在民間,都擁有很大的影響力。唐代詩人在詩歌中大量涉及與佛教有關的語匯、思想等,并出現(xiàn)了被人稱為“詩佛”的詩人——王維。唐人出于應考、干謁、漫游、仕宦等,常常游歷各地,而各地名勝一般都是必去之所。在這其中,亦有不少詩人觀游各地佛寺,為之題詩紀游。歷史上高適、杜甫、岑參、儲光義、薛據(jù)即同登慈恩寺中的慈恩寺塔,并同題賦詩,成為文學史上的佳話。
杜甫在四川寓居期間,曾作有《上兜率寺》,佛經(jīng)上有兜率天,亦有兜率天宮的記載,故以“兜率”名寺,寺在梓州郡。杜甫《上兜率寺》一詩的尾聯(lián)寫道,“白牛車遠近,且欲上慈航”2,白牛是佛經(jīng)上寫到的祥物,可用來駕駛寶車。該聯(lián)意謂愿駕牛車,又愿憑慈航而渡。由于佛法上常常將普度眾生之義用船渡彼岸為喻,慈航亦可代指佛法甚至佛寺,這樣以來,該詩末句“且欲上慈航”即是點題、應景之句。相類似的有李紳的《題法華寺五言二十韻》,我國法華寺有多處,本詩中提到的即天衣寺,位于浙江紹興。李紳此詩是首五言排律,是專門題詠法華寺的。該詩中的“住覺超真境,依游渡法船”3,相比于杜甫的“白牛車遠近,且欲上慈航”,就詠佛寺、寫佛理而言,要更勝一籌:依盧燕平《李紳集校注》,“覺”是菩提的意譯;真境,真佛土;法船,亦是佛教譬喻,是佛法使人渡離生死海而到達涅槃之岸的工具4。該聯(lián)在講佛理上較杜詩那聯(lián)為優(yōu);李紳這兩句詩且不處于首、尾之聯(lián),亦比杜聯(lián)工整。值得注意的是,史俊有一首專門詠佛寺中的樹木的,即《題巴州光福寺楠木》,該詩末兩句為“會待良工時一眄,應歸法水作慈航”5,亦算是點題應景之筆:等到伐木取材時,便將該樹作為慈航在法水中作渡。
佛教傳入中國之時,中國本土的文化就已經(jīng)算得上豐富與精致了,其在中國的立足,須與原有文化進行深度的磨合與融匯。故此,佛教文化始終沒有能夠占據(jù)思想領域的主導,就所論范圍內,不少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涉及佛教,也并不是出于信仰的角度,更多的是出于紀行游覽、應景應酬等豐富詩材、磨煉詩藝等考慮。文人與僧人的來往中,免不了要送別或者寄贈。文人在送別或寄贈僧人類詩歌中,涉及舟船類語匯時,因為詩人對佛典的熟悉,為了切合僧人身份,亦常在舟船類語匯中滲入釋家因素,稱之為慈航、法舟、法船、禪舟等。但認真分析起來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上述語匯并非是佛典上的喻義,而有點變成了比附字面的字面義,義理層面淡化,變成了虛喻實用。
劉禹錫《送義舟師卻還黔南》一詩中即較為典型地反映了這種特點。義舟,僧名;師,對僧的敬稱;卻還黔南,自黔南退還至此,即自黔南還歸。本詩初看為送別詩,實則為寄贈詩。此詩開篇即言“黔江秋水浸云霓,獨泛慈航路不迷”,此處的“路不迷”,結合全詩來看,與其說是佛性的堅定,不如說是詩序中提到的“能畫地為山川,及條其風俗,纖悉可信”6,即地理路徑上的“路不迷”。準此,詩中的慈航,可能更接近于交通工具意義上的舟船。這種特點在皇甫冉《廬山歌送至弘法師兼呈薛江州》一詩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釋子去兮訪名山,禪舟容與兮住仍前”7。這兩句是明確在說僧人離開,前往游名山,猶豫了一下但仍是去了。賈島出家做過和尚,后來又還了俗,其詩《贈僧》中的“從來多是游山水,省泊禪舟月下濤”8亦是與皇甫冉詩句相類似。
中國是詩的國度,上至皇帝公侯,下至仆隸卒販,各階層都曾留下詩作。僧人群體結合佛教中本來的唱誦等因素,逐漸成為詩人當中的一個特殊小類。據(jù)所見范圍,詩歌史上的第一批詩僧出現(xiàn)在晉代,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里將不少該時期僧人的詩歌集中安排在晉詩的卷二十。但先唐范圍的僧人詩作中,含有釋家因素的舟船類語匯并沒有出現(xiàn),直到生活在初唐時期的僧人道世的詩作中才有所表現(xiàn)。
僧人詩中的舟船語匯,比起一般文人詩里的舟船語匯,其釋家因素少了一些寒暄與應景,有著更為真誠的態(tài)度。不過需要指出的是,皎然、無可、齊己、貫休這些有名的詩僧,更想把詩寫得像詩,反而對于佛理之味的追求較淡,至少在舟船類語匯上是這樣表現(xiàn)的,他們詩中并沒有出現(xiàn)法船、慈航、般若舟這類的詞匯。倒是在全唐詩補遺所整理的詩歌中,幾個不出名的僧人寫過一些相關的詩歌。
龐蘊曾參謁多位高僧,是一名居士,寫下了大量詩偈,其在一首詩偈里提到,“任運生方便,皆同般若船。若能如是學,功德實無邊”9,即表明在修佛過程中要摒除外在的誘惑與干擾。任運即是大智慧,如此修持,方能積累功德。與作為俗家弟子的龐蘊不同,慧忠是一名真正的僧人,他在對待修持的態(tài)度上似更含機辯的色彩:“虛無是實體,人我何所存。妄情不須息,即泛般若船。”10慧忠是在回答其師智威禪師“余本性虛無,緣妄生人我。如何息妄情,還歸空處坐”時所作的詩偈11,并得到了其師的認可。相比龐蘊詩偈的有些坐實,慧忠的詩偈在對答中更顯空靈無礙,體現(xiàn)了杰出僧人秀慧通達的特點。
道世寫有《頌六十二首》,多是講佛理或給普通人講一些教化道理。就帶有釋家修辭的舟船類語匯而言,其詩中寫到的“興心愿弘誓,救溺運慈舟”“苦海深河趣,思登般若船”12,流露出廣度眾生的愿望。而“忽遇慈舟至,運我出愛瀛”兩句13,即是對自身修持的努力與堅守。愛瀛,類似于愛河。即使是愛河的說法,亦是源于佛家。不過,在佛家的觀念里,對愛河的看法并非是褒義的,而是持有否定色彩的,它希望有慈舟過來,從而把人運離出去。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唐詩中含有釋家因素的舟船類語匯中的題材情況主要分為題寫佛寺、送行或寄贈僧人、闡釋佛理等三大類,前兩類由文人書寫,后一類由僧人完成。就釋家因素的強弱濃淡而言,僧人之作要優(yōu)于一般文士。但文學不等于佛學,就文學欣賞的角度來說,一般文士之作要相對更好一些。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可以帶上玄機,也可以富有禪趣,但文學主體本身的光彩才是最主要的。就慈航、慈舟、法船、般若船、禪舟、法舟這些舟船類語匯而言,到了宋代又出現(xiàn)了與之相類似的般若舟、般若航、法航等。而與兩宋大致同時期的遼金,道人詩遠多于僧人詩,金代道人中,自王重陽起就倡導三教為一,其弟子王處一詩中就用到了兩次般若舟,但已不是佛家的般若舟了,而是置換成了道家語境下的般若舟了。
1.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1796.
2.5.6.7.8.9.10.11.12.13.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99:2463,819,4055,2805,6739,11179,11112,11030,10945、10946,10948.
3.4.盧燕平校注.李紳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6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