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寒+陳錫明
曾任國務院副總理、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長的張愛萍上將家,是我父親周利人去得最多的地方。每次得知父親到京,張愛萍總要派車接到家中居住。戰(zhàn)友相見,在品茶之間,與老首長敘敘抗日舊事,交流時政看法,議論人生經(jīng)歷,這是父親最為快樂的事情。
戰(zhàn)火錘煉出來的情誼
父親同張愛萍之間的友情,要追溯到抗日戰(zhàn)爭最為艱苦的年代。他們是在1941年夏季日軍對鹽阜根據(jù)地第一次大掃蕩中結識的。當時,日偽軍調(diào)動了1.7萬余人,分四路向新四軍軍部所在地——鹽城發(fā)動進攻,由于雙方兵力過于懸殊,新四軍主動放棄鹽城,主力跳出敵偽包圍圈,轉(zhuǎn)向敵之側后進行游擊戰(zhàn)爭。率領主力部隊在外圍機動作戰(zhàn)的新四軍第三師第九旅旅長張愛萍,得知周利民依然在內(nèi)線堅持武裝斗爭,敬佩他是條硬漢,張愛萍和鹽阜區(qū)黨委書記劉彬當即任命他為中共鹽城縣委書記。張愛萍還專門給我父親配了一部電臺和四名報務員,以保持和他的聯(lián)系。我父親率領小股武裝在根據(jù)地內(nèi)殺漢奸、除叛徒,與掃蕩的鬼子周旋,并及時給張愛萍提供軍事情報。他們并肩作戰(zhàn),互相配合,生死與共,在兄弟部隊配合下,粉碎了日寇對鹽城的第一次大掃蕩。
1943年初,日軍又糾集了十倍于我的兵力,再次撲向鹽城,進行第二次大掃蕩。副師長張愛萍擔任鹽阜軍區(qū)司令員兼政委,統(tǒng)一領導鹽阜地區(qū)反掃蕩斗爭。他率領主力跳出包圍圈,在敵后機動作戰(zhàn),伺機攻擊日軍重要據(jù)點。我父親率領鹽阜軍區(qū)第八團,堅持在根據(jù)地內(nèi),利用改造過的河網(wǎng)地形牽制敵人,襲擊和騷擾日軍,并為主力部隊搜集和提供情報。在反掃蕩最困難的時候,手里兵力不多的張愛萍又讓馬仁輝帶一個主力營加強我父親的部隊,馬仁輝任團長,周利人任團政委。在內(nèi)外默契的配合下,不到三個月就取得了第二次反掃蕩的勝利,令陳毅和黃克誠都感到高興。我父親敬佩張愛萍的軍事指揮才能,而張愛萍則器重我父親的頑強和機智。
1946年底,我父親在艱苦的斗爭中得了重病,而張愛萍在指揮戰(zhàn)斗中頭部受重傷,兩人一起被組織上安排去大連治病。在大連老虎灘的山上,兩家相鄰而居,互相照應。
1949年渡江戰(zhàn)役前,張愛萍在蚌埠接受了黨中央要他組建中國第一支海軍的新任務,他又拉上我父親一起干。他派我父親隨解放大軍進入上海,擔任海軍接管處處長,接收國民黨海軍在上海的攤子,建立起華東海軍上?;?。后來又派我父親去擔任起義過來的五艘國民黨軍艦的軍代表和政委。不久,在蕪湖荻港同國民黨轟炸機發(fā)生了激烈的??諔?zhàn),在軍艦即將沉沒時,父親是最后一個棄艦跳江的。九死一生的父親隨后又被張愛萍派去建立青島海軍基地,有了新中國第一支魚雷快艇部隊。
在“文革”動亂中,兩人同許多老干部一樣都遭到殘酷的迫害和打擊。進入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后,他們在許多重大問題上英雄所見略同。兩人脾性相似,都是剛硬率真的漢子,又都愛好書法、攝影、作詩,可說是心神交融的知己。
我父親對領導不是個盲從的人,能讓他佩服的領導并不是很多。但張愛萍卻始終是父親敬佩的領導,他敬重張愛萍的人品、軍事上的指揮才能和在兩彈一星上的特殊功績。父親是個固執(zhí)、倔犟的人,但對張愛萍說的話總能聽得進去。張愛萍也很關心我父親的情況,在我父親受到江蘇省原領導人許家屯(后叛逃美國)的排斥和打擊時,他和中顧委的黃克誠等一些老同志,多次為我父親遭到的不公待遇抱不平,張愛萍還直接把電話打到了江蘇省委。
親如一家 詩書傳情
父親帶我去過張愛萍家?guī)状?,第一次是我在北京讀中央黨校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期間。張愛萍家位于皇城根白米巷的一座四合院內(nèi),當時是李又蘭阿姨開的大門。父親剛一說我的名字,李又蘭阿姨二話不說,拉起我的手,直奔里屋,一邊走一邊喊著:“愛萍,你看是誰來了?”張愛萍一楞,脫口而出:“是周利人家的吧?!痹瓉碓诶钣痔m阿姨眼里,我太像父親年青時的樣子,這讓他們想起那戰(zhàn)火紛飛、生死與共的日子。李又蘭阿姨興奮地對張愛萍說:“他是大連生的小寒啊?!币幌伦幼屛腋械较蟮搅俗约杭乙粯拥挠H切。合影時,張愛萍一定要我和他站在中間,謙和地說“世界是你們年輕人的”。
那天,父親和張愛萍在客廳聊得十分投機。聊著聊著父親突然一拍大腿說:“糟糕,忘了上火車的時間了?!彼统鲕嚻币豢矗x開車時間僅剩40分鐘。張愛萍家在北京城東北角,火車站在西南角??粗赣H著急,張愛萍也著急起來,他連忙喊來司機,開上他的專車,打上閃燈送父親趕火車。路上警察見是中央首長的車,又打著閃燈,知道有急事,一路放行。專車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大半個北京城,終于在列車發(fā)車前幾分鐘趕到了車站。張愛萍平時很少動用自己的特權,這是難得的一次為父親破了例。
1982年11月深秋,父親又去看望張愛萍,并給他帶去一些江南的螃蟹和茶葉。回到溧陽后隨即就收到了張愛萍的來信,信中附了一首用毛筆書寫的題為《酬南來蟹》的詩贈與父親:
西山木葉紅半天,玉泉菊黃同增艷。
南蟹北來路千里,舊誼似水寓清寒。
患難戰(zhàn)友的情誼欣然躍于紙面,這讓父親甚為感動。12月份父親在鎮(zhèn)江金山,遙望滾滾東去的江水,沖擊著金山腳下的巖石,激起陣陣浪花。觸景生情,揮毫賦詩一首,回贈張愛萍。題目是:
《和張愛萍同志詩一首》
讀罷新詩詩有聲,聲聲喚起舊時情。
金焦浪拍蟲沙凈,江上秋風自嘯吟。
張愛萍借西山紅葉和玉泉黃菊,表達了云開霧散、陽光明媚的政治形勢和喜悅心情。父親借金焦水浪和江上秋風,抒發(fā)了粉碎“四人幫”、國內(nèi)政治重回健康軌道的大好局面和感慨之情。
山谷中嘹亮的軍號聲
上世紀80年代初,茅山為了充分展示新四軍在蘇南的抗戰(zhàn)歷史,紀念犧牲的7000抗日將士,需要重建新四軍紀念館。然而,“文革”浩劫后百廢待興,鎮(zhèn)江專區(qū)的財政資金十分有限,拿不出錢來。剛剛恢復工作的父親,主動挑起了籌集建館資金的重任。他帶著年輕的館長史建和,不辭勞苦,四處“化緣”,先后跑了500多個單位和個人,募集到360萬元,這在當時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字。用這筆錢建成了3700多平米的新四軍紀念館主展館,使茅山新四軍紀念館成為全國紅色教育基地。張愛萍得知后,感激地稱我父親為新四軍英烈們做了一件大好事。endprint
1995年,在父親的積極推動下,由鎮(zhèn)江市黨員捐資,在茅山新四軍紀念館旁的一座山腳下,修建了一座高達36米的蘇南抗戰(zhàn)勝利紀念碑。為此父親親赴北京,請國防部長張愛萍將軍題寫了“蘇南抗戰(zhàn)勝利紀念碑”的碑名。
這座聳入云霄的紀念碑建成揭幕那天,人們在山下的廣場中央點燃鞭炮致敬時,空中隨之響起嘹亮的軍號聲,“滴滴噠噠”地在郁郁蔥蔥的山谷中回蕩。當年新四軍戰(zhàn)士沖鋒殺敵的場面躍然浮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父親在抗戰(zhàn)勝利紀念碑旁,激動地撥通了張愛萍將軍的電話,興奮地說:“老首長,報告一個好消息,茅山抗戰(zhàn)勝利紀念碑建成了,請你聽一聽山谷中新四軍的軍號聲?!比缓螅咽謾C高高地舉在空中。
“聽到了,聽到了?!笔謾C中傳來張愛萍將軍欣喜的聲音。兩位新四軍老戰(zhàn)士此刻雖遠隔數(shù)千里,但通過這種獨特的方式來向長眠在江南大地上的英烈們表示他們的敬意。
從此,只要在山下廣場中央燃放鞭炮,四周群山中就會響起嘹亮的軍號聲?!凹o念碑的軍號聲”成為茅山新四軍紀念館一道獨特的風景。
一塊不尋常的碑文
我父親最后一次和張愛萍見面,是他去世前的一個多月。2000年12月,為了請張愛萍給鎮(zhèn)江烈士陵園的紀念碑題寫碑文,身患癌癥的父親不顧旅途的艱辛,坐了20個小時的火車遠赴北京。象每次去張愛萍家一樣,父親的到來總給白米巷的四合院帶來許多歡樂,父親的幽默話語,讓張愛萍高興得仰頭大笑。臨別時,張愛萍一直送到大門外,和我父親緊緊擁抱,一直目送他乘坐的汽車遠去。
但張愛萍怎么也想不到,這次依舊同他談笑風生的老戰(zhàn)友,此刻已身患絕癥,他是在用生命的最后一點熱量,為革命先烈,為子孫后代,在做最后一件事。
父親去世后,張愛萍將軍得知其安葬在茅山“蘇南抗戰(zhàn)勝利紀念碑”的山腳下,已91歲高齡的他,盡管行動不便,依舊懷著對老戰(zhàn)友無限思念的心情,提起毛筆,飽蘸濃墨,用他那蒼勁的書法為父親的墓碑題寫碑文:
“新四軍老戰(zhàn)士 周利人同志墓
二○○一年五月 張愛萍”
這也是開國上將張愛萍唯一一次為一個昔日新四軍戰(zhàn)友題寫碑文。張愛萍將軍將對我父親的器重和思念通過這塊碑文永遠地留在了父親的身旁。
清明時節(jié),遠在北京的張愛萍和李又蘭,特意請洪強代表他們,給我父親的墓碑獻上一個大花圈,在墓碑前鞠上一躬。
就在給我父親墓碑題字后沒幾天,張愛萍也病重住進了醫(yī)院。兩年后,開國上將、副總理兼國防部長、中國海軍創(chuàng)始人張愛萍也離我們而去。兩位新四軍老同志風雨60載中結下的深厚感情,就這樣凝聚在這塊不尋常的碑文中,留給了世人。
(責任編輯 徐君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