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
寧 可
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出生,陜西岐山人?,F(xiàn)為陜西省文學院第三屆簽約作家,寶雞市職工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省第六次作家代表大會代表。二〇〇八年開始寫作,在《小說界》《青年文學》《山花》《延河》《天津文學》《紅豆》《當代小說》《青海湖》《滿族文學》《滇池》等二十家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四十余篇。
一切變化都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
那天晚上,老皮吃完晚飯,突然感覺到肚子有些難受,只好蹲進了廁所。吃飯當然只用了一頓飯的工夫,蹲廁所卻足有兩頓飯的時間。自然違反了他和梅媚出去散步的鐵律。
每晚八點鐘,兩人出門散步,風雨交加也好、雪花飛舞也罷,一年四季只要天不塌地不陷,雷打不動。多年的生物鐘一俟破壞,梅媚有些不習慣,高跟鞋跟先是在木質(zhì)地板上慢條斯理地敲著鼓點,久等不出,就有點疾風驟雨的感覺了。雖然遠親不如近鄰,但樓下還是抗議了??赡苁强蛷d裝修太好的原因,樓下的抗議是從廁所開始的。應該是拿了一個竹竿或者木棍之類的東西,鉚足了勁兒地往上捅,頻率正好和梅媚跺腳的節(jié)奏合拍。雖然肚子還在繼續(xù)鬧著情緒,但蹲在廁所的老皮總感覺下面有一根木棍在捅著,再也蹲不下去了,只能草草結(jié)束了肚子的事情,不情愿地走出了廁所。老皮一出來,梅媚的高跟鞋無聲了,樓下也安靜了。老皮雙手撫摸了一下已經(jīng)拱起來的肚子,還想再進廁所,看了一眼梅媚的高跟鞋,想了一下樓下的木棍,放棄了。
后來老皮挺后悔,如果那天遵從了肚子的反應,繼續(xù)蹲進廁所,也就不會發(fā)生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了。
小區(qū)外面有一條小路,看不到盡頭。一踏上去,寒意冰一般往皮膚上貼,不由得身體發(fā)抖。幸好沒有風。老皮的注意力還在肚子上,滿腹委屈地低著頭跟在梅媚身后,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在一遍又一遍地抱怨梅媚的不近情理。
梅媚說話了,皮哥快看,好漂亮。
老皮一抬頭,看見了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的奇觀:冬天的小路上,縹緲朦朧,看不見一個人。路兩旁的路燈手拉手地發(fā)著橘黃的光。路燈好像蒙上了一層紗,又好似被無數(shù)的極小的顆粒緊緊包圍住,宛如顯微鏡下一個個飄逸的小細胞。在燈光的照耀下,黃澄澄、灰蒙蒙的,如臨仙境一般。雖然是晚上了,旁邊的工地上仍然燈火通明,隆隆的挖掘機聲分明在和時間搶著進度。工地上空,奇異地漂浮著一朵巨大的蘑菇云。蘑菇云在空中先是東張西望,然后閑庭信步般來到了路燈下面。近距離觀看,更顯壯觀。老皮清清楚楚地看見這個由無數(shù)相同的小顆粒組成的蘑菇云成群結(jié)隊、密密麻麻地彌漫了天空,居高臨下地給天空蒙上一層紗,又好似撒下了團團霧。一瞬間,老皮就有了一種路燈裝在了地面上的感覺,而那些燈光下密密麻麻的小顆粒如同地上的粉塵飛起來一般。雖然一眼看去,很有氣勢,等到真的覆蓋住了天空,老皮忽然有了一種隱天蔽日的感覺。肚子已經(jīng)顧不上了,嗓子開始鬧意見了:隨著一陣濃烈的土腥味狂襲而來,老皮喉嚨不堪重負,劇烈地咳嗽起來。自己咳嗽了,才聽見周圍全是咳嗽聲。老皮這才知道,小路上并非只有他和梅媚兩個人,只不過由于霧氣太大(權(quán)且稱為霧氣吧),雖近在咫尺,卻無緣識君。
皮哥,你在哪兒?梅媚的聲音在霧氣中變得驚慌不已。
好在應付這樣的場面老皮很有經(jīng)驗。老皮曾經(jīng)和友人一起登過秦嶺的主峰太白山。太白山頂變幻無常,剛剛還艷陽高照,突然就濃霧彌漫。老皮和友人之間雖然只有幾步的距離,卻好似隔了一座山。所幸友人是太白山當?shù)厝耍糁造F大聲告誡,站在原地別動,只要移動一步,人就丟了,再也找不到了。友人后來告訴他,每年春天來臨,太白山開山的時候,都能在山頂發(fā)現(xiàn)幾具骨骼。
老皮淡淡地笑了笑,很鎮(zhèn)靜地說,小梅,站在原地別動,一會兒霧就散了。
山頂?shù)慕?jīng)驗顯然在城市中沒有作用,過了好長時間,霧氣并沒有散盡,只是變得稀薄了一些,更多的霧氣踱著方步籠罩在了住宅區(qū)上空。因了這份稀薄,人體的輪廓就在霧氣中隱隱約約地顯現(xiàn)了出來。根據(jù)太白山上的經(jīng)驗,老皮睜大了眼睛,開始尋找梅媚。更可怕的事接著發(fā)生了:老皮的眼前一團模糊,一切都影影綽綽、朦朦朧朧的,怎么看也看不清楚。梅媚的聲音就在身邊,身影卻捉摸不定。老皮揉了揉眼睛,再看,終于在濃霧中,發(fā)現(xiàn)了梅媚身體的輪廓。失而復得似的,老皮一把抓住了梅媚的手,緊緊地握在了手中。好長時間沒有拉過梅媚的手了,才結(jié)婚一年,整天操持家務(wù)的梅媚那雙溫潤如玉的小手竟然變得粗糙不堪,似乎空氣中的小顆粒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個手背,摸上去疙疙瘩瘩的。只有在這個時候,只有在這樣的場景下,老皮才感到對梅媚深深地愧疚。好像補償似的,老皮用自己胖乎乎的兩只手不停地在梅媚的手上撫摸。被老皮抓住的那只手先是不停地掙扎甩動,貌似想抽回去,無奈老皮內(nèi)疚心過重,沒有給那只手逃脫的機會。那只手實在掙脫不開,另一只手只能上來幫忙。一個重重的耳光猛地抽在了臉上,使得老皮的眼前金星四濺,腦子一片混沌。
流氓。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老皮詫異之際,梅媚的聲音響了起來,皮哥,你抓人家的手干嘛?
另一個人影移到了眼前,梅媚熟悉的體味混雜在塵土中傳了過來——老皮確信站在跟前的人是梅媚無疑,方才意識到認錯了人。他又仔細地看了看,還是看不清楚。老皮猶猶豫豫地伸了伸手,想了想還是縮了回來。
梅媚沒有追究,皮哥,人都走了,我們也回家吧。
回家的路已經(jīng)被無數(shù)的小顆粒擠滿,一片模糊。老皮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恐懼感一點一點像無處不在的小顆粒一樣,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全身。
老皮后來是被梅媚牽回家的。
進了家門,老皮的身體愈發(fā)顫抖,客廳的燈也好像蒙了一層紗,閃著灰蒙蒙的光。燈光下,那些鋪天蓋地的小顆粒依然我行我素地在頭頂飛舞,好似無數(shù)的黑頭蒼蠅在屋子里集體健身。梅媚主婦般在屋子里忙來忙去,看樣子已經(jīng)和平常無異。這進一步加劇了老皮的恐懼。老皮不敢向梅媚求證,更不敢告訴梅媚真相。聽著梅媚進了臥室,老皮摸索進了廁所。一陣灼熱傳到臉部時,老皮知道浴霸的燈光已經(jīng)全部打開了,現(xiàn)在廁所里的亮度應該是客廳的十幾倍。老皮不敢大意,他先低下頭,打開了水龍頭,用涼水反復洗了臉,然后又往眼部潑了許多水,才慢慢地抬起頭,眼光投進水池上方的鏡子里?,F(xiàn)實冷酷地扼殺掉了老皮最后一點希望。老皮不相信眼睛,不只不相信眼睛,老皮連自己都懷疑了:鏡子里全是一些小黑點在蠕動,而自己,似乎被這些小黑點吞噬掉了,老皮在鏡子里找不到自己。老皮不服氣,睜大眼睛再看,眼前仍是一團模糊,自己似乎一會兒在鏡子里,一會兒又消失了。不管在與不在,鏡子里都是云山霧罩。要不是手扶在水池上,老皮真會癱倒在地:看不見了,真看不清楚了。家里的一切擺設(shè),包括梅媚,在老皮眼里,都變成了一個個小黑點,模糊而又驚悚。
偏偏梅媚的聲音在身后驚叫了起來,皮哥,你的頭發(fā)怎么了?
老皮回頭,身后卻不見梅媚的身影,只看見無數(shù)的小顆粒在自由自在地飄蕩。老皮只好再往鏡子里看,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頭發(fā)和腦袋模糊在了一起,朦朧而又虛無。
頭發(fā)怎么了?老皮膽戰(zhàn)心驚地問。
你的頭發(fā)怎么花白花白的?梅媚的聲音還在。
老皮絕望地用手在頭上抓了一把,手上竟黏糊糊的,手指尖似乎有細小的顆粒在動。老皮直接把頭伸到了水龍頭的下面。一直打了三遍洗發(fā)液,站在身后的梅媚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了,灰塵沒有了。
灰塵?老皮想,怎么會有這么大的灰塵。老皮覺得這件事就和他的眼睛突然模糊一樣不可思議。
如此折騰了一番,兩個人都累了,躺在床上,卻沒有一點兒睡意,想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兩個人各懷心思。尤其是梅媚,整個身子縮在老皮的懷里,身體卻在不停地發(fā)抖。老皮知道梅媚已經(jīng)關(guān)了臥室的燈,但他的眼前,仍然灰蒙蒙的,一會兒像蒙了一層紗,一會兒又像蓄了一堆霧。蒙紗的時候,眼前一片橘黃;蓄霧的時候,面前一團模糊。一直到天亮,老皮的眼睛也沒有閉上過。
梅媚做好了早飯,督促起床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傳進臥室。老皮一動不動地躺著,一聲不吭。當梅媚的腳步聲終于傳進耳膜的時候,老皮知道自己應該面對現(xiàn)實了,小梅,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你瞎說什么?
梅媚的呼吸聲立時噴到了臉上。老皮知道,梅媚湊到了跟前,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老皮一動不動,任憑梅媚的手指翻開了他的眼皮,在他的眼瞼和眼球上審視。
騙人,梅媚的呼吸聲遠了,笑聲卻近了,你的眼睛好好的,還是和原來一樣,我在你的眼睛里都看見我了。
老皮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老皮一直堅持著。聽了梅媚的話,他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只有三十歲,今年剛剛被提拔為政府環(huán)保部門的副處長,他是廳里最年輕的副處級干部。眼下,由于氣候惡劣,正是環(huán)保部門大顯身手的時候,他卻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
但是,在梅媚的笑聲面前,他卻只能選擇堅強。老皮強抑住悲痛,淡淡地說,趕快去開車,送我去醫(yī)院吧。
也許是被老皮突然而出的眼淚提醒了,梅媚的手指緊張地在老皮的眼前晃了晃,皮哥,真看不見了?
眼前只隱約感覺到有一團霧氣在移動,老皮沒有說話,重重地點了點頭。
昨天還好好的,怎么會這樣?梅媚終于相信了,帶著哭腔說,可咱們的車號都是雙數(shù),今天是單號行駛?cè)铡?/p>
當初買車的時候,老皮和梅媚都選了尾號為“8”的吉祥數(shù)字,以期抓住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好形勢,好好“發(fā)”一把。沒想到限行以后,麻煩來了,家里雖然有兩輛車,卻總免不了無車可開的尷尬。情急之下,梅媚只好給老皮的朋友打電話。老皮的朋友有先見之明,家里兩個車牌一單一雙,什么時候都不影響出行。電話響了很久,才傳來了朋友的聲音。朋友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周圍一片雜吵聲。萬幸的是,電話通了。梅媚趕緊把手機塞在了老皮的手中。
你的車在不?老皮問。
我正在買車呢。朋友的聲音很亢奮。
你家已經(jīng)兩輛車了,還買什么車?老皮沒好氣地問。
裝什么糊涂?朋友的話好像專門針對老皮說的,還不是你們這些在環(huán)保部門工作的人吃飽了撐的,說什么環(huán)境惡化,非要實行限購。我再買兩輛車,以免兩人都有事的時候沒車用。
老皮惡狠狠地摔了電話。
只能打的了。
醫(yī)院大夫的聲音竟然也怪怪的,你的眼睛哪兒不舒服?
老皮說,沒有不舒服,就是看不清。
大夫又看了一遍檢查結(jié)果,再一次拿起手電筒在老皮的眼睛里照了一會兒,嘀咕道,奇了怪了,眼睛沒有外傷,眼底也是好的,眼瞼、眼球沒有異樣,眼角膜也正常,不應該啊。
梅媚在旁邊幫腔,我也覺得奇怪,看起來好好的,怎么會看不見呢?
老皮的聲音很沖,我有必要撒謊嗎?
大夫息事寧人道,那就住院觀察幾天,你們?nèi)ソ毁M吧。
收費處人很多,由于走得急,梅媚身上沒帶錢,幸好老皮現(xiàn)金不離身。老皮從錢夾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鈔票,有意在眼前看了一眼,雖然明明知道手里拿的是一疊百元大鈔,但上面毛主席的笑臉依然看不清楚。老皮的心愈發(fā)沉重了:眼睛真看不見了,要再多的錢有個屁用!
為了方便照顧老皮,梅媚托在醫(yī)院工作的同學要了一個單間。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老皮一直不肯睜開眼睛。醫(yī)院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如果醫(yī)院也沒有辦法,那他可能真的就沒有希望了。想想以后的日子都要在一個全是小顆粒、小黑點的世界度過,老皮想死的心情都有。但老皮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等梅媚從房間出去后,老皮嘗試著睜了睜眼睛,他看到的和家里沒有什么兩樣,無數(shù)的小顆粒不停地在眼前飛舞,頭頂霧氣環(huán)繞。老皮有點納悶,既然看不清楚了,為什么這些小顆粒,還有那些霧氣卻在眼前如此清楚?難道是這些小顆粒、霧氣鉆入了自己的眼睛,遮擋了他的視線?老皮不相信眼睛會這樣莫名其妙的完蛋,他掙扎著下了床,摸到了窗戶前。老皮是深吸了一口氣之后才向窗外看的,不看還好,看了之后老皮更感覺世界末日來臨了:天是什么顏色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連天也看不見了,只有那漫天的灰塵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重新回到病床上的老皮再也不愿睜開眼睛。老皮開始不吃不喝,任憑梅媚在旁邊哭爹喊娘;老皮一言不發(fā),他沒法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么;老皮認為自己應該好好想想,他今年只有三十歲,人生道路還很漫長,以后的路到底應該怎么走?可是,老皮還知道,現(xiàn)在即使他想破腦袋問破天,也不會有任何答案。但老皮只有想,現(xiàn)在除了默默地想,他什么也干不了。
直到朋友夫婦來到病房,才打破了比看不見更可怕的靜默與紛亂。
眼睛怎么會壞了,是不是不該看的東西看多了?朋友永遠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上н@種平時很令老皮討厭的表情,現(xiàn)在也看不見了。
能感覺到,似乎是梅媚,也許是朋友的老婆,噓了一聲,制止著朋友。
我看看,打死我也不相信,好端端地眼睛怎么會壞了。朋友仍然我行我素地大喊大叫,絲毫也不考慮老皮的感受。
倒是梅媚,聞聲哭了起來,那極力壓制的嚶嚶的哭聲,更使老皮心煩意亂。老皮的不悅明顯地在臉上顯現(xiàn)了出來,朋友的老婆見狀,拉著梅媚出了病房。
等到病房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朋友的聲音突然正經(jīng)起來,哥們,別裝了?我問過大夫了,你的眼睛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沒有。
他放屁,老皮脫口而出,我的眼睛我能不知道,庸醫(yī)害死人!
玩可以,但不能過了,朋友的聲音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腔調(diào),老實交代,是不是對醫(yī)院那個大夫有意思了?朋友很是不屑地嘆了一口氣,找個什么樣的不行,偏要找一個那樣又老又丑的女人,你讓梅媚情何以堪?朋友接著嘲諷道,你的檔次也太與眾不同了。
老皮覺得說不清楚,索性不再說話。
朋友卻不依不饒,你以為你不吭聲我就不說你了,真是色膽包天啊,在大街上,當著梅媚的面,抓著那個老女人的手不放。也就是梅媚,要是我們家那位,早翻了天了。
老皮更覺說不清楚了,繼續(xù)一言不發(fā)。
說點讓你高興的事,這一次哥們排了一晚上隊,終于趕在限購前又買了兩輛車,什么限行、限購啊,哥們以后自由了。朋友用手碰了碰老皮,我說,你別在醫(yī)院賴了,趕快也去買兩輛。以后,一人兩輛,單雙號齊全,想什么時候出去都打不住手了。
老皮不能不說話了,你還嫌空氣中的尾氣少啊?
朋友哈哈一笑,那是你們環(huán)保部門的事,再說,多了咱們這幾輛車,PM值也不會高到哪兒去。
朋友什么時候走的,老皮不知道。一直閉著眼睛的老皮在朋友的嘮叨聲中,漸漸睡著了。夢中,路燈下那數(shù)不清的小顆??傇谘矍皳]之不去,頭頂密密麻麻的霧氣還在盤旋,慢慢地鐵桶一般把老皮團團圍住,老皮一個人站在大街上,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前行不得,后退不了;左邊攔截,右邊碰壁。老皮面前的空間越來越小,越來越少。那些充斥在身邊的小顆粒,竟然一個個張著嘴,螞蟻吞象般地一口一口地吞噬著他。啃他的目的似乎為了戲謔,它們咬一口,老皮感覺到身上的肉就少了一點;然后又吐一口,身上的肉已經(jīng)變成了新的小顆粒。新產(chǎn)生的小顆粒剛一出生,立即義無反顧地加入到吞吃他的隊伍中。慢慢地,老皮身邊的小顆粒越來越多,而他自己,正在一點一點地分解為無數(shù)小小的顆粒,最后只剩下了一具白森森的骨骼。最令老皮驚慌的是,這些長著嘴的小顆粒貪得無厭,把他啃完了,又向梅媚圍裹了過去。而梅媚的身后,站著朋友夫婦以及無數(shù)陌生而又無辜的人群……
老皮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全身像被水洗了一般。幸好梅媚的聲音還在,盡管身體仍是一團模糊。老皮顫抖著抬起頭,那些小顆粒,那團霧氣還在頭頂躍躍欲試。老皮趕緊閉上了眼睛,企圖把它們驅(qū)離。沒用,那些小顆粒、那團霧氣,比睜開眼睛還顯得清晰,老皮甚至能看見那一張張小口正在沖著他張牙舞爪。原來,只有睜開眼睛的時候才有……老皮的頭發(fā)直立了起來。
小梅,你在哪兒?老皮大喊道。
一雙柔軟的小手伸進了老皮顫抖的手掌,皮哥,你怎么了?
老皮的雙手在那只溫軟細膩的手上撫摸了一把,突然惡狠狠地摔了出去,你到底是誰?你不是小梅。
梅媚先是一愣,接著就哭了,哭得傷心不已,皮哥,我知道我長得不像你的前女友,醫(yī)院的那個女大夫才像。像不代表是,她畢竟已經(jīng)離開你了,只有小梅還在你身邊陪著你。
梅媚的話勾起了老皮的一段回憶,是有那么一個女人,是他的高中同學。畢業(yè)的時候沒考上大學,托人開了一個垃圾場。這個城市每天要產(chǎn)生無數(shù)的垃圾,垃圾場卻只有幾個。每倒一車垃圾,就有一沓鈔票進賬。老皮上大學的全部費用都是她賺來的收垃圾的辛苦錢。要想賺更多的錢,就得收更多的垃圾,但垃圾場的面積很有限。所以,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個女人就把收來的垃圾點燃,第二天再收受新的垃圾。女人一直在和黑夜混在一起的刺鼻的濃煙中苦苦地等待老皮大學畢業(yè),那每夜都騰空而起的火光和濃煙給了女人無盡的希冀和夢想。可是,就在老皮大學即將畢業(yè)那年,沒想到垃圾車倒下來的垃圾里,竟然有一桶汽油。老皮聞訊趕到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jīng)被自己點燃的火燒得只剩下一具骨骼。這件被當年的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的事件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人們也早已遺忘了,但老皮的眼前卻一直洶涌著那團火。大學畢業(yè)后,品學兼優(yōu)的老皮被招進了政府的環(huán)保部門,當時老皮就覺得這既是巧合,似乎更是天意……
現(xiàn)在梅媚突然提起來,老皮才感覺到眼前的那團火,已經(jīng)分化成了霧氣,而那些被燒掉的灰燼,沸沸揚揚地升騰而起,似乎變成了一個個小顆粒,縈繞在頭頂,飄飄灑灑,揮之不盡。
進醫(yī)院兩天了,老皮的眼病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再住下去……老皮心灰意冷,我不住了,我要回家。老皮既對自己喊,也對梅媚說。
回到家的老皮一頭鉆進了被窩,身體在被子里顫抖成了一團。雖然明白睜眼和不睜眼對自己來說,結(jié)果都一樣,但老皮寧愿待在被窩里,好像多了一層被子,就多了一層保護一樣。不知道顫抖了多長時間,老皮慢慢地睡著了。也許是兩天沒有好好休息了,老皮心力交瘁,以至于一睡過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皮是被梅媚叫醒的,梅媚的聲音很是小心翼翼,皮哥、皮哥,都快中午了,起來吃點東西吧。
梅媚一提醒,饑餓就像貓爪子一樣一下一下地在心頭撓。老皮掀開被子,看見梅媚站在床邊,端著一杯牛奶,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老皮確實餓了,翻身而起,抓過牛奶一飲而盡??粗访捏@喜的目光,老皮才意識到眼前不再有小顆粒,迷霧也消失了,梅媚在自己的眼前也不再是模糊的一團,她清清楚楚地站在面前,身后的陽光透過窗簾照射了進來,沐浴在陽光中的梅媚顯得是那樣的靚麗世俗。
一陣狂喜瞬間溢滿了老皮的眼眶,小梅,我看見你了,我能看見你了。
梅媚含淚不停地點頭,皮哥,我看見了,我在你的眼里看見我了。
在梅媚的身上得到了肯定,老皮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幻覺。老皮的目光從梅媚身上移開,貪婪地看著屋里的一切,原來在自己眼里司空見慣的擺設(shè)現(xiàn)在竟是那樣的親切,那么的令他留戀。老皮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把它們?nèi)佳b在眼里。屋里看完了,老皮的目光移到了窗外,那光燦燦的陽光好像在向他招手。老皮從床上一躍而起,來到了窗前。
天晴了。老皮熱淚盈眶。
昨晚風大得嚇人,梅媚說,雨加著雪下了一晚上。沒想到天亮的時候,太陽竟然出來了。
老皮這才注意到樓下的樹枝上,堆滿了積雪,銀裝素裹,在陽光下閃光、發(fā)亮、刺眼。老皮的目光從樹上挪到了天空,那一直盤旋在空中的小顆粒還有那團霧氣也夢一般的消失了,好像從來就不曾存在一樣。進入老皮眼睛里的,竟然全是久違的藍天,白云。
天空干凈了?老皮問。
人把天弄臟了,天折騰了一個晚上,又自己把自己打掃干凈了。梅媚嘻嘻笑著說,難怪醫(yī)院大夫治不了你的病,原來你得的是天病。
老皮沒想到嬌小嫵媚的梅媚竟然說出了這樣富有哲理的話,既然他的眼睛能忽然模糊、又突然清晰,梅媚說出這樣的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老皮轉(zhuǎn)身握住了梅媚的手,小梅,陪我去外面走走。
梅媚聽了,卻一臉緊張,不行,你的眼睛剛好,受不了強光刺激。真要又把眼睛晃壞了,你又有理由去醫(yī)院了。梅媚的聲音竟然酸溜溜的。
不知道為什么,老皮聽了,表情赧赧的。
梅媚拿出了渾身本領(lǐng),做了一大桌子菜,每個菜都是老皮的最愛??粗访拿β档纳碛埃还尚腋5母杏X充塞了老皮的內(nèi)心。以前怎么沒有感覺到呢,原來生活可以如此美好!
老皮當然吃多了,一直吃到飽嗝不斷。老皮最后一個飽嗝打出來之后,天就黑了。八點快到了,兩個人都對晚上的例行散步充滿了期待。
穿上運動鞋吧,晚上路面肯定結(jié)冰了。梅媚說,電視上說了,今天不但路上的行人有不少摔跤的,就連滿街的四個輪的汽車也都打滑,交通事故都發(fā)生了好幾起。
被自己老婆關(guān)心的感覺真好,滿懷柔情蜜意,老皮突然想起了朋友的話,對了,聽說明天是限購最后一天,你的生日也快到了,我再送你一輛車,掛個單號,以后,你去買菜或者做美容的時候,就不用打的了。
梅媚的臉瞬間笑成了一朵花,真的,說話算數(shù),不許反悔。
老皮剛要拍胸脯,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壞了,我的肚子又吃壞了。不等梅媚回答,老皮一頭鉆進了廁所。
八點一刻了,老皮還是沒有出來。梅媚等待不及,先是不停地埋怨,好了傷疤就忘了痛,自己的身體要自己愛惜,人的毛病都是自己吃出來的。三十歲的人了,還是那么沒有記性。數(shù)落了好一會兒了,還不見老皮出來,梅媚一急,鞋跟習慣性地在木質(zhì)地板上敲出了鼓點,慢慢地越敲越緊,又有點疾風驟雨的感覺了。
蹲在廁所的老皮聽著滿耳的鼓點,還沒來得及制止,樓下的木棍呼應似的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捅了上來。那木棍,好像直接捅在了老皮的腸子上,老皮感覺到腸胃一陣痙攣,眼前就冒出了星星點點,廁所里的一切又開始變得影影綽綽。老皮嚇壞了,他在心里自己對自己說,這回,就是樓下的木棍把馬桶捅透了,他也待在廁所不出去了。
責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