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寧
(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法研究所,北京 102488)
國際刑法中公司的共謀行為
宋佳寧
(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法研究所,北京 102488)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公司在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中違反國際刑法的行為屢禁不止。晚近,國際社會就應(yīng)當對公司嚴重侵犯基本人權(quán)的行為追究相應(yīng)的國際刑事責任這一問題基本達成共識。然而,鑒于國際刑法尚未承認公司的國際犯罪主體資格,通過對晚近國際刑法學界和實務(wù)界對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和實踐活動分析可知,當前國際刑法對公司犯罪行為的懲治只能通過追究公司在侵犯人權(quán)行為中的共謀行為來實現(xiàn)。
國際刑法;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公司共謀行為;跨國公司
近年來,各國爆發(fā)的嚴重侵犯人權(quán)事件已不再以政府為唯一侵害方,公司(特別是跨國公司)在廣大發(fā)展中或不發(fā)達國家大規(guī)模侵犯基本人權(quán)的行為不斷涌現(xiàn)①Business&Human Rights Resource Center:A Brief Description,http://www.businesshumanrights.org/Aboutus/Briefdescription,2013-07-29.。有報告指出,此類行為多發(fā)生在能源、礦產(chǎn)和制造業(yè)領(lǐng)域,涉及的行為包括污染環(huán)境、強迫勞動、酷刑甚至謀殺[1]。其中,部分公司的行為甚至嚴重到直接違反國際刑法的程度,如荷蘭皇家殼牌石油公司(Royal Dutch Petroleum Co.)在尼日利亞虐待、強行拘捕、監(jiān)禁和謀殺當?shù)毓と撕屯林用瘼赪iwa v.Royal Dutch Petroleum Co.,226 F.3d 88,92-93(2d Cir.2000).;優(yōu)尼科公司(Unocal Corp.)涉嫌協(xié)助緬甸軍方虐待工人,強制勞動和強制遷移等行為③Doe v.Unocal Corp.,963 F.Supp.880,883(C.D.Cal.1997).;弗里波特-麥克莫蘭銅金公司(Freeport-McMoran,Inc)在其印度尼西亞礦場侵犯工人人權(quán),污染當?shù)丨h(huán)境并涉嫌進行種族滅絕和文化滅絕等④Beanal v.Freeport-McMoran,Inc.,197 F.3d 161,163(5th Cir.1999).。類似的現(xiàn)象使國際社會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大型跨國公司明顯違反國際法的行為已經(jīng)并將持續(xù)給其駐在國、母國及第三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領(lǐng)域帶來極其嚴重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國際社會試圖在國際法層面解決公司國際刑事責任問題的決心。然而,由于國際刑法基礎(chǔ)理論方面的欠缺和各國國內(nèi)法對相關(guān)核心問題的理解差別太大,在司法實務(wù)中,至少在國際法層面(特別是國際刑法層面)對公司的管控幾成空白。為實現(xiàn)對公司行為的監(jiān)管,國際法、國際刑法學界及實務(wù)界在大量司法判例的基礎(chǔ)上,開始形成一種“曲線救國”模式,即以起訴涉事公司員工、高管或負責人侵犯人權(quán)的“共謀”行為來實現(xiàn)對公司行為的控制⑤現(xiàn)今大部分國際法律文件在探討公司國際刑事責任問題時,多將該責任模式定義為“間接執(zhí)行方式”(indirect enforcement method)?!伴g接執(zhí)行方式”是指,國際條約或公約將公司的責任施加于國家,即要求參與國或會員國在其國內(nèi)法中引入公司刑事責任以追究公司的犯罪行為。See J.H.H.Weiler,Corporations and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Global Law Working Paper,2005.。這就是國際刑法中公司共謀行為產(chǎn)生的最初形式。
20世紀中期開始,國際社會對公司(特別是跨國公司)在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中大規(guī)模侵犯基本人權(quán)的報道屢見不鮮[2]。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程度的不斷加深,跨國公司對其本國、母國和第三國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覷⑥研究表明,截至2010年,世界上前100名最有影響力的經(jīng)濟體中,跨國公司占了40個位次。This comparison was made by the author following the 2000 example of Sarah Anderson and John Cavanagh in their“Top 200:the rise of global corporate power”,http://www.globalpolicy.org/component/content/article/221/47211.html,2013-07-28.。鑒于其犯罪行為具有危害性大、影響面廣、涉及人數(shù)眾多等特點,各國政府和國際法學界逐漸開始重視公司在國際刑法中的地位和如何對其犯罪行為進行懲處等問題。經(jīng)過60多年的發(fā)展,在國內(nèi)法層面,大多數(shù)國家在其國內(nèi)刑法典中已承認公司具有承擔刑事責任的能力[3]。然而,在國際刑法層面,國際社會對公司是否承擔國際刑法下的國際刑事責任仍未達成共識。
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之后,國際社會就開始討論公司的國際刑事責任問題。最早涉及公司犯罪的國際刑事司法實踐活動可追溯到紐倫堡審判時期。1943年,德國著名企業(yè)家古斯塔夫·克虜伯(Gustav Krupp)因其軍工廠為納粹德國提供極大的幫助而受審[4]。早期的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在涉及德國公司的問題上,并未將其強迫勞動或向集中營販賣毒氣等行為作為探討重點,只側(cè)重于批判這些公司對戰(zhàn)前經(jīng)濟的巨大支持以及戰(zhàn)后對希特勒非法統(tǒng)治的維護等方面的行為[4]。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國際刑事司法實務(wù)界對公司共謀行為認識的初級階段。此外,《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憲章》第9條也為戰(zhàn)后各主要國際刑事法庭將公司認定為犯罪組織奠定了基礎(chǔ)[5]。
雖然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都曾認定“私人公司的商業(yè)活動為戰(zhàn)爭帶來不可分割的經(jīng)濟支持”[6]。但由于兩法庭都排除了對商業(yè)法人的管轄權(quán),當時的學界和實務(wù)界對是否承認公司的國際刑事主體資格一說仍然存在較大爭議。紐倫堡審判后的幾十年中,國際刑事司法實務(wù)界亦曾多次嘗試厘清相關(guān)問題。其中,以國際刑事法院(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Int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or the former Yugoslavia,以下簡稱“前南刑庭”)和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Int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or Rwanda,以下簡稱“盧旺達刑庭”)的相關(guān)判例表現(xiàn)最為突出。除此之外,戰(zhàn)后國際性文件對公司在國際刑法中的地位及相關(guān)核心問題的探討也逐漸增多。這些都進一步推動了公司國際刑事責任的深入發(fā)展。
涉及公司在國際刑法中的共謀行為問題,就需要從公司在國際刑法中的地位談起。如上所述,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程度的不斷加深,公司在國際社會和世界各國的各個層面都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如硬幣的正反面,公司(特別是跨國公司)在極大地推動和促進世界各國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進步和文化交流的同時,其負面影響也隨之產(chǎn)生并呈逐漸擴大的趨勢。然而,目前發(fā)展現(xiàn)狀卻表明,世界各國對公司在生產(chǎn)經(jīng)營過程中行為的管理和約束遠遠不足。究其原因:一方面,各國(特別是發(fā)展中國家)在經(jīng)濟上和政治上對大型公司的依賴度較大,在公司侵犯人權(quán)的“重災(zāi)區(qū)”——廣大發(fā)展中國家和不發(fā)達國家——公司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處于“真空”狀態(tài)。另一方面,鑒于當前國際刑法并未將公司或任何法人納入其管轄范圍[7],又增加了在國際層面對公司管理和監(jiān)督的難度。
早期國際刑法只承認國家是嚴重侵犯人權(quán)行為的責任承擔者[8]。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國際刑法開始將個人納入管轄范圍[9]。然而,私人公司在國際刑法中的地位卻始終處于模糊境地。傳統(tǒng)國際刑法學者秉承“公司不能犯罪”(societas delinquere non potest)原則否認公司屬于國際刑法的管轄對象[10]。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這種現(xiàn)象才有所變化。通說認為,最早將公司犯罪引入國際刑法的司法判例源于紐倫堡審判[9]。其中,紐倫堡審判首次認定“非國家主體”(non-state actors)的“幫助和煽動責任”(aiding and abetting)⑦Earthright International:“The International Law Standard for Corporate Aiding and Abetting Liability”,http://www.earthrights.org/sites/default/ files/publications/UNSRSG-aiding-and-abetting.pdf,2013-02-05.。之后的紐倫堡后續(xù)審判⑧紐倫堡審判,“指1945年11月21日至1946年10月1日間,由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勝國對歐洲軸心國的軍事、政治和經(jīng)濟領(lǐng)袖進行的數(shù)十次軍事審判。其中,包括被告22人和德國內(nèi)閣在內(nèi)的6個組織。除22名被告和6個團體,其余被告均在1946年至1949年接受美國軍事法庭審判,即上文中提到的‘紐倫堡后續(xù)審判’”。http://zh.wikipedia.org/wiki/%E7%BA%BD%E4%BC%A6%E5%A0%A1%E5%AE%A1% E5%88%A4,2013-03-25.(the subsequent Nuremberg trials)中對公司國際刑事責任的態(tài)度更加明確,這在著名的“企業(yè)家”案⑨“企業(yè)家”案(the industrialist cases),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由美國軍事法庭審理的在戰(zhàn)爭期間幫助或協(xié)助納粹德國犯下嚴重觸犯國際刑法行為的德國大企業(yè)家的案件。包括弗里克案、法本公司案和克虜伯案。(The industrialist cases)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與前期的紐倫堡審判相比,“企業(yè)家”案更加大膽、直接地探討了公司的行為性質(zhì)及實行這些行為的個人所應(yīng)承擔的共謀責任。然而,盡管美國軍事法庭在“企業(yè)家”案中對公司的國際刑事責任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分析和探討,但此類實踐活動卻并未在后續(xù)的司法實踐活動中得到進一步發(fā)展。總體上說,雖然在部分案件中法官已將公司違反國際人權(quán)法的行為作為公司負責人承擔國際刑事責任的基礎(chǔ)或前提予以論述(10)United States v.Krauch,8 CCL NO.10 TRIALS OF WAR CRIMINALS BEFORE THE NUERNBERG MILITARY TRIBUNALS,note 131,at 1081,1153(1952)(U.S.Mil.Trib.VI 1948);Matthew Lippman,War Crimes Trials of German Industrialists:The‘Other Schindlers’,9 Temple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Journal(1995)173.,但單純從公司的國際刑事責任角度看,整個紐倫堡審判時期法院仍秉承以往的司法實踐傳統(tǒng),即僅承認個人和國家的國際刑事責任。
晚近,部分國際組織在制定關(guān)涉公司應(yīng)承擔國際刑事責任的立法活動中走在了前列[11]。其中以歐洲聯(lián)盟(European Union,以下簡稱“歐盟”)、經(jīng)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以下簡稱“OECD”)和聯(lián)合國最為突出。1997年歐盟起草的《打擊涉及歐共體官員或歐盟成員國官員腐敗行為的公約》(The EU Convention On the Fight Against Corruption Involving Officials of the European Communities or Officials of Member States of the European Union)第6條(11)歐洲委員會(Council of Europe):On the Fight Against Corruption Involving Officials of the European Communities or Officials of Member States of the European Union,第6條。明確規(guī)定了企業(yè)責任人的刑事責任。公約督促“所有成員國采取必要措施,使企業(yè)負責人或任何在企業(yè)內(nèi)享有決策權(quán)或控制權(quán)的人,能根據(jù)其國內(nèi)法確定的原則,被宣布對其授權(quán)代表企業(yè)的人所犯的腐敗案件承擔刑事責任”[11]。從上述規(guī)定可以看出,公約制定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企業(yè)法人可能參與腐敗犯罪,但在最終法律文本中卻“只注重于強調(diào)具體行為的企業(yè)領(lǐng)導者的責任”,而對是否追究其所代表的法人的責任卻沒有明確表述。一年之后,歐盟理事會(Council of European Union)公布了《打擊在私營部門中腐敗行為的聯(lián)合行動》(Joint Action of22December1998adopted by the Council on the basis of Article K.3of the Treaty on European Union,on corruption in the private sector,以下簡稱《聯(lián)合行動》)?!堵?lián)合行動》中首次出現(xiàn)對法人的定義(第1條)以及關(guān)于法人責任(第5條)的規(guī)定(12)歐盟理事會(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Joint Action of 22 December 1998 adopted by the Council on the basis of Article K.3 of the Treaty on European Union,on corruption in the private sector,第1條、第5條。。此后在反恐怖主義和打擊腐敗領(lǐng)域,歐盟還訂立了大批涉及公司國際刑事責任的公約或綱領(lǐng)。如1999年的《反腐敗刑法公約》(13)歐洲委員會(Council of Europe):Criminal Law Convention on Corruption,第18條、第19條。(Criminal Law Convention on Corruption)、2002年的《打擊恐怖主義的框架決定》(14)歐盟理事會(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Council Framework Decision of 13 June 2002 on Combating Terrorism,第7條、第8條、第9條(1) (d)。(Council Framework Decision of13June2002on Combating Terrorism)、《打擊網(wǎng)絡(luò)犯罪公約》(15)歐洲委員會(Council of Europe):Convention on Cybercrimes,第12條、第13條第(2)款。(Convention on Cybercrime)和2005年的《防止恐怖主義公約》(16)歐洲委員會(Council of Europe):Convention on the Prevention of Terrorism,第10條。(Convention on the Prevention of Terrorism)等。
OECD于1997年公布《禁止在國際商業(yè)交易中賄賂外國公職人員公約》(OECDConvention on Combating Bribery of Foreign Public Officials in International Business Transactions),其中第2條和第3條分別提到了公司責任和制裁措施。從文本內(nèi)容上看,OECD成員國顯然已經(jīng)注意到公司從事跨國犯罪的可能性,且“首次提出了跨國犯罪中的法人責任。但在如何追究法人刑事責任問題上,締約國之間還存在爭議”[12]。
聯(lián)合國框架下最早涉及管控公司(特別是跨國公司)犯罪行為的國際文件出現(xiàn)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在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國家相繼獨立的大背景下,發(fā)展中國家或新獨立國家在國際舞臺上積極呼吁“建立國際經(jīng)濟新秩序”(the new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在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的大力支持下,這一階段聯(lián)合國大會的決議多以加強對跨國公司行為的監(jiān)管及維護東道國經(jīng)濟主權(quán)為主。1974年聯(lián)合國大會第6屆特別會議通過的第3201號和第3202號決議就是此類決議的代表。兩決議分別肯定了各國對境內(nèi)外國資本和跨國公司的監(jiān)督和管理權(quán),并就“對跨國公司的活動的管理和控制”指出,國際社會應(yīng)努力制定、通過和執(zhí)行一項關(guān)于跨國公司的國際行動準則,以防止它們干涉東道國的內(nèi)政,并防止它們同種族主義和殖民政府進行勾結(jié)(17)聯(lián)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通過的決議[3200(S_VI)-3202(S_VI)],補編第1號(A/9559)。。同年的聯(lián)大第29屆會議中,與會國以壓倒性多數(shù)通過了《各國經(jīng)濟權(quán)利和義務(wù)憲章》(Charter of Rights and Obligations of National Economies)。其中第2條第2項(18)聯(lián)合國大會第二十九屆會議,《各國經(jīng)濟權(quán)利和義務(wù)憲章》,3281(XXIX),1974,第2條。和《禁止并懲治種族隔離罪行國際公約》(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on the Suppression and Punishment of the Crime Apartheid)第3條(19)聯(lián)合國大會:《禁止并懲治種族隔離罪行國際公約》(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on the Suppression and Punishment of the Crime Apartheid),第3條。也都重申了上述精神。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國際文件體現(xiàn)了發(fā)展中國家致力于發(fā)展本國經(jīng)濟并追求經(jīng)濟獨立的強烈愿望,具有較為鮮明的時代烙印。然而,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的發(fā)展,發(fā)達國家在經(jīng)濟實力和政治實力方面全面超越發(fā)展中國家,再加上發(fā)展中國家為發(fā)展自身經(jīng)濟對來自發(fā)達國家的外來投資的依賴越來越大,國際社會關(guān)于保障跨國公司利益的呼聲便不斷高漲。人們的視線也越來越多地轉(zhuǎn)移至意識形態(tài)之外的斗爭。這一時期,聯(lián)合國主要致力于打擊恐怖主義犯罪(20)聯(lián)合國大會:《制止向恐怖主義提供資助的國際公約》(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for the Suppression of the Financing of Terrorism),第5條。標志著在聯(lián)合國框架下首次規(guī)定公司刑事責任。、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21)聯(lián)合國大會:《聯(lián)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Against Transnational Organized Crime),第10條、第18條和第31條。該公約是聯(lián)合國框架中首次規(guī)定腐敗犯罪的公司責任。和在反腐敗領(lǐng)域(22)聯(lián)合國大會:《聯(lián)合國反腐敗公約》(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against Corruption),第26條和第28條。該公約通過對公司責任的再次肯定,進一步擴大了國際刑事責任主體的范圍。中強化公司的刑事責任,而涉及公司國際法義務(wù)(特別是國際刑事責任)的條約卻少之又少。國際社會也更加傾向于通過追究當事國的國家責任來“間接”管控公司的不法行為。
總體上說,國際社會通過60多年的時間對公司能否承擔國際刑事責任這一課題的態(tài)度越來越鮮明。在某些特定的領(lǐng)域,公司(特別是跨國公司)具有且能夠承擔國際刑事責任的認識已經(jīng)深入人心。來自兩大法系的絕大部分國家都已在國內(nèi)刑法典中承認公司的刑事責任。然而,通過對相關(guān)判例的研究和分析可以看出,在包括國際刑事法院在內(nèi)的國際刑事司法實務(wù)界在對待公司的國際犯罪主體資格問題上仍然持沉默甚至否認態(tài)度?,F(xiàn)存所有國際刑事司法審判機構(gòu)在涉及公司侵犯國際人權(quán)法、國際人道法的案件時,都有意回避公司而單純追究公司員工或高管的“間接責任”。
如上所述,紐倫堡審判后的幾十年中,相較于紐倫堡時期法院針對公司違反國際刑法的行為采取較為“直接”的態(tài)度,絕大多數(shù)人權(quán)條約機構(gòu)更愿用“間接”手段來實現(xiàn)對涉案公司的管轄。因此多數(shù)案件或個人的最終結(jié)果(23)如在Hopu訴法國案中,人權(quán)事務(wù)委員會認定法國允許其國有公司租用塔希提島修建豪華酒店的行為并未考慮到當?shù)赝林用駥τ谧嫦饶沟氐奶赜懈星?,因此侵犯了當?shù)赝林用竦募彝?quán)利和隱私權(quán)。在La'nsman等訴芬蘭案中,委員會卻做出與Hopu案完全不同的認定。委員會認為芬蘭政府將采石場授權(quán)一私人公司使用的行為已經(jīng)完全考慮到當?shù)赝林用竦奈幕瘷?quán)利,因此芬蘭政府的做法并不違反《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權(quán)利國際公約》第27條的規(guī)定。并未直接涉及對公司的懲處,審議機構(gòu)似乎也更樂于通過對相關(guān)國家不履行義務(wù)行為的抨擊迫使“被告國”采用“國內(nèi)刑法或行政法”等手段處理涉案公司違反國際法的行為。與此同時,國際刑事法院、前南刑庭和盧旺達刑庭(24)國際刑事法院在尼加拉瓜案(The Nicaragua)中確立了“有效控制”原則(the effective control);前南刑庭在塔迪奇(Tadic)案中認定,只要國家在“軍事組織中起到了組織、協(xié)調(diào)或計劃的作用”,公司就應(yīng)承擔“煽動或幫助責任”。也都曾在司法實踐中通過“幫助和煽動”等“共謀”(conspiracy)行為追究公司負責人的國際刑事責任。在此問題上持更為進步態(tài)度的當屬南非真相和解委員會(25)南非真相和解委員會是南非為實現(xiàn)“在弄清過去事實真相的基礎(chǔ)上促進全國團結(jié)與民族和解”的目標,于1995年11月29日宣布成立的社會調(diào)解組織。該委員會創(chuàng)立的目的在于研究和揭露1960年3月到1994年5月間南非國內(nèi)因種族隔離政策所帶來的種種嚴重侵犯人權(quán)的行為。http://zh.wikipedia.org/wiki/%E5%8D%97%E9%9D%9E%E7%9C%9F%E7%9B%B8%E4%B8%8E%E5%92%8C%E8%A7%A3% E5%A7%94%E5%91%98%E4%BC%9A,2013-03-18.(South Africa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1999年,該委員會發(fā)布了《真相和解委員會南非報告》(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 of South Africa Report)。該報告第四卷用將近40頁的篇幅詳盡描述了南非種族隔離時代私人公司直接、間接支援或促進白人政府強化種族隔離政策的行為。報告中不僅強調(diào)“私人公司是南非種族隔離時期經(jīng)濟穩(wěn)定發(fā)展的核心力量”[13],還確認了私人公司(特別是跨國公司)對南非政府種族隔離政策的推動作用(26)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 of South Africa Report”,Volume 4,http://www.info.gov.za/otherdocs/2003/trc/,2013-03-15.。此外,南非真相和解委員會首次在報告中直接承認“商業(yè)公司應(yīng)承擔國際刑事責任”且將公司在南非種族隔離政策中的“共謀行為”劃分成不同等級(27)Earthright International:“The International Law Standard for Corporate Aiding and Abetting Liability”,http://www.earthrights.org/sites/default/ files/publications/UNSRSG-aiding-and-abetting.pdf,2013-02-05.。這些做法獲得學界的普遍支持,進而推動了公司作為國際犯罪主體理論的深入發(fā)展。更為重要的是,該報告采用聽證會等形式真實反映了種族隔離時期南非社會各階層的發(fā)展狀況,使南非人“看清了自己和自己的國家,并撫平了南非人心中的怨恨,為南非今天的穩(wěn)定與和解奠定了基礎(chǔ)”(28)http://zh.wikipedia.org/wiki/%E5%8D%97%E9%9D%9E%E7%9C%9F%E7%9B%B8%E4%B8%8E%E5%92%8C%E8%A7%A3% E5%A7%94%E5%91%98%E4%BC%9A,2013-03-18.。
真正涉及公司國際刑事責任的司法實踐活動,要從紐倫堡審判中的個人國際刑事責任談起。個人的國際刑事責任,是指“個人承擔國際刑事責任的實施存在”[14]。與前述國際人權(quán)條約機構(gòu)的處理態(tài)度不同,國際刑事司法實務(wù)界在處理此類問題時的態(tài)度更為直接。鑒于目前所有國際刑事審判機構(gòu)尚不具有對公司的刑事管轄權(quán),因此在處理涉及以公司為媒介嚴重侵犯人權(quán)的案件時,法院只能通過起訴實際施暴的涉案公司員工進而實現(xiàn)對正義的伸張。又基于國際刑事司法審判機構(gòu)本身存在案件積壓嚴重及資金、人力資源等方面的極度不足等問題,法院在審理類似案件時多僅起訴位于“最高端”的公司高管或董事的“共謀行為”。
通說認為,共謀行為是指“由于行為人的參與導致他人的某個犯罪行為最終得以實現(xiàn)并需承擔刑事責任……”(29)Peter Butt(ed.),Butterworths Concise Australian Legal Dictionary,(2004)Lexis Nexis,3rd.國際刑法對共謀行為的定義多集中在各主要國際刑事司法審判機構(gòu)的憲章或公約中??傮w而言,當今國際刑法認為,共謀行為包括并不限于(30)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Report of the Expert Legal Panel on Corporate Complicity in International Crimes,Volume 4,http://icj.org/IMG/Volume_4.pdf,2013-07-28.See William A Schabas,Enforcing International Humanitarian Law:Catching the Accomplices,83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the Red Cross(2001)439;also,Andrea Reggio,Aiding and Abetting in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The Responsibility of Corporate Agents and Businessmen for Trading with the Enemy of Mankind,5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Review(2005)623.:幫助和煽動行為(aiding and abetting)、鼓勵(encouraging)、命令(ordering)、計劃(planning)、取得(procuring)、忠告(counselling)、唆使(instigating)、提供方便(facilitating)以及刺激(inciting)。在國際刑事司法實踐中,最常適用的是公司員工的幫助和煽動行為[7]。紐倫堡審判時期,法院曾創(chuàng)新性地將通過“幫助和煽動”破壞和平的共謀行為納入管轄范圍。此類行為將公司職工或高管的共謀責任與國際刑法聯(lián)系得更為密切(31)紐倫堡審判中,齊克隆B案(The Zyklon B case)和克虜伯案(Krupp)法院認定公司有能力從事嚴重侵犯國際刑法的犯罪行為。。1950年,聯(lián)合國國際法委員會(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以下簡稱“國際法委員會”)更將共謀行為擴展到戰(zhàn)爭罪和危害人類罪[15]。晚近的《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院規(guī)約》(以下簡稱《前南刑庭規(guī)約》)和《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規(guī)約》(以下簡稱《盧旺達刑庭規(guī)約》)也明確規(guī)定“任何幫助和煽動參與或計劃參與(32)《前南刑庭規(guī)約》,第7條?!侗R旺達刑庭規(guī)約》,第6條?!钡男袨榫鶚?gòu)成種族滅絕罪、戰(zhàn)爭罪或危害人類罪。1996年由國際法委員會起草并制定的《危害人類和平與安全治罪法草案》(Draft Code of Crime Against the Peace and Security of Mankind)中對上述行為進行了更為深入的闡釋。草案指出,一個人“在明知的情況下幫助、煽動或采取其他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幫助種族滅絕罪、危害人類罪和戰(zhàn)爭罪(及其他罪行)的實行的,應(yīng)承擔個人刑事責
任”(33)Draft Code of Crimes against the Peace and Security of Mankind,[1996]2 Y.B.Int’l L.Comm’n.,ch.2,arts.2(3)(d),17,18,20,U.N.Doc.A/CN.4/SER.A/1996/Add.l(Part.2),http://untreaty.un.org/ilc/texts/instruments/english/draft%20articles/7_4_1996.pdf,2013-03 -16.。
一直以來,學界和實務(wù)界對幫助和煽動行為中“犯罪行為”(actus reus)的構(gòu)成要件爭議較?。?4)See Article 2(2)of Control Council Law No.10,Article 7(1)of the ICTY Statute,Article 6(1)of the ICTR Statute,Article 29 new of the ECCC Law,Article 6(1)of the SCSL Statute,Article 25(3)(c)of the ICC Rome Statute,Section 14(3)(c)of Regulation 2000/15,and Article 15(2) (c)of the IHT Statute.See generally,Lex Mundi Business Crimes and Compliance Practice Group,Business Crimes and Compliance Criminal Liability of Companies Survey(2008);FAFO,Business and International Crimes:Assessing the Liability of Business Entities for Grave Violations of International Law(2004).。經(jīng)典表述來自于弗倫基亞案(35)弗倫基亞案:被告弗倫基亞(Anto Furundzija)是克羅地亞防御委員會(HVO)特殊行動小組組長。在一次訊問中,被害者“證人A”(Witness A)和“證人B”(Witness B)在弗倫基亞在場的情況下,被其下屬采取以武力威脅、毆打和強奸等方式套取口供。法院基于弗倫基亞的行為認定其屬于虐待罪和強奸罪的共犯,同時認定其幫助和煽動侵犯他人人格罪名成立,違反了國際法或戰(zhàn)爭法。最終,弗倫基亞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Prosecutor v.Anto Furundzija)。在該案中,前南刑庭認為“幫助和煽動行為是指提供實際幫助、鼓勵或精神支持,且這種支持對于犯罪的準備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16]。此案的表述成為之后大多數(shù)案件和學術(shù)研究在對“犯罪行為要件”分析時的一致觀點。
目前學界和實務(wù)界的爭論焦點集中在對“幫助或煽動行為”的“心理要件”(mens rea)的認定上。對這一標準的討論始于紐倫堡審判,之后的前南刑庭和盧旺達刑庭在其司法實踐中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探討。一般認為,就“心理要件”的認定標準主要存在兩種觀點:即“知道標準”和“意圖標準”。在涉及幫助和煽動行為的心理要件時,紐倫堡軍事法庭大多選擇適用“知道標準”。在克虜伯案(36)克虜伯案:克虜伯案是最后一起在紐倫堡審理的“企業(yè)家”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克虜伯集團作為德意志軍國主義的柱石,受到國家最高當局的垂青,一直盡心盡力地扮演第三帝國“軍械師”的角色。戰(zhàn)爭開始之后,一方面,該公司全力為德國軍隊制造大炮、裝甲車、坦克、潛艇和各種輕型武器;另一方面,被告克虜伯大量雇用遭流放的猶太人和戰(zhàn)俘并強迫其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進行長時間作業(y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包括阿爾弗雷德·克虜伯(Alfied Krupp)在內(nèi)的12位克虜伯集團董事被指控犯有危害人類罪、掠奪被占領(lǐng)地區(qū)和陰謀反對和平罪。判決結(jié)果:僅1名被告(Karl Heinrich Pfirsch)被宣告無罪,其余11名被告被判處3年到12年有期徒刑。法庭還命令主犯克虜伯變賣所有家產(chǎn)以作為對受害者的賠償。http://www.baidu.com/link?url=oW1KGJqjJ4zBBpC8yDF8xDhiqDSn1JZjFWsHhEoSNd85PkV8Xil8qsgnRnWrynaE,2013-03-25.(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vs.Alfied Krupp,et al.,or the Krupp Trial)中,被告克虜伯在“明知”其雇員中存在大量被驅(qū)逐出境的集中營囚犯及戰(zhàn)俘的情況下,仍強迫他們在極端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下勞動。美國軍事法庭通過“知道標準”判定被告戰(zhàn)爭罪等罪名成立。其后的特別行動隊案(37)特別行動隊案:全稱為美國訴奧托·奧倫多夫等人案。特別行動隊(又稱突擊隊、行刑隊)是納粹德國由占領(lǐng)區(qū)黨衛(wèi)軍中的一等兵組成的部隊。他們的任務(wù)是執(zhí)行抓捕、屠殺、搜索猶太人、異己分子與地下反抗組織,并把他們送上開往集中營的火車。本案的被告是包括主犯奧倫多夫在內(nèi)的24名特別行動隊隊員。在1941年到1943年間,他們謀殺了超過100萬的猶太人和上萬游擊隊員、羅馬人、殘障人士、蘇共黨員等。所有被告都被指控犯有危害人類罪、戰(zhàn)爭罪和參與犯罪組織罪。美國軍事法庭最后判處24名被告全部罪名成立。http://baike.baidu.com/view/1909139.htm,2013-03-25.(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vs.Otto Ohlendorf,et al.or the Einsatzgruppen trial)中,美國軍事法庭再次適用“知道標準”而非“意圖標準”判決全部被告危害人類罪、戰(zhàn)爭罪和參與犯罪組織罪罪名成立。法院認為,被告“明知處決猶太人的行為正在發(fā)生,也承認作出行刑的決定‘過于草率’。但并無證據(jù)證明被告曾經(jīng)設(shè)法阻止或避免過此類行為的發(fā)生”(38)Trial of Otto Ohlendorf and Others(Einsatzgruppen),4 TRIALS OF WAR CRIMINALS BEFORE THE NUERNBERG MILITARY TRIBUNALS UNDER CONTROL COUNCIL LAW NO.10,572(William S.Hein&Co.,Inc.1997)(1949)quoted in Furundzija,Case No.IT-95-17/1-T,218.。英國軍事法庭(British Military Tribunal)在齊克隆B案(39)齊克隆B案:Bruno Tesch是一間提供殺蟲毒氣(主要為齊克隆B氣體)工廠的工廠主。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黨衛(wèi)軍也是Tesch的主要雇主之一。Karl Weinbacher是該工廠的第二把手,Joachim Drosihn是工廠的氣體處理師。這三人被指控在明知的情況下,將用于殺蟲的毒氣齊克隆B提供給黨衛(wèi)軍用于殺害同盟國公民和集中營囚犯,因此犯有戰(zhàn)爭罪。辯護方宣稱被告對于毒氣的投放地點并不知情,Drosihn也辯稱對毒氣的供應(yīng)已經(jīng)超出了其控制范圍。案件判決結(jié)果:Tesch和Weibacher被判處死刑,Drosihn被宣告無罪釋放。(Zyklon B case)中也明確提出,如果公司員工明確知道其行為會導致犯罪結(jié)果的發(fā)生,那么他們就應(yīng)為自己的行為承擔相應(yīng)的法律責任[6]。紐倫堡時期唯一適用“意圖標準”的是“部長案”(40)部長案:因本案中的21名被告全部來自納粹德國各部門首長或高級工作人員,因此此案又被稱為部長案。本案中的被告因其公職身份或所承擔的職務(wù)或參與的活動而面臨包括危害人類和平與安全罪與計劃、預(yù)謀和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罪以及戰(zhàn)爭罪等指控。本案審理時間歷時10個月,是紐倫堡審判中審理時間第二長的案件。最終,兩名被告(Otto von Erdmannsdorff和Otto Meissner)被宣告無罪,其余19名被告被判處3年到25年有期徒刑。(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vs.Ernst von Weizs?cker,et al.or the Ministries case)。法院在該案中選擇適用“意圖標準”而非“知道標準[16]”,即要求“共謀者”不僅應(yīng)知道其幫助或煽動的行為會導致主犯犯罪的成立,還應(yīng)主觀上希望(意圖)主犯犯罪行為的最終實現(xiàn)。認真分析兩種標準不難發(fā)現(xiàn),后期出現(xiàn)的“意圖標準”明顯提高了法院的定罪標準,即檢察官在證明“知道標準”的基礎(chǔ)上,還需證明被告人具有希望犯罪行為成立的“意圖”。對此,學界和實務(wù)界的普遍觀點是適用“意圖標準”將大大增加對公司行為定罪的難度,而大量司法實踐也證實了這一說法。
通常認為,現(xiàn)今絕大多數(shù)國際公約和國際法規(guī)則在談及公司責任時都在某種程度上將“幫助和煽動”行為的心理要件規(guī)定為“知道標準”,即幫助方或煽動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主犯的犯罪目的,即使該幫助方或煽動方并非意在犯罪(41)Juan Pablo Bohoslavsky and Veerle Opgenhaffen.The Past and Present of Corporate Complicity:Financing the Argentinean Dictatorship,Harvard Human Rights Journal,2006(20):292.。在前南刑庭和盧旺達刑庭的絕大多數(shù)判決中也都適用“知道標準”而非“意圖標準”,即“僅僅知道本人的幫助行為會導致犯罪結(jié)果的發(fā)生就能滿足幫助和煽動行為的犯罪意圖”(41)Prosecutor v.Furundzija,IT-95-17/1-T,Judgment(Dec.10,1998).。此外,前南刑庭還指出煽動者和幫助者的心理要件并不需要符合所有主犯的心理要件即可構(gòu)成犯罪。也就是說,他們的行為可能本身是合法的,僅僅是在涉及到幫助主犯的行為時才轉(zhuǎn)變成犯罪行為。這一標準也在2006年的《國際法委員會示范草案》(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 Draft Code)中得到確認。相較而言,盧旺達刑庭將“知道標準”進一步細化。盧旺達刑庭提出幫助行為和煽動行為本身是可分的(disjunctive),檢察官只需證明被告從事了其中的一種行為就能被認定有罪。
總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幾十年也是國際刑法理論和實踐活動飛速發(fā)展的幾十年。就公司的國際刑事責任問題而言,雖然晚近學界討論頗多,但在國際刑事司法實務(wù)中仍呈現(xiàn)一大困局:即盡管從紐倫堡審判到現(xiàn)今的特別刑庭已形成了不少涉及公司員工、董事違反國際刑法的案例,但至今仍未出現(xiàn)一起以公司的犯罪行為為被告的案件。為應(yīng)對此種矛盾局面,在實踐中,各主要國際審判機構(gòu)大多采取將公司刑事責任“間接”移植到公司負責人或?qū)嶋H施暴者身上的方式來確保公司嚴重侵犯國際人權(quán)的行為能夠得到最終的懲處。最近20年,國際社會在規(guī)制跨國公司行為方面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以聯(lián)合國為首的國際組織積極推動相關(guān)自愿性倡議,促使大批有影響力的跨國公司批準并加入相關(guān)組織,并由此推進人權(quán)意識或規(guī)范在其日常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中的滲透。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公司企業(yè)(特別是來自制造業(yè)和采掘業(yè)的企業(yè))開始在其內(nèi)部制定符合基本人權(quán)規(guī)范的公司章程,并更加主動和積極地維護人權(quán)和國際法規(guī)范[7]。
如前所述,雖然涉及公司大規(guī)模侵犯人權(quán)的案例已不占少數(shù),但由于缺乏對公司的刑事管轄權(quán),目前尚未出現(xiàn)直接以公司作為被告的國際刑事判決?,F(xiàn)今,國際社會只能通過兩種途徑解決此問題:一為間接途徑。此種途徑多存在于國際刑事司法程序中。以國際刑事法院為代表,國際刑事法院采取追究公司高管在公司侵犯人權(quán)案件中的“共謀”行為,通過對其“上級責任”行為的認定來“間接”實現(xiàn)其對所屬公司行為的控制。二是直接途徑。此類途徑多存在于一些國家的國內(nèi)司法程序中。即通過適用國內(nèi)刑法或侵權(quán)法來懲罰涉案公司及公司高管的侵犯人權(quán)行為的責任。
此兩種途徑都因其本質(zhì)屬性而存在以下弊端:首先,從國際刑法角度出發(fā),在實踐中,檢察官很難實現(xiàn)對公司高管的成功指控。如前所述,各大國際刑事審判機構(gòu)規(guī)約中在對公司高管“共謀”行為的“犯罪心理”要件問題上較為模糊的定義和相關(guān)刑事司法審判機構(gòu)仍未對“知道標準”和“意圖標準”達成一致的現(xiàn)狀,導致在司法實踐中追究公司高管犯罪的證據(jù)標準(high bar)越來越高,檢察官舉證難度越來越大。其次,從國內(nèi)法角度出發(fā),一方面,盡管一些發(fā)達國家(如美國、加拿大等國家)在其國內(nèi)刑法中就公司犯罪的行為予以規(guī)定,但該國政府基于“對外經(jīng)濟利益”及“外交關(guān)系”的考慮,在很大程度上限制法院在此類問題上的管轄權(quán)。另一方面,在一些發(fā)展中國家,基于其一貫對于國外投資的極度依賴和跨國公司對其的巨大影響力,此類國家也多對公司在本國的侵權(quán)行為采取忽視的態(tài)度。這都最終導致出現(xiàn)國際社會對公司嚴重侵犯人權(quán)的行為無法可依或有法不依的現(xiàn)狀。
然而,盡管當今國際法學界和國際刑事司法實務(wù)界對如何追究公司的國際刑事責任問題存在較大爭議,且在司法實踐中仍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應(yīng)看到,越來越多的國際法學者和組織已經(jīng)開始認識到商業(yè)性公司在國際刑法中的重要地位,實踐中也已在特定領(lǐng)域中明確承認公司國際刑事責任。目前較為一致的意見是,通過對《國際刑事法院規(guī)約》的修改來賦予國際刑事法院對公司(或法人)的管轄權(quán),進而最終實現(xiàn)對其犯罪行為的追究。此種觀點也獲得了國際刑事法院首席檢控官奧坎波先生(Luis Moreno-Ocampo)的支持。他曾多次公開支持公司應(yīng)承擔國際刑事責任的觀點[17],并許諾將其上任之后的主要工作集中在調(diào)查經(jīng)濟參與者(economic actors)在剛果共和國武裝沖突中所起的作用上(43)Luis Moreno-Ocampo,Second Assembly of States Parties to the Rome Statute of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 Report of the Prosecutor of the ICC,http://untreaty.un.org/cod/icc/asp/2ndsession/ocampo_statement_8sep(e).pdf,2013-03-25.。
綜上,在國際刑事實踐領(lǐng)域,為實現(xiàn)對公司行為的監(jiān)督,國際刑事司法審判機構(gòu)追究公司共謀的行為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對公司行為的監(jiān)督和管控,以期在最大程度上維護國際法、國際人權(quán)法和國際人道法的基本精神??梢灶A(yù)見,在不久的將來,隨著國際法學界對相關(guān)理論問題研究的進一步深入,以及國際刑事司法實踐探索的進一步加深,公司(特別是跨國公司)終將最終承擔起國際刑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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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胡志平)
Corporate Complicity in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SONG Jianing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Law,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2488,P.R.China)
Since World War II,complaints about corporations violating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have been reported repeatedly.Nowadays,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has agreed that corporations could hold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iabilities under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However,some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as well as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academia have not recognized corporations'status under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For that reason,instead of holding corporations responsible,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could only blame the corporate employees under corporate complicity for the atrocities which have been committed by corporations.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international criminal judicial practice;corporate complicity;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D997.9
A
1008-5831(2014)04-0121-08
10.11835/j.issn.1008-5831.2014.04.017
2013-12-15
宋佳寧(1985-),女,天津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法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國際公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