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鋒
每當人們談起中國古代著名戰(zhàn)略的時候,常常引用的一個膾炙人口的例子就是隋末農民大起義中李密給楊玄感進的三策。當時正值隋煬帝發(fā)動了第二次征討高麗之役,在后方督運糧草的重臣、前丞相楊素的兒子楊玄感乘隋煬帝大軍在外徒勞無功、國內動蕩不安民怨沸騰之機起兵反隋。作為楊玄感的謀士,李密給他出了三個戰(zhàn)略:北據(jù)幽州,斷煬帝后路,為上策;西入長安,為中策;就近攻東都洛陽,屯兵堅城下,為下策。
楊玄感在李密的三策中偏偏就選中了下策,理由是“今百官家口并在東都,若不取之,安能動物?且經(jīng)城不拔,何以示威?”然而,形勢發(fā)展與李密所預言的幾乎一模一樣。楊玄感起兵雖然聲勢很大,起初也打了不少勝仗,但一時半會兒之間終究奈何不得洛陽堅城。很快隋軍主力調頭南下,會同各地隋軍支援洛陽。楊玄感前有堅城、后有敵軍、又無根據(jù)地可用,幾乎是轉瞬之間就陷入了絕境。這時他再想起來要西取關中也已經(jīng)晚了,在西進的路上楊玄感又因為貪圖弘農宮積粟,攻城3日未克,被追兵趕上,只落得個兵敗自盡的結局。
有反面典型就有正面榜樣,最充分地顯示了李密關中戰(zhàn)略正確性的人就是唐高祖李淵。這位大業(yè)十三年(617)才起兵反隋的后來者起初并不那么引人注目,與已經(jīng)率領瓦崗軍屢敗隋軍、威震天下的李密相比,他儼然不過是個小蘿卜頭。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人物,趁著李密和天下群雄在洛陽一帶打得頭破血流之機,堅決貫徹了李密的關中戰(zhàn)略。李淵起兵后不久就親率主力離開根據(jù)地太原,長途奔襲,直取關中,僅用4個月時間就拿下了長安。3年之后,當李唐政權穩(wěn)定了關中根據(jù)地,開始移師東向的時候,關東群雄已經(jīng)死的死、殘的殘。那么李密自己又如何呢?遺憾得很,他就是我們要提到的第二個反面教材。
楊玄感兵敗之后,李密四處流亡奔波了幾年,終于在大業(yè)十二年(616)投入了瓦崗軍。一入瓦崗,李密如同蛟龍入海,立刻將其雄才大略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不過一年時間,瓦崗軍就一躍成為全國最強大的反隋力量,李密也取代瓦崗軍初創(chuàng)時的首領翟讓,成為新的瓦崗之主。
就在這形勢一片大好之際,李密卻仿佛患上了失憶癥,完全忘卻了4年前他自己提出的關中戰(zhàn)略,而是與當初的楊玄感一模一樣圍著洛陽打起轉轉來。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在缺乏牢固的根據(jù)地和后方支援的情況下,瓦崗軍勝仗打得越多,自身實力損耗得就越嚴重,可洛陽堅城卻始終可望而不可及。終于,強弩之末的瓦崗軍在邙山被王世充以伏兵擊敗。李密也不得不去向他那位李淵族兄投降。然而,誰能放心使用像李密這樣不得了的人物呢?最終李密在遭到李淵猜疑的情況下叛逃,并被唐軍所截殺。
李密的顧慮
那么李密究竟為什么不先入關中呢?他自己是解釋過的。李密是擔心后方不穩(wěn),才放棄進關中的機會,一定要先拿下洛陽的。
首先,可以跟李淵比比。與已經(jīng)“屬至數(shù)十萬”的李密不同,李淵起兵的時候底子很薄,是以討伐劉武周為名,才募集了“眾且一萬”的。起兵之后,李淵可能又募到了一些兵,但數(shù)量也必有限,這樣當他率3萬軍隊遠征關中的時候,實際上他的大本營太原是相當空虛的。從人事安排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李淵把精兵強將和自己的長子建成、次子世民都帶在身邊,只留下四子元吉留守。李淵在進軍關中的路上,曾經(jīng)兩度受阻,內部要求“還救根本,更圖后舉”的呼聲很高,可李淵最終都下定決心,直取關中。這是為什么呢?不是李淵沒有困難,而是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認為這些困難不足以影響他的戰(zhàn)略決策——拿不下關中,只在太原一帶晃悠,最終必是死路一條;而只要拿下關中,就算丟了太原,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卷土重來。事實上,歷史證明了李淵的英明。
其次,可以跟楊玄感比比。李密的內部眾將確實不夠穩(wěn)定、后方不夠牢固,但他好歹還有內部眾將、還有后方。但楊玄感又如何呢?他臨時起兵,根本就沒有后方。部隊都是征集的民夫,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將領。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密認為楊玄感可以直取關中,而李密有了那樣的條件之后反而不能取關中了,這豈不奇怪嗎?
最后,跟李密自己比一下。在邙山大敗,瓦崗軍瓦解之后,李密走投無路被迫投唐。就在這種窮途末路的情況下,他身邊竟然還剩下2萬多軍隊和王伯當?shù)纫慌鷮㈩I。要知道這沒比當初李淵率領進攻關中的3萬軍隊弱多少??!此時尚且如此,那么瓦崗軍全盛的時候,就算內部有問題,力量要打折扣,但總比全軍崩潰之后要強得多吧?何況當時李密與翟讓尚未破裂,瓦崗軍內部矛盾還沒有激化,李密怎么可能沒有能力取關中呢?
近利的蒙蔽
唐太宗李世民對此有一段精彩的評論。當時正值李淵向關中進軍途中在霍邑受阻,眾將一則擔心突厥、劉武周襲擊太原,二則擔心李密前來爭奪關中,紛紛要求撤軍。李世民此時卻指出“李密顧戀倉粟,未遑遠略”,不會來奪關中,而歷史果然證實了李世民的判斷。
當然,倉粟(據(jù)記載僅興洛倉儲糧就達2400萬石之多)只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更確切地說,是瓦崗軍當時所取得的包括倉粟在內的一系列眼前近利,蒙蔽住了李密的戰(zhàn)略眼光。毫無疑問,李密是一個當之無愧的戰(zhàn)略思想家。當沒有受近利影響的時候,他可以冷靜地思考問題,并向楊玄感提出了富有遠見的戰(zhàn)略三策。然而,他卻不是一個好的戰(zhàn)略執(zhí)行家。當大量近利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堆積如山的糧食、潮水般涌來的追隨者),他就被沖昏了頭腦。這些近利可能會受到損失的恐懼壓制住了他的戰(zhàn)略思維,使得他在不知不覺間高估了戰(zhàn)略執(zhí)行中的困難以及近利可能遭到損害的風險,而低估了一個正確的戰(zhàn)略決策所帶來的無法以戰(zhàn)術勝利所取代的巨大長遠收益。對于這一點,可能李密自己作為當局者都未必完全清楚。而作為旁觀者的李世民卻對此洞若觀火,評論起來一針見血。
(摘自《作家文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