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

一部新發(fā)現(xiàn)的詠《紅樓夢》力作
——《甄女詞》讀解

夏薇

《紅樓夢》的傳播、接受史是一個文學(xué)史上的奇觀，而“題紅”、“詠紅”詩則是奇中之奇。題詠之中，還有一種集句詩也令人刮目相看。尤為難能可貴的是，有人竟以詩中難度最大的七律體集成130首大型組詩，雍容華貴地歌詠、評說小說《紅樓夢》，而且別出心裁地以書中次要人物香菱為見證、象征與線索，寫得撲朔迷離、含蘊(yùn)厚重、哲思悠悠、氣象萬千。這就是新發(fā)現(xiàn)的紅樓夢》評論中詩評的力作——《甄女詞》。

《紅樓夢》；題紅詩；集句詩；《甄女詞》

一、研究背景：題紅詩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研究、評論、欣賞的論文、專著和各種筆記、品題、評點(diǎn)文字?jǐn)?shù)以萬計，真正是汗牛充棟。其中，“題紅”、“詠紅”的詩詞作品數(shù)量尤為驚人。據(jù)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編輯說明》說，僅乾隆至“五四”大約160年間，“把有關(guān)《紅樓夢》的續(xù)書、戲曲、專著、詩詞等等的卷首題詞，以及追和《紅樓夢》原作的詩詞剔除不計，至少還有三千首”,“在中國古典小說名著里面，沒有再比《紅樓夢》擁有這末數(shù)量豐富的歌詠的了?！保?］

一部小說，擁有如此洋洋大觀的歌詠，實(shí)在是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盛況。

如果說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觀，那么也可以說《紅樓夢》的傳播、接受史也是一個文學(xué)史上的奇觀，而“題紅”、“詠紅”詩則是奇中之奇。

不僅如此，題詠之中，還有一種集句詩也令人刮目相看。這種不用詞語而全用前人成句為基本部件結(jié)構(gòu)而成的詩，本來就含有高級文字游戲的因素，作為文人雅戲，從來沒有普及到題詠小說的程度。而《紅樓夢》一問世，很快成為超小說，遂使文人雅士相視而笑，兢相命筆。如《紅樓夢資料匯編》卷五錄存《夢癡說夢集古詩》11首便屬此類，別具情趣，頗有可觀。于是，題詠《紅樓夢》的集句楹聯(lián)、絕句，乃至長短句，如花綻開，自成氣象。

尤為難能可貴的是，有人竟以詩中難度最大的七律體集成130首大型組詩，雍容華貴地歌詠、評說小說《紅樓夢》，而且別出心裁地以書中次要人物香菱為見證、象征與線索，寫得撲朔迷離、含蘊(yùn)厚重、哲思悠悠、氣象萬千。豈不是“奇外無奇更出奇”嗎？這就是《甄女詞》。

《甄女詞》清代刊本，頁9行，行21字。首頁首行題“紅樓夢批本”。無作者署名，無任何印鑒。共收錄題詠《紅樓夢》集句七言律詩130首。

二、甄英蓮與甄士隱

書前小序曰：

甄士隱女英蓮，歸于薛姓，遂名“香菱”。癩頭僧所謂：“菱花空對雪澌澌”，金陵十二釵副冊所謂：蓮枯藕敗，“根并荷花一莖香”也，是則蓮也，菱也，藕也，荷也，觀乎其根其葉，而盛衰榮落之變幻，具可見也?！都t樓夢》一書，實(shí)以此始，亦以此終。蓋《紅樓》隱五行光里，元神而真假，而有無，似因天而立干；而金玉，而紅綠，如隨地以生枝。載觀茫渺于空，功分叁兩為數(shù)，通靈之?dāng)?shù)，位擬星辰。五出飛來，梅開香雪；七賢歸去，竹醉深林。獨(dú)步無雙，史筆了九春之局；兩全無弊，妙用占三春之先。造五鳳其誰成，乞七巧而誰與？循乎天理，信一理之常伸；筦乎人情，任七情之紛見。自隱夢來，豈殊明用?；梢眩技凭涑蛇B環(huán)律詩百有二十章。始于“紅樓”五章，次“真中假，假中真”十章，“有中無，無中有”十章，“金玉因緣”十二章，“紅綠對開”十二章，“茫渺”三章，“空”二章，“石”十二章，“雪”五章，“林”七章，“春”九章，“史筆”一章，“妙用”二章，“三春”三章，“鳳”五章，“巧”七章，“理”一章，“情”七章，而終于“夢”七章。命曰：甄女詞。

由此序可知，《甄女詞》是一部結(jié)構(gòu)嚴(yán)密、規(guī)模宏大的集唐句詠紅組詩。批卷展誦，意象宏麗，聲韻悠揚(yáng)，恍兮惚兮，如飲醇醪。如聞唐音噌吰，如見《紅樓》閨幃。大似莊周夢蝶，竟不辨其為唐賢取《紅樓》意象入詠乎，抑為《紅樓》以唐賢詩緒織成乎？心醉神迷之余，惜其塵封高閣，闃然無聞于世，乃隨筆書一隅之感于零紙，或窺云龍于一鱗，或嘗鼎肴以一臠，或呈心香之一瓣，于“自將磨洗認(rèn)前朝”之余，亦期倘有“刮垢磨光”之效焉。

紅樓禪客早曾聞，往事閑徵夢欲分。

對影穿針魂悄悄，看朱成碧思紛紛。

匣中縱有菱花鏡，嶺上尤多隱士云。

白日在天光在地，男兒終久要功勛。

原注：①紅樓：鄭絪《奉酬宣上人九月十五日東亭望月見贈因懷紫閣舊游》；②往事：韓溉《松》；③對影：劉希夷《搗衣篇》；④看朱：則天皇后《如意娘》；⑤匣中：楊凌《明妃怨》；⑥嶺上：李商隱《題道靜院》；⑦白日：張籍《吳宮怨》；⑧男兒：姚合《送陳倜赴江陵從事》。

這是組詩第1首。按書前小序說，這一大型集句組詩共120首（實(shí)為130首），分為19題。目次如下：

1.紅樓（5首）；2.真中假、假中真（10首）；3.有中無、無中有（10首）；4.金玉因緣（12首）；5.紅綠對開（12首）；6.茫渺（3首）；7.空（2首）；8.石（12首）；9.雪（5首）；10.林（7首）；11.春（9首）；12.史筆（1首）；13.妙用（2首）；14.三春（3首）；15.鳳（5首）；16.巧（7首）；17.理（1首）；18.情（7首）；19.夢（7首）。

《紅樓》一題共5首集句七言律詩。每首均以“紅樓”二字領(lǐng)起，均含有“夢”、“隱”、“菱”、“蓮”、“荷”等字中的一字。有開篇解題之意。尤其這第1首，又是全書130首中的第1首，更是切題。首聯(lián)為品鑒小說《紅樓夢》讀者口吻，總說《紅樓夢》中主人公賈寶玉早時常顯機(jī)鋒禪悟，最終遁世出家，成為“禪客”之事。書中崇辱榮枯，情天恨海，終成渺茫一夢，至今反思求證，連夢影也將銷解無存。頷聯(lián)寫讀者進(jìn)一步追尋影像，希圖穿針引線、連綴其中情事的心靈軌跡，而倍感心境寂寞。腹聯(lián)點(diǎn)出書中兩位結(jié)構(gòu)性人物：香菱與甄士隱。上句“匣中自有菱花鏡”聯(lián)系小序所云：“是則蓮也，菱也，藕也，荷也，觀乎其根其葉，而盛衰榮落之變幻，具可見也。《紅樓夢》一書，實(shí)以此始，亦以此終?！笨梢钥闯?，這是將香菱比作菱花鏡，以此鏡鑒《紅樓夢》中人物、家族、社會的“盛衰榮落”，這是頗有見地的，置之現(xiàn)代論壇，也不可謂落伍。

縱觀香菱一生，正宜作如是觀。她本有根柢，出身地方望族，書香門第。自小生得“粉裝玉琢”?？上鍤q被人販子拐走，十二三歲被賣給書生馮淵。本以為從此可以脫離苦海，誰知又落入“呆霸王”手中，為婢為妾。她的容貌性情令賈璉驚艷，令鳳姐憐惜，令寶玉贊嘆：“老天生人，再不虛負(fù)情性的！”故而，二知道人為之喚不平曰：“玉碗金盆貯以狗矢，冤乎哉！”［1］

不僅如此，雪上加霜的是，“呆霸王”又娶潑悍刁蠻的夏金桂為妻，使香菱受盡折磨苦楚，得干血之癥，當(dāng)其奄奄一息之時，夏金桂猶然下毒要取她性命，幸而陰差陽錯，夏氏自取滅亡。她才稍得喘息，升為“呆霸王”之妻，但最終還是因難產(chǎn)而“致使芳魂返故鄉(xiāng)”，死因當(dāng)然還不離“自從兩地生孤木”，備受摧殘。香菱的生命歷程正應(yīng)了她最初的名字：甄英蓮（真應(yīng)憐）。她的生命歷程與《紅樓夢》的故事相終始，她的生活空間從甄家到江湖，到薛家，又到賈家大觀園，歷盡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也熏習(xí)了怡紅快綠、詩情畫境的文化氛圍，既在局中，又在局外，可謂全書一大見證人。

《甄女詞》開首即以“菱花鏡”比擬香菱，更是一語道出作者構(gòu)思此書本意，無怪諸多評家所見略同。如張新之曰：“香菱，鑒也，《風(fēng)月寶鑒》所自出。故生于真，而混于假，卒于雪。此鑒實(shí)照全部人物，因于葫蘆提首之。”［2］邱煒萲詩云：“請汝上場煩汝下，全書關(guān)鍵一英蓮?！保?］腹聯(lián)下句“嶺上尤多隱士云”則又點(diǎn)出了《紅樓夢》中又一位結(jié)構(gòu)性人物，這就是香菱的父親甄士隱?！半[士云”者，隱士所賞愛，與隱士結(jié)伴，并象征隱士高潔情懷之云也，亦即著名隱士陶宏景“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詔問山中和所有賦詩以答》）詩中所詠之白云。

《紅樓夢》中第一位高隱之士舍甄士隱而莫屬。他淡薄榮利，不求功名，他是小說眾多人物中第一個出場和最后一個收場的。第1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第120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一首一尾都是一甄（真）一賈（假），對起對結(jié)，一個是真事隱去，一個是假語村言。

從敘事策略說，一開篇就打破讀者傳統(tǒng)的執(zhí)一之念，可以引發(fā)更廣泛的聯(lián)想和深入地叩問。由甄士隱到甄英蓮、甄寶玉；由賈雨村到賈府，一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地演繹下去，不僅激發(fā)了讀者的思考和想像，也催生了作品靈光閃爍的構(gòu)思。此外，甄士隱是書中唯一在太虛幻境中得見一僧一道真面目和通靈寶玉的，也是唯一得聞寶黛前身——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以淚還情原委者。他是小說另一重空間、另一重世界的見證人，所以說他是小說結(jié)構(gòu)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尾聯(lián)敘寶玉中舉事。由此可知，《甄女詞》所詠應(yīng)為120回本《紅樓夢》。

三、《甄女詞》“三重”之兩重

組詩既以《甄女詞》為題，“甄女”自然為諸詩之重，其重有三，可謂“三重”。一重是130首詩，首首至少皆有“菱”、“蓮”、“荷”、“藕”四字中之一字，多者不限。因?yàn)樗淖志愫涿??！傲狻奔础跋懔狻?、“秋菱”（“菱”字已入癩頭僧念給甄士隱的預(yù)言詩中，所謂“菱花空對雪澌澌”者。）“蓮”即“英蓮”，并入金陵十二釵副冊首頁“蓮枯藕敗”之畫與“根并荷花一莖香”之題詩。如此構(gòu)詞組篇，致使130首集句詩中，無論詠何人、何情、何事，均渾涵香菱身世際遇，均有香菱應(yīng)憐應(yīng)嘆的縮影相映鑒。

第二重是句中見意。130首七律擷取了來自1000多首唐詩中的1000多句詩。其中或隱或顯意關(guān)香菱之句數(shù)以百計，今不能盡舉，姑擇錄其意旨顯著者于下，略加點(diǎn)評，以見詩家用心：

第13頁A面，玉階金瓦雪澌澌：“玉階金瓦”，言香菱落入富貴豪華之家，兼言其面對復(fù)雜的金玉姻緣?！把╀闭魬?yīng)癩頭僧所詠的“菱花空對雪澌澌”，暗示此富豪即薛家。

第21頁A面，“菱花藏雪助衰顏”：此為五代詩人劉兼《夢歸故園》其一的第二句，首句是“桐葉飛霜落井欄”。兩句對看可知，上句說時光荏苒，又是飛霜落葉，秋寒降臨的時節(jié)了。下句則說兩鬢如雪，含藏鏡中，催人衰老。巧的是用在香菱身上，“菱花藏雪”恰好是說香菱落入薛家。而“助衰顏”則說容顏身體備受摧殘，關(guān)合緊密，絲絲入扣。

第31頁A面，“菱花開落何人見”：作為菱花鏡，香菱出自甄家，見證了薛、賈兩家的盛衰榮辱，而自己這朵形單影只凄寂小花的花開花落、苦難一生，又有誰曾給予同情關(guān)照，給予回護(hù)憐惜呢？

第32頁A面，“雪滿空山不可尋，藕花落盡見蓮心”：對于甄英蓮這珠孤荷來說，顯赫薛家無異于“空山雪滿”，埋沒無聞，“呆霸王”薛蟠的淫威惡行，“河?xùn)|獅”金桂的肆意摧殘，究竟何因何果，正應(yīng)在這“雪滿空山不可尋”中尋意。而香菱本性淳厚，一心無邪，溫柔安靜，天真不改?！芭夯浔M”方見英蓮真心。真心若何？我們看“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差堪比擬。

第45頁B面，“巧者多為拙者資，碧蓮花影倒參差”：香菱靈心慧性，“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fēng)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見第48回庚辰本脂硯齋雙行夾批）卻迭遭不幸，她身上似乎集中了所有年輕女性的苦難和悲劇命運(yùn)。然而，這一切卻并沒有壓倒她，一個被人拐來賣去的苦主，一株孱弱的小花，風(fēng)刀霜劍，不僅未被摧折，反而開成了一朵奇葩。

薛蟠大字不識幾個，張口令人噴飯?！按种Υ笕~，風(fēng)流自惜，而實(shí)花柳之門外漢，風(fēng)月之假斯文，真堪絕倒也?！保?］絕慧、絕美、絕有情思、絕有理想的美香菱，卻偏偏配給絕楞、絕痞、絕無溫情、絕對混世的“呆霸王”，實(shí)在是天不作美，命運(yùn)弄人。“巧者多為拙者資”一針見血，一語道盡吃人社會的極端顛倒、極端不合理。而“碧蓮花影倒參差”則又是對辣手摧花，終至香菱“產(chǎn)難完劫”（《紅樓夢》第120回）的深情嘆惋和沉痛悼念。哲思詩情，可謂余韻悠揚(yáng)。至于泛詠香菱苦難命運(yùn)，質(zhì)疑世道天心者，佳句迭出，令人詠賞不已，齒頰生馨，難以一一列舉，只看幾句，便知此言非虛矣：

“從來有淚非無淚，拭卻千行更萬行。”（第3頁A面）

“香散艷消如一夢，白蓮難問久修心?！保ǖ?頁B面）

“重衾幽夢他年斷，積雪飛霜此夜寒?！保ǖ?9頁A面）

“榮銷枯去無非命，物換星移幾度秋?！保ǖ?9頁B面）

“綠華歸思頗無窮，菱葉秋傳鏡水風(fēng)。”（第21頁B面）

“多少綠荷相倚恨，遙卻不語淚雙雙?！保ǖ?9頁A面）

如此等等，皆有可觀。

四、《甄女詞》的重中之重——詠香菱之七律

以上為《甄女詞》中甄女“三重”的前兩重，下面再來說甄女的第三重。這就是專詠香菱的幾首完整七律。其中兩首更見匠心，自是重中之重。其重有如杜詩“花重錦官城”之重，訴諸心靈而別開生面，我們不能諱言自己內(nèi)心所收到的震蕩。

第1首是第5題，《紅綠對開》中的第5首(第20頁A面）：

紅藕香中一病身，每回回首即長顰。

不知明月為誰好，似共東風(fēng)別有因。

顏色如花命如葉，煙霞成伴草成茵。

綠窗磨遍青銅鏡，背插金釵笑向人。

原注：①紅藕：僧貫休《秋夜懷嵩少因寄洛中舊知》；②每回：李群玉《金塘路中》；③不知：杜甫《秋風(fēng)》；④似共：羅隱《牡丹花》；⑤顏色：白居易《陵園妾》；⑥煙霞：陸暢《題獨(dú)孤少府園林》；⑦綠窗：韓愈《芍藥》；⑧背插：杜牧《倡樓戲贈》。

首聯(lián)點(diǎn)香菱身世遭遇不堪回首。上句“紅藕香中”切英蓮、香菱之名，“一病身”，言其為薛蟠、金桂折磨、凌辱，成干血之疾。下句想像其背人垂淚、憶故思親苦況。

頷聯(lián)：“不知明月為誰好，似共東風(fēng)別有因。”激賞其天資美好、氣度不凡。上句說不知道明月是為了誰而變得如此朗潔、姣好。下句說在她和東風(fēng)之間很像是別有因緣，所以得到春神非同尋常的關(guān)顧（原詩“東風(fēng)”一作“東君”）。

此聯(lián)妙用杜甫與羅隱兩位唐代大詩人歌詠?zhàn)匀坏膫魃窦丫?，移位表達(dá)對香菱的嘆賞，寫得風(fēng)姿綽約、儀態(tài)萬方，如出己懷，而不露痕跡。集句詩而能臻此化境，實(shí)為鳳毛麟角，懇誠冠冕。

香菱在書中并非主要人物，其形象描寫既不集中，也不著力，只是隨情節(jié)的進(jìn)展、歲月的流程信筆點(diǎn)染，撫事增華。在用筆上可謂惜墨如金，卻真?zhèn)€給人以滴墨寸金之感。時至今日，中學(xué)生以上，鮮有不讀《紅樓夢》者，讀過三遍五遍、十遍八遍者，對其中人物、情節(jié)爛熟于胸，直至呼之欲出者亦隨處可遇。如果這些粉絲再讀過十篇八篇論及香菱的文章，即使沒見過那些云煙連綿的詠菱詩詞，無意中一低頭，讀到“不知明月為誰好，似共東風(fēng)別有因”這出神入化的兩句詩，也會怦然心動，深感道出了自己心中欲言而未能的氤氳美感。此時，若將視線向遠(yuǎn)處延伸，那些飄渺的評菱、詠菱文字，自然都會成為視屏中的鋪墊、陪襯和背景。

這是典型的“立象以近意”（《周易·系辭傳》）?！懊髟隆薄ⅰ皷|風(fēng)”正是那種以個別表現(xiàn)一般、以單純表現(xiàn)豐富、以有限表現(xiàn)無限的上佳意象。杜甫《秋風(fēng)》其二曰：“不知明月為誰好，早晚孤帆他夜歸”。詩人當(dāng)時長期漂泊西南，思鄉(xiāng)念親，歸心似箭，卻因戰(zhàn)亂而不能還鄉(xiāng)?？吹皆鹿饫蕽崳匀幌氲健安恢嗽聨兹藲w”，而自己卻難以如愿，不覺心生艷羨，甚至略帶一絲妒意：如此皎好的明月，是在青睞哪一位幸運(yùn)者呢？

羅隱的《牡丹花》曰：“似共東風(fēng)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毙稳菽档せㄆG絕人寰、春意涌溢，美到不可思議，不由人不懷疑，艷羨，她得到了東風(fēng)，乃至春神的格外恩寵，被賦予了超凡的魅力。沿著艷羨的情詩，我們不難追步兩詩中“明月”、“東風(fēng)”之象所帶來的富麗想像、溫馨氛圍和善意期許。

這恰與《紅樓夢》的意匠經(jīng)營不謀而合，看《紅樓夢》的敘事，香菱確與寶玉、黛玉、寶釵等不同。不僅故事無多，而且連貫性不強(qiáng)，更缺少有分量的肖像、心理描寫。

《紅樓夢》雖以簡筆寫香菱，卻寫得多姿多彩、活色生香，有個性，有追求，塑造了一個魅力四射的形象。然而，構(gòu)成其風(fēng)采的核心要素卻只有三項，可用四個字來概括：美、慧、溫潤。三者的碰撞、交匯、交融、映照，有似于三原色，可以生發(fā)、衍化萬千品相，相映生輝，可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香菱幼小時，是老父甄士隱眼中的粉莊玉琢（第1回）。到十二三歲拐子出賣時，“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做妾?！保ǖ?回）初入薛家時，周瑞家的粗粗看去，是站在臺階上和金釧兒玩的“一個才留頭的小女孩兒”（第7回）。當(dāng)周瑞家的得知這就是為她打人命官司的小丫頭時，特意拉了她的手，細(xì)細(xì)地看了一回之后，向金釧兒笑道：“這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第7回）?！叭卮竽棠獭奔辞乜汕洌磅r艷嫵媚有似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故在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子說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如此一來，諸多紅樓人物在她面前就遐想聯(lián)翩了。

再大一點(diǎn)，成了薛蟠之妾后，竟使初見她的情場老手賈璉驚艷不已。卻如脂硯齋所評：“垂涎如見?！睅拙湓捈裙疵璩鏊壑械南懔?，又呈露了自己的嘴臉?！都t樓夢》第16回：

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jìn)來回道：“姨太太打發(fā)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jīng)說了，打發(fā)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并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喚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開了臉，越發(fā)出挑的標(biāo)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p>

拈花惹草是賈璉本色，書中尋常可見，而為一女孩兒垂涎生妒，則屬僅見。進(jìn)而真心為其遇人不淑而憤憤不平，則更令人意想不到。但細(xì)加揣摩，卻不得不承認(rèn)，不如此敘述，便不能深入他人性的底層，接觸到他內(nèi)心未曾完全硬化的溫軟部分。不如此，也不能窺見他與鳳姐二人世界的隱秘之處。他敢于在鳳姐面前表露驚艷之情，口無遮攔，自有他的道理，看下文鳳姐反應(yīng)便知。另一方面，讀者從令他情懷如此激蕩的香菱魅力意象中可以更有興味地領(lǐng)略那充滿生活氣息而又非同一般的美艷與溫潤。

腹聯(lián)：“顏色如花命如葉，煙霞成伴草成茵。”惋惜慨嘆香菱貌美才高而命薄，點(diǎn)出金陵十二釵副冊判詞：“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shí)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眱删涑獓@有致，流走宛轉(zhuǎn)，與前四句一氣誦讀，聲韻氣度有如歌行。

尾聯(lián)：“綠窗磨遍青銅鏡，背插金釵笑向人?！眱删涫瘴?，意味無論她遭際命運(yùn)如何可憐可悲，都需振作精神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磨好自己這面非凡的菱鏡。洞見人物，映照社會。

這里要講的第二首專詠香菱的詩是第十題，《林》中的第二首（第33頁B面）。

林下還登說法臺，水蓮花盡木蓮開。

此中疑有精靈在，此事皆從元化來。

莫怪闌干垂玉筯，莫爭顏色泛金盃。

無生深旨誠難解，山蕨收時帶竹胎。

原注：①林下：張籍《送稽亭山僧》；②水蓮：白居易《木芙蓉花下招客飲》；③此中：雍陶《武侯廟古柏》；④此事：方干《石門瀑布》；⑤莫怪：李治《得閻伯鈞書》；⑥莫爭：李紳《海棠》；⑦無生：姚合《聽僧云端講經(jīng)》；⑧山蕨：皮日休《夏景無事因懷章來二上人》。

首聯(lián)點(diǎn)題，香菱拜林黛玉為師，聽講讀詩作詩之法，一時別開生面，如獲新生。上句“林下還登說法臺”，“林下”，借指林黛玉門下，香菱隨寶釵入住大觀園，頭一天就請求寶釵教她作詩，寶釵讓她先應(yīng)酬園中各種人，把學(xué)詩的事緩一緩。于是，她從賈母開始，一處處去拜見。到了瀟湘館，見黛玉高興，便笑道：“我這一進(jìn)來了，也得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保ā都t樓夢》第48回）黛玉說：“既要學(xué)作詩，你就拜我為師。”這樣，她就成了黛玉的學(xué)生，“還登說法臺”，認(rèn)師后，黛玉常給香菱講詩，香菱也廢寢忘食地學(xué)詩。

她悟性好，頗有心得。一次，黛玉讓她講講讀王維詩的心得，她說：“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無理的，想去竟是有利有情的”，“我看他《塞上》一首，內(nèi)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紅樓夢》第48回）這么看，正如詩中所詠，香菱學(xué)詩也登上了“說法臺”，而且說得很出色，當(dāng)場就受到大眾的好評：“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遠(yuǎn)，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48回）香菱這兩句“說法”，確似參禪妙悟，給后來學(xué)詩者以巨大的啟迪。

下句“水蓮花盡木蓮開”，香菱本名“英蓮”?！八徎ā奔春苫?，草本植物，因生于水中而得此名?！澳旧彙保茨拒饺?，木本植物，因生于陸地，又名地芙蓉。水蓮夏季開花，木蓮秋季開花，兩者前后相繼，均艷麗照人。前者隔水與人保持距離；后者則近在庭園之間，可就近觀賞。此花方謝，彼花已開，恰可比擬人的兩種心靈境界。即如香菱，初時如水蓮，“花開寂寞紅”，繼而，經(jīng)黛玉指點(diǎn)，詩心勃發(fā)，如木蓮盛開于人間，欣欣向榮，又是一番境界。

頷聯(lián)激賞、盛贊香菱的詩心詩才，上句“此中疑有精靈在”，“此中”指香菱從小被拐走，被賣來賣去，屢遭厄運(yùn)，卻出污泥而不染，保持了一顆純凈的詩心，又得到黛玉這樣蘭心蕙質(zhì)、高手詩人的指點(diǎn)，這些可遇而不可求的因素。所以，“疑有精靈在”，意味簡直不能不猜想其中存在神靈和天意。

下句“此事皆從元化來”，天地、大自然創(chuàng)生、化育萬物，創(chuàng)造奇跡，令人頂禮膜拜，這就是偉大的造化、元化。香菱“少女情懷總是詩”，也同樣是令人服膺、心儀的文化奇跡。不然，我們怎能理解，一個從來沒有機(jī)會上學(xué)讀書、沒收到過任何文學(xué)熏染的十幾歲女孩子，怎么會突然之間，夢中作出這么有靈氣、有意境的詠月詩呢？看吧：

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yīng)借問，緣何不使永團(tuán)圓！

（第49回）

當(dāng)時就博得紅樓詩人的滿堂彩，大家共同稱贊：“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腹聯(lián)嘆惋其詩境之凄艷、命運(yùn)之可悲、性格之溫婉。上句“莫怪闌干垂玉筯”，單看是說：不要驚訝這樣一位稚嫩、天真的娟麗女孩兒，如此悲傷而淚雨縱橫。聯(lián)系頷聯(lián)寓意便知，此句實(shí)是對香菱詩境的追繹與體味。只須對其夢中所作詠月詩中那種與生俱來的高潔、孤傲和揮之不去的骨子里的冷艷略有所感便知。其詩境籠罩在一片幽冷的月光之中，將月宮仙子那絕倫的美麗和曠世孤寂呈露無疑。酷似香菱悲劇命運(yùn)在太空的印證。所以說，傾盆之雨，遍撒太空，是一種悲劇性的宇宙意識，是香菱與詩這一敘說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無須訝異。

下句“莫爭顏色泛金杯”，意味不須與百花爭妍斗艷，但看曲水流觴，自有定奪。這正是香菱個性和飄寂命運(yùn)的寫照。她妙齡韶好，美貌如秦可卿，兼有寶釵的端麗和黛玉的秀雅，卻甘于為婢為妾而無怨無悔，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受金桂凌辱、摧殘而仍以善意相待。這是真正的“莫爭顏色”：毫不顧矜自己的美容美質(zhì)，毫不計較自己地位的卑賤和所遇的不公。這很容易被人視為天生的奴性而恨其不爭。但若換一個角度看，這又是一種超越，是一種對世俗名利地位與恩怨的超越，是對良善人性的過濾和提純。雖然未必可以應(yīng)世致用，卻至少可以成為照燭理想與希望的熹微曙光。

尾聯(lián)：香菱命運(yùn)、性格、詩情、詩境泄露的天機(jī)物喻，令人惶惑，深感生滅得失奧義無窮。這是誤入，也是誤出，是啟迪，也是概嘆。上句“無生深旨誠難解”，意味，在香菱一類個案面前，佛家關(guān)于萬物實(shí)體無生無滅的法旨，玄深莫測，委實(shí)難以索解。確如其序所陳“循乎天理，信一理之常伸；筦乎人情，任七情之紛見”、“真中假，假中真，無中有，有中無”、“渺?！?、“空”、“夢”。

下句“山蕨收時帶竹胎”，意味，采收山蕨時，順便收得了竹筍。有影帶薛家意外之獲，扶正香菱而至暗結(jié)珠胎之意，亦關(guān)合香菱天真為人，不計得失。此句內(nèi)涵一個反思：人生抱“不問收獲，但問耕耘”理念者，未必儉于收獲。而反其道而行者，亦不乏收獲。得失生滅之理，似此難窮，焉得不惶惑乎！

［1］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4.

［2］三家評本《紅樓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4.

［責(zé)任編輯：楊 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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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8616（2014）03-0098-06

2014-02-17

夏薇，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北京，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