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自古以來,小說戲劇以清官為主角的公案題材是一大類,包公案、狄公案、海公案、施公案,演了又演,說了又說,幾百年,演不夠,說不完。尤其是包公,簡直被說成了神。上管天,下管地,晚上睡覺還負(fù)責(zé)清理陰曹地府的冤屈。直到今天,包公的故事被拍成電視,依舊走俏。討厭甚至痛恨官員的人們,其實離不開官兒的管,一朝沒了官兒,真不知道怎樣生活。所以,最大的渴望,是自己的頭上出現(xiàn)一個清官,青天大老爺,凡事都給做主。如果實在碰不到,是自認(rèn)倒霉,忍。實在忍不了,有人揭竿而起,就跟著造反,頭一件事,就是殺官戧官。多少年來,多少個朝代,這種載舟覆舟的周期反復(fù),沒完沒了。
做皇帝的,從理論上講,應(yīng)該喜歡清官。所謂清官,清正廉潔,公正執(zhí)法,維護(hù)的是皇家的天下,做皇帝的怎么能不高興呢?但是,凡是清官,都有一個毛病,直性子,喜歡直諫,給皇帝提意見。清朝的皇帝,費了好大的勁兒,揮舞文字獄的大棒,才算培養(yǎng)出幾個不怎么提意見的清官,比如于成龍和施綸(就是施公案的主角)。但是明朝皇帝,還沒這么聰明,所以明朝的海瑞,就是個刺頭。敢抬著棺材上書,直言數(shù)落皇帝的不是。都說中國人好面子,其實皇帝是當(dāng)之無愧的冠軍。對于這樣不講情面的清官,皇帝沒法高興得起來。所以,實際上皇帝真正喜歡的不是清官。連唐太宗這樣的,能忍魏征的直諫,也是不得已。絕大多數(shù)在皇帝身邊圍著轉(zhuǎn)的,都是馬屁精。而馬屁精,都是貪官。
至于官場,不用說,是排斥清官的。水至清則無魚,官兒清了,就沒有朋友了。雖然口號喊得響,每個人死前寫墓志銘,都喜歡說自己清廉,但千里做官,為的是財。這個道理,幾千年顛撲不破。北宋的宋祁,生活極盡奢華,哥哥勸他,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讀書時吃齏菜(姜蒜末)喝粥的日子?宋祁說,寄語相公,那時我們吃齏菜喝粥,是為了什么?宋祁說的是實話,自古以來,如果做官過的是寒苦的日子,有幾個人能甘之若飴呢?因此,官場上真的出了清官,同僚第一個反應(yīng)肯定是認(rèn)為這是個偽君子,第二個反應(yīng)是群起而攻之,擠兌得他清不下去。
其實,皇帝也好,官員也罷,大家心里都明鏡似的。嘴上說的好聽,民為邦本,但天下畢竟是要靠官員來撐著,而官員的榮華富貴,也要靠皇帝的賜予。兩下無非互相利用,心照不宣,一個施恩,一個領(lǐng)受。但是,表面文章總得做,而且要大做特做,沒有了道德的講究,王朝一個也立不住腳。一個朝代,總得有幾個清官做典型,樹立起來給老百姓看,讓他們多少有點盼頭。所以,真要出了清官,只要名聲在外,而且他自己也真的肯刻薄自己,還真就不能輕易給毀了。
明朝的海瑞,是一個實心眼的清官,除了官俸之外,一個錢都不要。明朝實行的是低俸制,七品縣令,每年不過四十兩銀子,如果真的就靠這點銀子過日子,那一家老小,就過得跟貧民似的。海瑞做浙江淳安縣令的時候,還真就過著貧民的日子,平時連個葷腥都不見,粗茶淡飯,給老母親過生日時,才能買上兩斤肉。
按官場的規(guī)矩,這樣的縣令,其實是沒法做的。不打點上司,不應(yīng)付過往官員,在官場怎么混呢?親民之官,直接負(fù)責(zé)征收錢糧,不孝敬上司,上司可怎么發(fā)財呢?但不幸的是,海瑞這樣的形象,很早就傳了出去,人家自己都過得跟叫花子似的,上司和同僚又怎么好按常理來待他。所以,大家就只好當(dāng)他是個怪物,淳安是個特區(qū),有什么事,一律繞行。當(dāng)年浙江總督胡宗憲的公子出來招搖,到處打秋風(fēng),路過淳安,被海瑞給綁了,把敲來的銀錢沒收了,以冒充官親的名義,將胡公子送到胡宗憲那里,胡宗憲也只能吃啞巴虧。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以高級監(jiān)察官的身份,奉皇命到兩浙督查鹽政,所到之處,地方官馬屁拍得無比舒服。但還沒到淳安,就給海瑞擋了駕,鄢大人也就真的不敢來了。
換別人,這樣的事兒做上半個,都能掉腦袋,海瑞做了兩個卻安然無恙。這兩件事名聲傳出去,別的高官避之唯恐不及,再也不會惹他了。然后就輪到他惹嘉靖皇帝了,即使惹了,無非進(jìn)了監(jiān)獄,也沒丟腦袋。
【原載2014年3月2日《湘聲報·讀書滄?!贰縠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