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增 學
(徐州工程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
王維是我國古代藝術(shù)修養(yǎng)最為全面的詩人之一,在盛唐詩壇上獨立于李白、杜甫之外,上承陶謝,下開韋柳,開創(chuàng)了詩境清秀的山水田園詩派,對后世影響深遠。在王維去世后不久的唐代大歷年間,即有大歷十才子、劉長卿、韋應物等詩人群起而效仿之,形成了王維詩歌接受史上的第一次高潮?!按髿v詩人從不同方面對王維的接武和追步構(gòu)成了王維接受史上頗為壯觀的一幕,而這種眾多詩人集中學習王維詩歌的情形在中唐之后似不復再有”。[1]35然而在王維接受史研究中,中唐一位深受王維影響的詩人卻一直被眾多學者遺忘了,他就是被武元衡稱為“冠胄群族,雄詞麗句,遍在人間”、[2]5389被劉禹錫推崇的“大歷中詩人”[3]1159劉商。劉商的家世背景、身份地位及人生經(jīng)歷與王維有很多相似之處,這些構(gòu)成了劉商接受王維詩歌的基礎(chǔ),而中唐與盛唐不同時代特征的影響,以及劉商本人思想風格與王維的不同,又使他的詩歌具有了與王詩不同的獨特之處。
劉商為漢宣帝后裔,著名的彭城叢亭里為其故居,唐高祖武德名臣刑部尚書劉德威是其四世祖,至父輩時家道中落,其父劉為輔只做過岐州司馬。王維出身于太原名門世族王氏,先祖時家世顯赫,祖輩時家道中落,父王處廉官至汾州司馬。二人的家世背景極為相似。
劉商與王維都是唐代為數(shù)不多的詩畫兼擅的藝術(shù)家。王維最早“用水墨渲淡,創(chuàng)造了水墨山水。這種新的畫風對后世影響很大,王維被推崇為‘文人畫’的始祖”。[4]276劉商繪畫師從于與王維同時代、名氣甚至在當時超過王維的著名山水畫家張璪?!稓v代名畫記》說劉商“工畫山水樹石,初師于張璪,后自造真為意”,并把劉商與王維相提并論,“又若王右丞之重深……劉商之取象,其余作者非一,皆不過之”。[5]58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將唐朝畫家分為神、妙、能、逸四品,王維被列為“妙品”上,劉商為“能品”上。[6]18劉商雖未親自承教于王維,但他們同屬當時新興的水墨山水畫一派?!八币辉~,首先出現(xiàn)在劉商的詩句“水墨乍成巖下樹”中。唐德宗時宰相武元衡稱贊劉商詩畫兼擅:“公遐情浩然,酷尚山水,著文之外,妙極丹青。好事君子,或持冰素,越淮湖,求一松一石,片云孤鶴。獲者寶之,雖楚璧南金,不之過也。”[2]5389詩人兼畫家的相同身份,相同的藝術(shù)熏陶和美學追求,必然在二人的詩歌中體現(xiàn)出來。此外,二人的人生經(jīng)歷也有諸多相似之處。二人生活時代雖不同,但都有佐幕節(jié)府和先仕后隱的經(jīng)歷,也都深受佛禪影響??梢哉f劉商與王維在出身、身份、經(jīng)歷等諸多方面的相似之處,是劉商接受王維詩歌的堅實基礎(chǔ)。
唐大歷年間是“天下右丞詩”[7]4430的時代,詩人群起而效法王維。劉商被明代高棅列為唐詩“接武”,[8]50從他詩歌的總體特征來看,明顯繼承了王維清麗秀逸的詩歌特色。劉商的詩作在意象、意境、句法、韻律等方面多有擬仿王維詩歌之處,從下例可見一斑。
鼙鼓喧喧對古城,獨尋歸鳥馬蹄輕。
回來看覓鶯飛處,即是將軍細柳營。
——劉商《行營送人》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
——王維《觀獵》
二詩均寫軍營中事,劉詩直接借用了王詩中的“馬蹄輕”、“細柳營”,而將王詩中的“回看”衍展為“回來看覓”。劉詩還有意識地借用了王詩的韻腳字“城”、“輕”、“營”,連位置都未變化,可見劉商是在主動學習王維詩歌。
劉詩《泛舒城南溪賦得沙鶴歌》中有描寫鶴的詩句“素質(zhì)翩翩帶落暉”,王詩《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有寫景的詩句“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顯然劉商將王詩二句凝練為一句。劉詩《題禪居廢寺》有詩句“鶴巢松影薄,僧少磬聲稀”,與王詩《山居即事》中“鶴巢松樹遍,人訪蓽門稀”,意象與境界何其相似,二詩的韻字也極相近,可見這不只是巧合。唐人喜愛使用的重陽節(jié)民俗事象“茱萸”,經(jīng)過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的強化,“在詩歌中開始作為一個具有特定情感色彩的民俗意象而被后來詩人所使用,成為客居他鄉(xiāng)、懷思故人的一種象征”。[1]271劉商在《重陽日寄上饒李明府》中有“旅館但知聞蟋蟀,郵童不解獻茱萸”之句,也同樣用“茱萸”抒發(fā)了懷友與思鄉(xiāng)之情。
劉商有許多詩句與王維詩意近似,如“深山窮谷無人到,唯有狂愚獨自來”(《山中寄元二侍御》),極似王維“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期”(《早秋山中作》)?!澳禾爨l(xiāng)思亂,曉鏡鬢毛蒼”(《合肥至日愁中寄鄭明府》)與王維“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相近;“槿花亦可浮杯上,莫待東籬黃菊開”(《送王貞》)與王詩“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崔九弟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近似,“何處哭故人,青門水如箭”(《哭蕭掄》)與王詩“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哭孟浩然》)近似,而二詩均為悼亡詩。劉商與王維均酷愛在詩中使用“清”字,“清”既是意象也是一種意境,是大小謝創(chuàng)建的一種審美趣味,二人均繼承了二謝的傳統(tǒng)。王詩中使用“清”字多達幾十處,如“飲水必清源”、“清冬見遠山”、“水衰澄清月”、“清鏡覽衰顏”、“松下清齋折露葵”等,既有形容水之清澈,又有描繪景物之明凈,也有寫事物之清美。劉商在王詩基礎(chǔ)上加以發(fā)展,在他的百首詩中使用“清”字達十幾處之多,如“稽山水木清”、“清陰滿地晝當軒”、“清迥檐外見”、“清揚玉潤復多才”、“文明化洽天地清”,描繪的既有景物之清,更有氣氛之清、品格之清和時代之清,將“清”由描繪具象事物擴展到概括人品和社會生活。
劉商還有意識地學習王維五律詩的韻律,他有五首五律,使用的韻字竟然與王維多首五律的韻字相同,如《春日臥病》《題禪居廢寺》《送林袞侍御》等詩的韻字與王維《山居即事》《歸輞川作》《送崔興宗》等詩的韻字相同,這絕非巧合,而是劉商有意識地學習王維詩歌的結(jié)果。
可見,劉商詩歌與王維詩歌在意象、意境、韻律與風格等方面極其近似,王維詩歌的藝術(shù)技巧對劉商詩歌的影響可謂大矣。
王維與劉商同是唐代為數(shù)不多的詩畫兼擅的藝術(shù)家,劉商作為王維水墨山水一派的畫家,對王維畫藝的繼承是不言而喻的。明人董其昌提出中國畫分南北宗,王維為南宗水墨畫之祖,“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關(guān)、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9]124將張璪列為王維的傳人,雖未有文獻明確記載,但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那么,作為張璪嫡傳弟子的劉商,必然也受到王維影響,況且二人年代相距不遠。這種對畫風畫技的接受也必然會體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果說劉商繼承王維詩歌藝術(shù)技巧是主動的、直接的,那么,他將畫技應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種方法受王維的影響則是潛移默化的,是二人美學眼光和美學觀念趨同的結(jié)果。王維與劉商詩人兼畫家的身份相同,畫家亦隱士的生活方式相同,因而他們的畫風、詩風也必有相近之處。張彥遠評價唐代早期水墨山水畫派時,將王維與劉商作為風格相同的畫家相提并論,說“王右丞之重深”,是指王維水墨畫立意深重,取境幽深。所謂“劉商之取象”,是指劉商水墨畫善于從紛繁復雜的客觀事物中發(fā)現(xiàn)美的對象,其中“重深”之境與紛繁之“象”,都不是純粹客觀的物象,而是深蘊著畫家主觀情志的意象與境界,深含著比興之意,也即張璪所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在王維與劉商的詩作中,我們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二人都很擅長“取象”,詩境同樣“重深”。他們往往以常人不具備的畫家之銳眼,發(fā)現(xiàn)自然界和社會人生中的美,再以詩人的思維進行構(gòu)思創(chuàng)作。中唐詩人、文論家皎然曾說過“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10]33劉商的畫作雖已失傳,但從他的題畫詩中我們可知他擅畫之松石皆具比興意,如“勁雪嚴霜”之松柏(《畫樹后呈濬師》),“堅貞一片”之石(《畫石》),都深隱自比之意,追求象外之象,因而不僅善于“取象”,也善于“取義”。相傳王維有《袁安臥雪圖》,畫有“雪中芭蕉”,立意深隱,取境幽遠,善于“取義”,是畫家之超常思維。王詩《欒家瀨》:“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在廣袤的大自然中,捕捉到了細膩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了原生態(tài)之美。其意象與《辛夷塢》《鹿柴》等相似,皆在常見的景物中發(fā)現(xiàn)獨特之美,寫人所不能寫。劉商的《梨樹陰》:“福庭人靜少攀援,雨露偏滋影易繁。磊落紫香香亞樹,清陰滿地晝當軒。”在人們司空見慣的梨樹上發(fā)現(xiàn)了它的美妙:因地處偏僻而繁榮滋長、繁茂圓滿的樹蔭為人們帶來了涼爽,樹蔭簡直可做遮陽的小屋子。兩人皆能在人們習以為常的細小事物中發(fā)現(xiàn)美、歌詠美。
我國古代畫家在構(gòu)圖時特別重視“經(jīng)營位置”,他們以“咫尺千里”的散點透視法,將高低遠近的千山萬壑、大小景物聚攏于筆下,用“以小觀大”法安排景物之間的比例。王維與劉商深諳此中奧秘,并將之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因而他們的詩作結(jié)構(gòu)嚴密、層次井然且畫面清晰生動。如王維的名作《山居秋暝》,首聯(lián)為整幅畫的背景,下文的景物均籠罩于秋天傍晚新雨后的空山中。遠、中、近景安排合理,動靜相宜,色彩疏淡,猶似一幅構(gòu)圖完整的水墨山水。劉商的《題山寺》:“扁舟水淼淼,曲岸復長塘。古寺春山上,登樓憶故鄉(xiāng)。云煙橫極浦,花木擁回廊。更有思歸意,晴明陟上方。”扁舟、曲岸、長塘、山寺、花木、回廊是近景,遠水、云煙、極浦是遠景,詩人視角不斷變換,移步換形,將平視、仰視、俯視與遠景、近景結(jié)合起來,景物具有豐富的角度與層次,全詩酷似一幅山水畫幅,《大歷詩略》謂此詩“可畫”,此言可謂不虛。[11]551
王維在詩中往往將窗框、門框等作為“取景器”來集中關(guān)照景物,使詩歌畫面感十分突出。如“枕上見千里,窗中窺萬室”、“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大壑隨階轉(zhuǎn),群山入戶登”等,將紛紜復雜的自然景觀劃出界限,入詩之景自然成為了畫面?!霸谥袊糯鷮徝朗飞希@種以窗、門、鏡進行審美的框架觀照,始自南朝,王維是較早而突出的一個”。[12]51劉商則繼承了此種審美技法,詩中也有絕妙的運用?!爸魅四苷A庭閑,帆影云峰戶牖間。每到夕陽嵐翠近,只言籬障倚前山”(《裴十六廳即事》)。門窗恰如畫框、鏡頭,將遠方之帆影、云峰攝入畫幅。夕陽西下時分,霧氣籠罩的蒼翠遠山,突然被拉近到眼前,籬笆也好像靠到了山邊,則籬笆也成了“取景框”。清初文學家李漁曾評論這種審美觀照:“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設(shè)以前,僅作事物觀,一有此窗,則不煩指點,人人俱作圖畫觀矣?!盵13]144王維與劉商皆具備訓練有素的畫眼和詩筆,散亂的景物一旦寫入詩中,客觀之物便化為藝術(shù)之畫。尤為奇巧的是王維與劉商山水詩的畫面中,往往出現(xiàn)“點景人物”,使詩作不僅富有畫意,而且更具靈性,使景物越加靈動鮮活起來。如王維《終南山》,前三聯(lián)描繪終南山的闊大雄奇,最后一聯(lián)出現(xiàn)兩個人物,即詩人與樵夫,便使整幅畫面活靈活現(xiàn)、空靈生動。劉商的“木落前山霜露多,手持寒錫遠頭陀”,描繪在落葉繽紛、霜露漸濃的山中,一位手持錫杖的老僧漸行漸遠,遼闊的寒山與獨行者構(gòu)成強烈對比,畫面形象而靈動。《裴十六廳即事》中獨立于戶牖間欣賞大自然之美的“主人”,使整幅畫面富有生機。運用多種方法“經(jīng)營位置”,使得二人詩作結(jié)構(gòu)嚴謹,畫面感十分強烈。
線條與色彩是中國畫最主要的表現(xiàn)手段,二者之間的協(xié)調(diào)是畫的本質(zhì)。王詩中多用橫線、豎線、弧線、圓線等構(gòu)成詩歌畫面的節(jié)奏美與韻律美,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二句,大漠廣袤無邊,可謂一橫,孤煙裊裊上升,可謂一豎,長河為一弧,落日為一圓。一聯(lián)之內(nèi),線條復雜多變而又錯落優(yōu)美。劉詩也善用線條構(gòu)圖,如“垂楊夾城路”中,豎的垂楊與橫之城路,形成縱橫交錯的畫面?!皳P子澄江映晚霞,柳條垂岸一千家”,弧形之江水與圓形之落日,再配以豎之柳樹、曲形家園,形成了一幅高低有致、線條復雜的美景。王詩有的景物色彩艷麗,但更多詩作寫景則如其水墨畫一般淺淡虛白,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寫山色似有若無,猶似淺淡水墨。又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皎潔之月,石上清流,在畫面上形成虛白,以此來表現(xiàn)恬靜的心境與淡泊之情懷。劉商說自己的畫是“水墨乍成巖下樹,摧殘半隱洞中云”(《與湛上人院畫松》),淡施水墨,巖下樹的淺淡玄色與洞中云的空白,使畫面色彩疏淡,空靈而神秘。劉商的詩恰如其水墨畫,善于用色彩淺淡的字眼如清、白、蒼、青等寫景狀物,如“清陰滿地晝當軒”、“稽山水木清”、“白云飛處洞門開”、“苔石蒼蒼臨澗水”、“一枝松色獨青青”,這些淺色調(diào)的詞匯使得畫面色彩淺淡。另外,詩人喜歡描寫冷色調(diào)景物,如寒山、夕陽、白云、衰柳等,還特別善寫空靈之境,猶如水墨畫之空白。如《題潘師房》:“渡水傍山尋石壁,白云飛處洞門開。仙人來往行無跡,石徑春風長綠苔?!睂懙烙^深隱山中,白云蒸騰繚繞,洞門大開,而修道之人卻如神仙般行跡全無,只有春風中繁茂滋長著綠苔的山間小路,默默陪伴著神秘的仙人洞府。詩境寂靜而又空渺,色彩淺淡,其中的虛白尤其使畫面顯得空靈而神秘。
王維畫與詩均氣韻生動,歷來為畫評家、詩評家所嘆賞。他詩中的畫境,往往具有生機勃勃、流轉(zhuǎn)不息、深遠難窮的特點,體現(xiàn)出富有動態(tài)的生命本質(zhì)?!芭d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終南別業(yè)》)。“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桃源行》)。詩中人與物皆充溢著生命的活力,生氣流轉(zhuǎn),毫無滯礙,富有蓬勃向上的氣蘊之美。王維愛用動詞寫出景物的流動之態(tài)和人的神韻,如寫山澗花草香氣為“澗芳襲人衣”,寫庭院蒼苔之青翠為“欲上人衣來”,寫山中青翠之色為“空翠濕人衣”等,皆用動詞將景物擬人化,以藝術(shù)的通感活化了景物的動態(tài)美。詩中動詞的連用不僅描摹人物動作,使畫面富有動感,更兼有抒情作用,如寫清晨等待好友儲光羲時的情景“重門朝已啟,起坐聽車聲”,起、坐、聽三動詞連用,將詩人等待好友時的情景描摹得生動逼真,殷切焦急心態(tài)歷歷如畫。劉商稱自己的畫作富有氣勢:“松偃柏欹勢自分,森梢古意出浮云”。(《袁德師求畫松》)他的詩亦如他的畫富有動感,蘊涵生氣,如《詠雙開蓮花》:“菡萏新花曉并開,濃妝美笑面相隈。西方彩畫迦陵鳥,早晚雙飛池上來?!鄙徎殪o物,但詩的畫面卻充滿動態(tài),不僅描摹雙荷之美形,更得其神韻?!熬ゴ荷秸l共游,鳥啼花落水空流。如今送別臨溪水,他日相思來水頭”(《送王永》),用眾多動詞使畫面富有生機,在動態(tài)中充溢著依依惜別之情?!叭胀砗舆呍L煢獨,衰柳寒蕪繞茅屋。兒童驚走報人來,孀婦開門一聲哭”(《吊從甥》),雖為悼亡詩,卻寫得形象逼真,以系列動詞描狀詩人心情之焦急與沉痛,“登門慰問情事,宛如畫出” ,[14]22詩歌恰似一短篇連環(huán)畫,又如一電影長鏡頭??梢姰嫾抑姽P與眾不同,不僅形似,尚且景中融情,意與境合,達到神似高度。
縱觀劉商的詩歌作品可知,其中不僅有諸多模仿王維之作,更在詩畫藝術(shù)結(jié)合方面有超越王維之處。劉商有6首題畫詩:《畫石》《酬道芬寄畫松》《山翁持酒相訪以畫松酬之》《與湛上人院畫松》《袁德師求畫松》《畫樹后呈濬師》,全部是題山水畫之詩,而且開創(chuàng)自畫自題與題詩贈畫之先河,這在我國題畫詩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王維只有1首題畫詩《崔興宗寫真詠》,且內(nèi)容未涉及畫面。我們可以認為,詩與畫的真正密切結(jié)合始于劉商,他的題畫詩具有開創(chuàng)體例之功。
劉商與王維相似的家世與經(jīng)歷,特別是詩人兼畫家的特殊身份,使得劉商具備了繼承接受王維詩歌的特殊條件。審美觀念的一致,使得劉商能夠主動學習效法王維詩歌的藝術(shù)技巧,較多受到王詩藝術(shù)上的熏陶與浸潤。如果說劉商學習王維詩歌藝術(shù)是直接、主動的,那么,他的詩中有畫境的特點,則是與王維在藝術(shù)上的暗合,是詩畫兼擅的藝術(shù)家的獨特思維在詩歌中的共同體現(xiàn)。誠然,劉商所處的中唐,已經(jīng)大大不同于王維生活的盛唐,兩個時期雖相去不遠,但社會境況大變,對人生與藝術(shù)的影響也大為不同。劉商詩歌既有諸多接受王維詩作之處,也有藝術(shù)上探索的新特點;既有盛唐的余韻,亦有中唐詩壇普遍存在的衰颯之氣,時代在劉商詩中的灰暗投影也是處處可見的??傊?,劉商作為中唐的一位畫家,他繼承了王維開創(chuàng)的水墨山水傳統(tǒng);作為一名詩人,他同樣接受了王維詩歌的諸多藝術(shù)營養(yǎng)。劉商是中唐詩壇上學習王維的一位重要詩人,是王維接受史上重要的一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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