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虎
祖父去世的時候,傳給父親一把紫砂壺。
據(jù)村里的老人講,祖父是清末的秀才,十幾歲就中了,是我們塬上的第一名。祖父的這把紫砂壺,就是他中了秀才之后去長安,在大雁塔下朋友送的。這是一把方壺,外形很簡單,朱砂色,宜興產(chǎn),刻有“二泉”兩字,是制壺名家邵友蘭做的。
祖母老家在天水,很賢惠,勤于勞作,祖父就整天端著一把茶壺,讀書,閑轉(zhuǎn)。這種閑人的生活,最終被“改造”,在戲臺上挨批斗。祖母給我講,祖父每次都不顧疼痛,把頭昂得很高。當然,在這個時候,祖母把他的紫砂方壺藏在了土炕里。
我見到祖父端著紫砂壺喝茶的時候,已經(jīng)改革開放了。祖父留個大背頭,穿一身土布短褂短衫,走起路來昂著頭。祖母從炕里掏出了方壺。祖父用井水細細地沖洗了一遍,洗掉壺上的塵污,然后放了一塊寡婦豆腐在壺中,置于大鐵鍋中用沸水煮了約莫半個小時,撈出來,在太陽下暴曬一個中午,再把甜甜的玉米稈弄成短截放在壺中繼續(xù)煮,煮上一個多小時,撈出來,放上茶葉,支起來,用南山的柴木沸煮。
“這叫熱身、降火、滋潤、重生。茶壺也跟人一樣,輪回重生?!弊娓笇ξ艺f。南方產(chǎn)茶,北方不產(chǎn)茶,祖父喜歡喝涇陽茯苓茶,黑磚一樣,茶里面“金花”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幾乎整個村子都能聞到。父親不知道從哪里弄來西湖龍井和紫陽毛尖,但是祖父不習慣喝,嫌清淡。
方壺隨著歲月的流逝,在祖父的火烤中閃著油亮的光芒。祖父說,那不是茶垢,是茶油。老年的祖父就喜歡端著壺,不說話,似有所思。
祖父與方壺相互融合,不能割舍。有人曾拿一百個銀元來和祖父換這把方壺,祖父斷然拒絕。方壺陪伴了祖父一生的酸甜苦辣,榮辱與共,他舍不得這把壺。
祖父去世的時候,82歲。我記得是個秋天的早晨,陽光柔和地照在炕上,我陪祖父喝完茶,祖父覺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難,便讓我去找父親。他掙扎著吃了一小碗手搟面,抽了一小袋旱煙,就安詳?shù)刈吡?,好像睡著了?/p>
我長大后去過宜興,看過各種各樣的紫砂壺,方圓不一,顏色多樣,讓人眼花繚亂。由于紫砂泥近年來幾乎絕跡,紫砂壺越來越珍貴,成了文物和古董,人們紛紛收藏。但是我覺得,無論哪一件都沒有祖父的方壺好。
壺人相識是機緣,人壺相伴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