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璽嘉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文 / 張璽嘉

估計你有十七八歲，眉眼里還未脫去一個孩子的稚氣，整天帶著金邊眼鏡，看樣子像個正在讀高中的學生，可我不明白為什么你會選擇到工地搬鋼筋。

你告訴我，其實你很喜歡讀書?？上阆矚g的僅限于那些關(guān)于神幻和武俠的閑書，你的眼睛就是在無數(shù)個晚上借著碘鎢燈過于明亮的光線看書時近視的。

你焊接鋼筋的手藝實在一般，即使參加了項目上組織的電焊工培訓，進步依然不大。我無數(shù)次告訴你，閃光對焊時一定要把握好焊接電流的大小，另外下雨的天氣對于焊接質(zhì)量也有很大影響，可你就是記不住。一天，你加工的鋼筋試件再一次被試驗監(jiān)理檢測為不合格，我真的生氣了?？赡銋s嬉皮笑臉地對我說，我就是這個水平，不服氣的話，你自己加工一組試件看看。我賭氣親自操作了一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整天掛在嘴邊的電流問題，居然連我自己也掌握不好。我垂頭喪氣地站在電焊機旁，你卻吹著口哨離開了。

你喜歡聽笑話，無論多么蹩腳的笑話都能逗得你開懷大笑。無數(shù)次，當我發(fā)現(xiàn)你違章操作，對著你大喊大叫時，你都涎著臉湊過來說，我是笑話癮犯了，講個笑話，講個笑話我立即改正。有一次，我為了整蠱你，特意講了一個豬八戒的笑話，其實是在嘲笑你跟豬八戒一樣笨。你一本正經(jīng)聽完，然后評價，張工，這個笑話是你所有笑話里最沒意思的一個。你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讓我笑疼了肚子。那以后，你的不解幽默成了我嘴里最大的幽默。我逢人便講你被我愚弄的事，你卻不介意，依然喜歡坐在夕陽照射的大橋上，耐心聽

完我的一段新笑話，然后笑著夸獎，真的呀？這笑話真逗。

那天下午，我準備給你開一張罰單，你怒氣沖沖地跑到我的辦公室說，我知道我做得不對，可你下手就不能輕一點？大家那么熟了，至于非要罰我五百塊嗎？我實在給你解釋不清，只能推說這是領(lǐng)導班子集體的決定。你于是癱坐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訴起來。你的媽媽生病了，因為手藝糟糕，你在班組里工資本來就不高，還喜歡有事沒事到地攤上買幾本閑書，這陣子手頭已經(jīng)緊得沒錢寄給媽媽。看到你像個孩子一樣，我心一軟就把對你的罰款取消了。雖然那天下午你犯的錯誤實在太大，你居然趁著塔吊司機不在，一個人偷偷爬進司機室無證駕駛，最終鋼絲繩纏在墩身鋼筋上，你生掰硬拽，險些拉斷了塔吊大臂。

可是這一次我真的沒有辦法再幫你。你本身就不是學電工出身，卻非要逞強說自己懂行。你用螺絲刀撬開配電箱，胡亂把幾根線頭接在一起。當你自豪地推上電閘，準備聆聽機械轟鳴時，一道藍色的電弧從配電箱里射了出來。頃刻間，你烏黑秀氣的頭發(fā)著了火。你疼得用手去抓，臉上、手上的皮膚也都瞬間燒傷。當我戴著安全帽，拿著檢查記錄本路過鋼筋場時，我被滿地打滾的你發(fā)出的凄慘叫聲嚇到了。我趕緊喊來車輛把你送往醫(yī)院，你烏黑的臉頰，以及被火燒光的眉毛與頭發(fā)，讓我簡直認不出那就是你。

晚上我再也睡不著覺，因為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你現(xiàn)在究竟過得好不好。聽送你去醫(yī)院的司機說，大夫確診你的面頰燒傷度達到80%，即使經(jīng)過植皮手術(shù)，也不可能恢復(fù)以前的樣子。另外，你的眼鏡在事故中因高溫而碎裂，鏡片碎末飛進了你的左眼，你的那只眼睛恐怕很難保住了。

我多么自責！如果那天我聽了你的哭聲，沒有考慮你生病的媽媽，狠下心來罰你五百塊，你是不是就會收斂一點？我的小善心釀成了大惡果，而你卻毫不猶豫地一口把這個惡果囫圇吞掉。我瑟瑟地從床上坐起，看著窗外朦朦朧朧的月亮，然后掏出床頭柜里的《笑話大全》撕碎，扔進垃圾桶。再也用不上了，一本笑話書又怎么能改變你慣性違章的毛病呢？

“我知道我做得不對，可你下手就不能輕一點？大家那么熟了，至于非要罰我五百塊嗎？”耳邊再次響起你孩子氣的聲音。那聲音里有委屈，有訴求，有撒嬌，還有某種暗示?？晌彝蝗幌氲?，其實我只知道你的外號叫“小壞”，還不知道你的真實名字。

◎責任編輯/周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