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的兔子

一

我正在上班，忽然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他說母親被檢查出了肝癌，已進入了晚期。一種前所未有的愧疚，吞噬著我的心。成家后，我一直忙于工作和自己的小家庭，回家的次數(shù)日漸稀少。上個月于百忙之中抽個空回娘家，一吃完中飯就要走，母親看著我的臉，小心翼翼地跟我商量：“燕子，今天別走了，在家陪媽住一宿吧？”

彼時，我揪心于手頭的一攤子事，心里正不耐煩，沒有經(jīng)過考慮，話就脫口而出：“我工作有多么忙，你跟我爸都知道，我都快被這份工作給累死了，哪有時間和心情在家住一宿？況且我就是住一宿，還不是照樣得走？”

話一說完，我就后悔了，可覆水難收。我只得陪起笑容，就放緩了語氣跟母親解釋：“媽，我最近確實是沒時間，等忙完手頭的事情，我就好好地回來陪陪你?！?/p>

還沒等我忙完回家陪母親，就等來了她患絕癥的消息。古人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真是一個永遠也走不出的怪圈。不知不覺，淚水模糊了滿臉，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對我的重要，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代替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就在那一刻，我做了個決定，放下手頭的工作，回家陪伴母親最后的時光，因為我陪伴母親的時光已短，工作的機會還來日方長。

回家的路上，我傷心的很少說話，唯有淚水不住地悄悄滑落。我在心里想著母親，母親不會離開我的，她的身體那么健康，精干麻利的，即使再活個二三十年也沒有一點問題，可她，竟然要撇下我走了，永遠地走了！從此，這個世界上再也看不見我母親了！從此，我再也聽不到母親的聲音，看不到她的笑容了！從此，我就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了！

二

在母親面前，我永遠都是受到呵護的孩子，我的每一次人生經(jīng)歷，都有她的陪伴。

小時候我體弱多病，每逢考試都會大病一場。每一次生病，母親都會騎著家里的舊自行車，帶我去離家挺遠的衛(wèi)生所打針，我坐在車的直梁上，母親穩(wěn)穩(wěn)地騎著，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害怕。打完針，路過市場，母親會停下來，為我買點好吃的，我那時傻傻地想，如果要是能經(jīng)常生病，該有多好呀！長大后偶爾想起幼時，我會忍不住為此發(fā)笑。

時間不知不覺中飛逝，轉眼我初中畢業(yè)，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初次離家，母親千叮嚀萬囑咐，生怕我照顧不好自己。終于熬到周末，我快樂得像只小鳥一樣飛奔回家。母親看到我的那一瞬間，眼里含著淚花，嘴角帶著幾個透明的水泡。父親告訴我，在我離家的一個星期，母親擔心得夜夜睡不好，著急上火，嘴上起了水泡。要回學校了，母親給我?guī)Я撕枚嗨统缘?，一直目送我離開，直到看不見了，她才失落的迤邐而去。

我邁向社會的第一次面試，也是母親陪著我一起去的。那是一家不大卻很穩(wěn)定的公司，我一做就是近10年，直至現(xiàn)在。很多人都勸我換一家大公司，母親卻不讓我好高騖遠，我聽了母親的話，專心致志，終于成了部門主管，風光無限。

第一次和男朋友約會，因為回家太晚，被母親嚴厲的訓斥。她教導我，女孩子要懂得自愛，不然沒有人會尊重你！我當時覺得母親小題大做，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是對的。無論周圍如何紛雜，我依然恪守著做人的底線，收獲了完美的愛情。

懷第一個孩子時，由于胎兒發(fā)育不良被迫流產(chǎn)。那一日，母親也是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從午夜一直到天亮，我被折騰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母親心疼得一個勁地流淚。出了手術室，她更是寸步不離的守著我，生怕我有個閃失，一遍一遍地安慰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一直以來，都是母親在為我付出，我卻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么，現(xiàn)在母親生病了，我要陪在她的身邊。

三

我每天陪在母親身邊，陪她治療，給她安慰，這一時期，在我的腹內，正有一個小生命在悄悄孕育，我將這個天大的喜訊告訴母親，并懇切地對她說：“媽，你要勇敢一些，你曾經(jīng)答應我，要幫我?guī)Ш⒆拥难?！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p>

我的話激起了母親所有的希望，她發(fā)誓要為了所有愛她和她愛的人，勇敢地面對生活給予她的一切。

在親人的鼓勵下，母親勇敢地和病魔斗爭著，我看到了母親的痛苦，也看到了她的勇敢和樂觀。免疫系統(tǒng)的損害讓她全身軟弱無力，大把的藥品破壞了母親的嗅覺，一杯普通的白開水到了她的嘴里就成了難以下咽的鹽堿水。為了增強母親的體質，我總是變著法地為她做上可口的飯菜，每次喂她喝水，也將水溫調到適合的溫度，有時看她用杯子喝水困難，就拿來吸管讓她吸著喝。

化療后，母親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我每天都要幫著她洗臉刷牙，做全身按摩，并用中藥為她泡腳。稍好一些，我就攙著她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慢慢的行走。

按規(guī)律每個癌癥病人經(jīng)過兩次化療后，頭發(fā)都會慢慢脫掉。母親是個愛美的人，一看見毛巾上沾著掉的頭發(fā)，總是抑制不住眼淚，我就會輕聲地安慰她：“你別難過，頭發(fā)還會長出來的?！睘榱斯膭钅赣H，我為她買來了漂亮的假發(fā)。生平第一次戴著假發(fā)出去，母親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被熟人看出來，可是所到之處，并沒有一個人向她投來異樣的目光，人人都很自然地同她打招呼，這讓母親感到特別欣慰。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也讓母親充分感受到了親人的大愛，也充分地理解了人生。她說：“人生從來不像我們所想象的那么美好，也不像我們所想象的那么不幸。不論處在何種情形下，生活這杯咖啡都飄散著一如既往的味道，總是在濃郁的香味里隱藏著些許清苦，但無論怎樣，都要勇敢地喝下去?！?/p>

我看著母親痛苦，心里如刀絞一樣難受，但母親始終微笑著，還反過來安慰我，她說這段時間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因為我可以像小時候那樣整天粘著她，只不過那時是我依靠著她，現(xiàn)在是她在依靠我。

四

即使我們做了最大的努力，母親的生命依然如風中的輕煙，一點一點地消散。

我親眼看著母親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氣。她的目光渙散，雙手揮舞，向虛空中做最后的掙扎。我抓住她的手，對她說：“媽，你別害怕，我陪著你，我會一直都陪著你?！彼⒖贪察o下來，不再有任何的動作，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我知道母親放不下父親和我肚里未出世的孩子，就告訴她：“我一定會把爸爸照顧好，我和老公一定會過得幸福，寶貝一定會平安長大，媽你放心吧?！?/p>

母親早已做不出任何回應，可我仍然固執(zhí)地對她說話：“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一定還會做你的女兒?！蔽曳磸偷卣f著這幾句話，一直說一直說，一直到母親流下眼淚，漸漸地停止了呼吸。

醫(yī)生說流淚是人死之前的正常生理反射，可是我始終認為，母親一定是聽見了我說的話，放心了才走的。我只能這么想，心里才會有稍許寬慰。我給母親擦拭了眼淚，為她閉上眼睛。我知道她心里有太多的不舍得，太多的不甘心，太多太多的柔情和牽掛，她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看見外孫女出生，沒能親手抱一抱她，沒能守護她一天天長大。

母親最終安詳?shù)淖吡耍乙苍谂隳赣H最后的旅程中，對生命、對親情有了更深的認識。我并沒有像很多人一樣無法自控地嚎啕大哭，相反我自己也沒想到身處這樣的時刻我還能很冷靜地告訴爸爸，母親以后不能陪他了，但她走得很安詳。撫摸著母親的身體，我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還是溫熱的，還是柔軟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很安慰，母親雖然已經(jīng)停止心跳和呼吸，可她的溫度還在，我還能感覺到母親的溫暖，母親仿佛還活著，她一直都在我身邊。

多少天過去了，我的眼前總浮現(xiàn)出母親臨終前的樣子，我?guī)缀趺刻於荚谒寄钏?，幾乎每天夜里都會夢見她……尤其到了?jié)日，我就會倍加思念她，想起她騎著自行車帶我去診所打針，想起她目送我上學時孤獨的背影，想起她在我結婚前夜擔憂的面容……一切一切，醞釀成人生最醇厚的美酒，留待我以后的日子細細品味。

母親去世3個月后，我生下了女兒，一個長著一雙漂亮眼睛的女孩，見過的人都說，她和母親很像。想母親在黃泉下有知，也會倍加欣慰的。

但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母親生命的最后時光，是我陪著她度過的。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印在我的腦海里，成為我人生最珍貴的記憶。親愛的母親，我知道你在看著我們，我會好好地撫養(yǎng)女兒，把你對我的愛傳承下去。

（摘自《女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