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光

我和詩靈

“我昨夜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在夢里，我變成了一個小嬰兒，那個身材修長，銀灰色皮膚，尖下巴，大眼睛的外星女人把我抱在懷里，用一個奶瓶給我喂奶。我吃飽后，她把我放在嬰兒床上，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給我唱搖籃曲……”

詩靈握著拖把，一動不動地聽我把夢境講完。自從我記事起，我就經常做這個夢，詩靈是孤兒院里唯一一個愿意聽我講述夢境的人。雖然我的夢總是千篇一律，都是那個神秘的外星女人在給我喂奶，哄我睡覺的情景，詩靈卻從不嫌煩，總會耐心聽我講完。

我把手里的拖把放在水桶里洗凈擰干：“詩靈，你說我為什么總會夢見同一個外星人？”

詩靈握著拖把，用力拖著走廊的地板：“你是不是電視看多了？”

“怎么可能！史院長每天只讓我們看半小時的電視，我又沒多看。再說，我在電視上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外星人！”

詩靈歪著腦袋想了想：“你說的那個外星人，好像是吉利斯星球的居民。我從書上看過，吉利斯人的相貌就是那個樣子。不過從2134年開始，他們星球就陷入了內戰(zhàn)，所有太空港都被封鎖，當地居民都不能離開自己的星球，所以我們現(xiàn)在很少在電視上見到吉利斯星人。”

我一邊拖著地板一邊說：“奇怪了，那個星球在我一歲那年就不再和地球往來，為什么我經常夢見吉利斯星人？而且我在夢里經歷的一切都非常真實，就像我很小的時候親身經歷過一樣。難道，我小時候真的是在一個吉利斯星人身邊長大的？”

詩靈一邊在桶里洗著拖把，一邊困惑說道：“這只是你的夢吧。如果你小時候生活在吉利斯星，她為什么要把你送來地球？”我喜歡詩靈，因為我做的夢哪怕再荒誕不經，她也不會像孤兒院里的其他孩子那樣說我是撒謊精，只會平靜地說出她的懷疑。她是我在孤兒院里唯一的朋友，其他小孩平時都不怎么跟我說話。

我心不在焉地把拖把放進水桶里洗凈：“你看過《超人》吧，超人的父母就是把他裝在小飛船里送到地球的，也許我在吉利斯星的父母為了逃避戰(zhàn)亂，也把我送到地球?！?/p>

詩靈哈哈大笑：“你是看太多漫畫和小說了，才會做這樣的夢吧！我知道，你把節(jié)省下來的零用錢都拿去我們鎮(zhèn)唯一的書店買了這些書，《超人》、《人猿泰山》、《叢林之書》、《墳場之書》。平時怕史院長發(fā)現(xiàn)，就把書藏在枕頭底下！小心啊，要是院長發(fā)現(xiàn)你在熄燈之后偷偷看書，肯定把你這些書沒收了！哎，這桶里的水太臟了，我去換一桶干凈的水來?！?/p>

詩靈拎著水桶消失在走廊盡頭。我們從記事起就生活在孤兒院，從小就得學著不讓大孩子搶走我們的點心和飯菜。當我們長大一點，就開始學著在孤兒院干活，打掃衛(wèi)生，照顧比我們更小的孩子。我們的孤兒院處于偏僻小鎮(zhèn)，附近沒有學校，還好我們這里有網絡，史院長每天都讓我們通過網絡課堂進行遠程學習。我們學習網絡課程的時候，她在旁邊監(jiān)督，防止我們私底下用電腦上網聊天或者看動漫。在不上課的時候，我們被禁止觸碰電腦，每周只有一個小時的自由上網時間。史院長告訴我們，當我們滿18歲之后，就可以參加大學入學考試，錄取者可以離開小鎮(zhèn)去上學。但在18歲之前，我們都只能待在這個小鎮(zhèn)，待在孤兒院里。

我走到走廊的窗口前，在窗玻璃上端詳著自己的臉。我個子瘦小，黃皮膚，長著一張扁平的臉，典型的地球亞洲人長相。我長得一點都不像夢里的那個吉利斯星女人，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推測，我的真實故鄉(xiāng)在吉利斯星，我父母為了讓我逃避戰(zhàn)亂，把我整容整成地球人的模樣，然后把我送到地球的孤兒院。等我的母星戰(zhàn)亂結束，他們就會過來接我回去。

“水來了！”詩靈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不知為什么，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更加醇厚柔和。

我轉頭一看，差點驚叫出聲。詩靈跟我一樣，都是13歲，個子也跟我差不多高。怎么她走幾步路去打水，回來后個子一下子長高了那么多？她連面容都變了，看上去就像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我結結巴巴地說：“詩靈，你、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那么多？”

詩靈低頭一看，急忙閃進旁邊的房間里。片刻之后她再次出來，又恢復了13歲的樣子。我忙問：“你還會變身？”

詩靈吐吐舌頭：“什么變身啊，你看錯了！我們趕緊拖地吧，要是拖不完，就趕不上早飯了！”

我點點頭，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和詩靈繼續(xù)拖地。詩靈一定像我一樣，也是被父母送來地球寄養(yǎng)的外星人，所以她跟其他地球人不一樣，可以隨意變化自己的外形。難怪她一向不會嘲笑我做的夢，因為她知道，我可能是流落地球的外星人，跟她一樣。但她很注意隱瞞自己的身份，就連我——她最好的朋友，她也不方便透露這個秘密。畢竟，要是讓其他人知道我們是外星人，他們會仇視我們的。

地球已經和外太空不少星球建立了外交關系，不少外星人都來地球留學、工作。但我上網時，經常在論壇上看到人們對外星人同事、同學的吐槽，而一些在外星工作、學習的地球人也在論壇發(fā)帖說在外面受到外星人的歧視和欺負。其實他們之間也沒有什么大矛盾，只是來自不同星球的種族之間存在著文化和生活習慣的差異，容易造成誤會而已。無論如何，為了避免地球人的猜疑，我還是像詩靈一樣，隱瞞自己的外星人身份好了。

我心里有幾分高興。原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外星人，我和我最好的朋友是同樣的身份，分享著同一個秘密。我不知道詩靈在夢里，是否也像我一樣，夢見過自己在故鄉(xiāng)的母親。

詩靈和我一起把地板拖完，她把擰干的拖把放在角落：“好了，趕緊洗手吃早飯吧，吃完還要去上遠程課程呢！”

我點點頭，跟她走進飯廳。我們那份早餐已經擺在我們的位子上，一碗白粥，一個菜包子，一個雞蛋。我們匆匆吃完，就拿起書包直奔機房。

詩靈去哪了

孤兒院的枯燥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們除了每天在孤兒院做雜活，上網上課之外就沒有別的活動，甚至連孤兒院的大門都不能出去。除非史院長帶我們集體去郊外春游，或者讓我們跑腿去買一些日用品。就算出門，這個只有一家書店和兩家超市的小鎮(zhèn)也沒有什么好玩的，我從來沒離開過這個小鎮(zhèn)。我們平時只能靠網絡和電視接觸外面的社會。在那些大城市里，外星人都可以和人類一起工作、學習、做生意了，我們這個小鎮(zhèn)還是那么與世隔絕。我常常覺得我被困在這個小鎮(zhèn)里，被困在孤兒院里。對我來說，一個外星人媽媽意味著一個全新的世界?？傆幸惶欤以诩剐乔虻挠H生母親會來到地球，把我?guī)Щ啬感牵蛭艺故炯剐乔蛏夏莻€充滿新奇和冒險的世界。

而且，一個外星人媽媽對我來說，還意味著我有一個家。我在孤兒院里待了十年，有時也會有一些中年夫婦過來領養(yǎng)孩子，但他們在院長的陪同下打量了一番我們之后，總是選擇了其他小孩。從來沒有人愿意領養(yǎng)我。雖然他們走后，詩靈總會握著我的手安慰我，我也總是笑著跟她說：“沒事，要是我被領養(yǎng)了，以后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钡搅讼魰r間，我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天花板，總有一種絕望的孤獨感。每到這時，我就提醒自己，我的親生母親在吉利斯星球，她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對我關懷備至，即使我現(xiàn)在在地球，她也在吉利斯星球默默等候著我回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跟她重逢的。這樣一想，我心里就好受很多了。

再說，被父母留在地球上的又不止我一個人。即使是在這家孤兒院里，我也有一個同樣是外星人的朋友——詩靈。雖然我不知道她的故鄉(xiāng)是哪個星球，但她可以隨意改變自己的外形，一定不可能是地球人。我不知道我們的父母什么時候來接我們，但是我決定了，等我家人來地球接我的時候，我要帶上詩靈，去我們星球做客。要是詩靈的父母先來地球接她，她應該也會帶我去她故鄉(xiāng)玩吧？

一天早上，我醒來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都不知去向。

“詩靈？”我試探著叫了一聲，沒人答應。

我換下睡衣，走到走廊上。打掃走廊衛(wèi)生是我和詩靈每天的任務，但現(xiàn)在走廊上干干凈凈的，好像剛打掃過，但還是沒有詩靈的身影。

我急忙走到飯廳，飯廳也是空無一人。白粥、包子和雞蛋都擺著各人的位置上，冒著熱氣，但是沒有一個人在桌邊吃飯。周圍寂靜得可怕，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靈異現(xiàn)象，覺得毛骨悚然，我只想趕緊逃出這里，跑到外面的陽光之下，只有陽光能驅趕我心里的恐懼。

就在我要撤的時候，突然空氣中傳來一個女聲，那個聲音聽起來有點生硬，好像是從翻譯器傳出來的聲音一樣?！昂⒆樱瑒e怕，我是來送你回家的。”

我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了，我一直都在等待著我的家人來接我回母星。她的聲音已經被翻譯器翻譯成地球語言，但我還是從她的聲調和語速中，聽出她就是經常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吉利斯星女人，我經常在夢中聽她給我唱搖籃曲，已經對她的聲音非常熟悉了。難道，她就是我在吉利斯星的母親？但我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是誰？詩靈呢？還有院長和其他孩子，都去哪里了？”

母親和我的夢

那個聲音嘆了一口氣：“孩子，是時候告訴你真相了。你出生在吉利斯星球，但你從記事起，就一直生活在虛擬現(xiàn)實之中。這個你生活了十年的地球小鎮(zhèn)，這個孤兒院，就連孤兒院里的所有人，都是電腦制造出來的虛擬現(xiàn)實。換句話說，你只是在虛擬現(xiàn)實機器的作用下，做了十年的夢?！?/p>

我張口結舌。我一直都盼著母親能接我回家，現(xiàn)在她終于出現(xiàn)了，卻告訴我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只是個夢境，而我之前夢到的和外星母親生活的點滴，恰恰是我小時候生活的真實回憶。更讓我受打擊的是，我最好的朋友竟然也是電腦模擬出來的虛擬人，根本不是普通人類，只是個軟件！

“那你為什么把我獨自留在虛擬現(xiàn)實中？”這是我唯一能說出來的話。我感到無比委屈，她讓我獨自在這虛妄的夢境里生活了十年，她就像一個母親，扔給孩子一件玩具，讓孩子玩了整整十年，自己卻一直對孩子不聞不問。

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孩子，我只是你的養(yǎng)母。你的父母是地球人，他們從地球來到吉利斯星球工作，當然，因為文化差異，他們在我們星球的朋友并不多，我就是其中之一。雖然他們和我們星球的社會氛圍格格不入，但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你是在吉利斯星球出生的，他們希望你能在地球長大，地球的環(huán)境對你更有好處，他們打算等你稍微長大一點就搬回地球。但不幸的是，你六個月大的時候，他們就在車禍中去世。我收養(yǎng)了你，因為嬰兒經不起長途星際旅行，我打算等你兩歲的時候，再把你送回地球?？墒?，在你一歲的時候，吉利斯星球爆發(fā)了戰(zhàn)爭，所有太空港都被關閉，我無法把你送回地球。

“有人預測這場戰(zhàn)爭將持續(xù)多年，在戰(zhàn)爭結束之前，你都只能生活在吉利斯星球。這對你來說不是什么好事。你是典型的地球人外表，所以你無法融入吉利斯星球。等你上學了，你會因為你的膚色和外表而被同學排斥。而等戰(zhàn)爭結束后，你回到地球，因為你是在吉利斯星球長大的，你對地球上的一切都不熟悉，你依然無法融入地球的社會。無論是在吉利斯星球還是地球，你都將是個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人。這對你的成長和身心健康極其不利。

“你三歲那年，我終于攢夠錢買了一臺虛擬現(xiàn)實機器。機器里有多種成長模式可以選擇，但我給你選擇了孤兒院模式。我希望你可以幸?？鞓?，但生活不會總是一帆風順的。等你回到地球，因為你父母雙亡，你只能生活在孤兒院，也許你在孤兒院不能受到多少關愛，也許你在孤兒院的生活會很艱難，也許你在孤兒院待了很久也沒有養(yǎng)父母收養(yǎng)你。如果我讓你在幸福家庭的模式中長大，你回到地球后，會非常不適應孤兒院的生活。我只能硬下心來，讓你生活在虛擬現(xiàn)實的孤兒院里。

“因為戰(zhàn)爭的緣故，我們星球物資極為匱乏，這臺虛擬現(xiàn)實機器質量也不大好。所以你生活的環(huán)境只是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因為這臺虛擬現(xiàn)實機器無法給你設計更大的場景了。你可能也發(fā)現(xiàn)了，愿意跟你說話的人不多，詩靈是你唯一的朋友。因為這臺虛擬現(xiàn)實機器不能設計多個可以與你互動的虛擬角色，只能設計出一個智能互動角色，也就是詩靈。她一個角色就占了機器大部分的內存，所以孤兒院里的其他人都是NPG角色，難得跟你說幾句話。而且這虛擬現(xiàn)實機器不時會出現(xiàn)一些小故障，比如說你有一次看到詩靈從13歲一下子變成18歲的樣子，那是因為系統(tǒng)出了點小問題。詩靈雖然是個模擬角色，但她的確是個好朋友，讓你在孤兒院的生活變得快樂一些。

“我每天都看著你。你沉睡在虛擬夢境中，在虛擬現(xiàn)實中成長，而現(xiàn)實中的你雖然一直在沉睡，但也在我的照料下，靠著注射的營養(yǎng)液，健康地長大了。我不知道你在十年的沉睡之后是否還記得我，但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們星球的戰(zhàn)爭已經結束，太空港開始正常運行，你可以坐乘坐飛船回地球了。因為你一直生活在以地球為背景的虛擬現(xiàn)實中，所以你應該能很快適應地球的生活，雖然這生活會有點艱難?！?/p>

我明白了。我的吉利斯星母親從沒離開過我，她一直默默守護在我身邊，一直愛著我。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跟她重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