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瑞平
一直認為,雕是自然界中最富性格和表現(xiàn)力的動物。兒時居住的山村名曰皋落,“皋”者,字典的解釋是“水邊的高地”。確實,皋落村本就坐落于太行山頂,背靠太行山主峰之一的白羊山,又南面環(huán)水,不是“水邊的高地”又是什么!
皋落這個地勢既是如此得天獨厚,自然就少不了形形色色的動物。說到它們的性格,當然各色各樣。魯迅在《狂人日記》里這樣描寫: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大抵不錯。走獸們隱匿于山林草莽中,難免帶些陰戾之氣,故而先生給出的評價,多少是貶義的。雕卻不在這些范圍之內(nèi)。雕住在云蒸霞蔚的白羊山頂,整日里瀟灑而出,大方而入,時而以王者氣度在透明的空氣中旗幟似的飄搖。它是天然的明星,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和獸,都只能仰視它。
皋落村南環(huán)水曰“南河”,此時正值黃昏,夕陽的余暉涂抹在粼粼流淌的南河上,貧寒的河一時間變得金碧輝煌;東、南、北三面已漸次灰暗下來,西天卻仍然明亮,氤氳著紫灰色的云氣。光芒漸次收斂的太陽,在殞落的前夕顯現(xiàn)出大得驚人的光輪,將水墨般陰黑的林梢染得血也似的紅,此時的雕,如夢方醒。它高昂起頭,伸展雙翅,伸展,伸展,把雙翅伸展到極限,然后優(yōu)雅地一拍,縱身離開巉巖,躍入黃昏溫暖的氣流之中。雕被逆光洗出的黑色剪影在紫紅色的云海里做著大幅度的盤旋,旋到云頂之時,雕的翅膀就靜止不動了。在人們驚怵的追視中,雕雙翅平展如精靈般乘著迅疾的暖氣流徑直掠向暮色蒼茫的地平線。
在叢山和荒原中,雕是沒有天敵的。它們是食物鏈頂端的霸主。但是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也會偶爾使雕窮途。記得有一回,村里人打中了一只大雕,這受傷的王者,被農(nóng)人們活捉了。我飛跑去看的時候,它給關(guān)在糧倉里,腳上系了根鐵鏈,鐵鏈子拴在一旁滾著的碌碡上。
雕雖負傷,斗志不輸。見有人進來,它就奮力一飛,帶得腳上的鐵鏈子嘩啦啦直響。待人們咳嗽、揉眼畢,它終于昂頭挺胸地站在那只二斗桌上了。即便在被囚的窘境,它也好似刻意地要保持一個至少可以與人平視的高度。
雕有一個漂亮的流線型身體,毛羽幾乎通體深褐色;灰色的尖喙閃耀著金屬般的冷光,滴溜圓的雕眼鋒芒畢露。常年在高天上俯瞰天下的角度,雕已然養(yǎng)成了雕氣貫長虹的精神力量,雖然右翼下的毛羽鮮血淋漓,雕卻似乎毫不理會傷口的疼痛。出于驕傲,它把巨大的翅膀收得很緊,仿佛一個自負的人把兩手背在身后的姿勢。雕腳下這張油漆剝落、木榫開裂的二斗桌,儼然就是一個小小的祭壇了。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戲臺上那些被捕的英雄,那時正興樣板戲,就是李玉和、洪常青什么的,雖然落魄卻大義凜然,不失自己的威風??戳艘魂嚕疫@樣覺得:一方面,它沒有把人放在眼里;另一方面,它的魂兒也不在這里,而在其他不為人們所知的地方翱翔。
雕的下落,我后來沒有追問過。雕一向孤獨,卻不是一種可以讓人可憐、同情的動物,所以不容易讓人替它去擔什么心。有回觀摩一個書家的寫作過程,我看他那靈活的筆鋒在宣紙上縱橫馳騁,耳邊聽見有人贊說是“筆走龍蛇”,心里忽然就想起那雕來。我想龍還罷了,蛇算什么東西,它在泥沼里那點兒蜿蜒曲折哪能提到話下。我真想告訴人們雕的翅膀曾經(jīng)在天空中畫下過什么樣的軌跡。用書法來形容的話,那就是時而如大草般狂放不羈,時而如行書般流利酣暢。當一幅書法作品成稿、書家最后用印的時候,那雕也就瀟灑地收翅,穩(wěn)健地停落在山石之上,化為一個霸氣的落款。
做一只雕意味著什么,也許,只有雕自己知道。
選自《山西日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