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仁河
一
母親當(dāng)初嫁給父親,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母親開玩笑說,當(dāng)年嫁給父親是“下嫁”。母親的娘家很有錢,外公是四鄉(xiāng)聞名的大作戶。大作戶的意思是家庭富裕、吃穿不愁。大姨是長女,前些年出嫁去了外縣。接下來再大些的就是母親。母親十七歲不到,本不急于張羅人家。事實上,母親長相秀美,是方圓十里數(shù)的著的好姑娘。上外婆家提親的媒婆也數(shù)不清有幾撥,外婆都不愿輕易許婚,總覺得后面還有更好的。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母親身邊的女伴大都嫁人,只剩母親。那時農(nóng)村人結(jié)婚都早,有的甚至童養(yǎng)媳,三四歲就在將來丈夫家里生活。當(dāng)時結(jié)婚找對象,全憑媒婆一張巧嘴,一雙小腳。不知是哪個媒婆說的,老劉家的門檻太高,都升半天云里去了。話傳到外公的耳里,外公就生外婆的氣,說籬笆扎那么牢,上好的白菜,豬都不來拱了。
祖父老實八交一個農(nóng)民,祖母這是藥罐子常年病倒在床上。父親兄妹眾多,父親排行老二。父親沒有讀過書,很小就跟人家學(xué)放鴨子,貼補家用。十三四歲之后則跟村里一個老木匠學(xué)手藝。木匠學(xué)徒很可憐,要至少三年,在這三年里師傅家的所有重活雜活都?xì)w他干。田里地里自不用說,師傅家的尿桶滿了也是徒弟去挑去倒。大概是父親木藝出師一年不到的時候,上外公家做過一天的手藝,不知怎地和母親就暗自情投意合、彼此傾心。父親央村中沾親帶故的張媒婆求親。張媒婆起初不肯,父親跟她交底,但凡去說,我們倆私下都好了大半年了,只欠穿針引線的姑姑您吶。張媒婆哈哈一笑,自信滿滿地上我外公家去了。外婆好久未見媒婆上門,起初很是高興。媒婆很會來事,謊說父親家也是個大作戶,家里吃穿不盡。年輕輩很有出息,公家人打堆,有公社上班的、學(xué)堂教書的。吃穿不盡這話,是騙人的。父親一大家子,每年都有一兩個月揭不開鍋。后面這句倒是真話,大伯是一個教書匠,一直在外地教書謀生。大叔共大畢業(yè),共大是“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xué)”的簡稱,畢業(yè)的時候被公社主任看中了,選去當(dāng)了文書。外婆很高興,接著問道,那他們家房子怎么樣???這倒不好瞎編,因為其后一旦談妥,女方是要派人看婆家的,主要就是瞧瞧房子咋樣。媒婆說,就是房子差點。不過一家人勤快,有工作出路好,將來會造新房的。外婆笑瞇瞇的,也便謙虛了兩句說,其實我也不是挑剔的人,只要郎婿善待我女兒,就是住窯洞也心安啊。我老家地處贛東北,外婆嘴里的“窯洞”自然不是陜北人家棲住的那種依山而建的民居。我們當(dāng)?shù)赜袀€習(xí)慣燒炭或者燒磚什么的,要壘一個黃泥土窯。木炭或者磚瓦燒過之后,那壘土窯空洞洞棄之不用,沒錢造房或者流浪人便會占據(jù),老家人稱其為“住窯洞”。不過是一句客套話,孰料一語成讖。
外婆知道大伯和大叔的工作后,笑瞇瞇接著問我父親是干什么的?媒婆說他啊是一個木匠。外婆臉一下子就陰了,心想小木匠將來肯定沒什么出息,就想反悔來著。媒婆把情況反饋回來,這下,把父親惹惱了,當(dāng)時正值冬季征兵,父親就上公社武裝部報名應(yīng)征。報名、體檢、政審,一路過關(guān)斬將,后來真就征兵體檢驗上了。那時候能夠當(dāng)上兵,是一個不小的出息,在部隊吃香喝辣,混得好就提干當(dāng)軍官??v是退伍回來,一般也都有工作安排的。父親將入伍通知書托人遞到了外婆面前,外婆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家妮子嫁得如意郎,愁的是女婿當(dāng)兵這幾年女兒要吃千般苦百般罪,而且她還刺探了一番父親的家庭情況很糟,家中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小弟小妹和一個藥罐子不離的老娘。依然是母親堅持,母親說你當(dāng)初嫌人家沒出息,如今人家兵都驗上了還有什么說道。縱是將來吃苦,這是女兒自己選的人、自己走的路,不怪任何人。
父親在新婚第三天就胸戴紅花去了部隊,只留下母親一個人獨守新房。那時候祖母已重病在床,都是母親在祖母身邊忙碌。不僅病中的祖母需要伺候,而且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都要母親鍋前灶后地操持。家里是忙得團團轉(zhuǎn),母親還要到生產(chǎn)隊上工掙公分。要知道沒有工分,到了年終就分不了紅,領(lǐng)不到糧食和工錢。家中的勞力只有祖父、母親,而每天吃飯的碗筷則是六七副,不掙工分怎行!緊接著一番春種秋收,到了冬月,祖父開始張羅大叔的婚事。大叔的婚事也是頭年就議定的,但當(dāng)時父親剛剛結(jié)婚,家里負(fù)擔(dān)不下,定了第二年。娶進(jìn)新人,家里只有除了灶房和堂屋,只有兩間房。一間祖父帶著小叔和小姑他們住,另一間是母親的婚房。母親很大度,主動提出來說,自己這間給大弟作婚房。大叔說,大嫂那你住哪?母親說我看過了,旁邊五嬸家的柴房空在那里,我搬那去住。祖父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跟五嬸她們家說道了一番,她們家也愿意相助,象征性地收了點錢把柴房賣給了祖父。祖父帶著大叔給柴房稍微修葺了一下,換上了門鎖,就讓母親住了進(jìn)去。草春三月,父親回來部隊探親,他帶給母親一個好消息,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班長了。不出意外,半年之后就可以提干,至少是排長什么的。母親也為父親高興,晚上,父親摸著母親滿是繭子的手,聽著母親述說家事。又看看四處漏風(fēng)的房子,哽咽地說,讓你吃這些苦,真不落忍。母親則道,我這算什么呢,老戲里面人家王寶釧為等她丈夫薛平貴,寒窯受苦十八年咧。父親說,你放寬心,慢不過兩年,我在部隊提了干就把你接去隨軍。那部隊家屬房你是沒見過,大洋房子一排溜,嚯,洋灰地面,自來水池子,冬暖夏涼的,舒坦……父親說得口沫橫飛,母親偎在父親懷里,安安靜靜地聽著,眼睛里有著星星在閃。
探親假短得就像夏天的棒冰,沒來得及舔上幾口就化得沒了影蹤。父親重新回了部隊,母親記著父親的囑托,除了照顧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伺候病中的祖母,還要多上工掙工分。轉(zhuǎn)眼又是春去冬來,公社上了一場大型的水利工程,修建喇叭塢水庫,要求村不分南北、人不論男女,齊干快上,掀起社會主義建設(shè)新高潮。山頭、田邊到處插上了“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語錄牌。分派家里男女勞力各一個指標(biāo),祖父老了干不動,男勞力是小叔去了,小叔那時候只有扁擔(dān)那么高。大嬸那時也懷胎五月,母親說女勞力就我去吧。她隨浩蕩的勞動大軍朝深山大塢里的工地進(jìn)發(fā)。男的一般是砸石片、搬石頭,女勞力的活也不輕,挑土運砂,擔(dān)泥戽水。負(fù)責(zé)派活的村支書對母親說,你是軍屬,可以挑活、可以少干點。母親心高氣傲,也有點給部隊里的丈夫爭臉的念頭,是重活累活搶著干,只比人多不比人少。那時候搞大會戰(zhàn),人海戰(zhàn)術(shù)。到處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整天不是播語錄就是喊口號,在氣氛渲染下,大家都潑命似的把汗水甚至血水灑在工地上。冬天的水冰冷刺骨,母親分明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吱吱捉對廝殺,可是筑壩水底下缺少護樁的人,母親縱身跳下齊腰深的冰水里,去扶住圓木削子。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隨后撲通撲通跳下一大串大姑娘、小媳婦的身影……
二
回頭說一說我的父親,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代理排長,之所以不能一步到位是因為他有個略顯致命的弱點——不識字。幸好部隊有掃盲班,父親在閑暇之余認(rèn)識了不少“不說話的朋友”,也因為此父親開始能夠給母親寫家信,而不必太勞煩自己的戰(zhàn)友。和他分在同一個部隊的鄰鄉(xiāng)戰(zhàn)友姓洪,參軍入伍之前讀完過高小,一到部隊就被選去培養(yǎng)成軍醫(yī)。之前父親的多封家信均出自洪軍醫(yī)之手,故總是覺得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搞得接到信的母親不明所以。那時候正處文化大革命中期,各地都掀起學(xué)習(xí)毛選著作的高潮,部隊也不列外。到處刷滿了大標(biāo)語“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奮勇前進(jìn)!”到處語錄,遍地紅歌。父親組織班上士兵一到天黑,除了訓(xùn)練就是賽哥,曲目多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等。父親不僅文藝抓得好,射擊也是強項,他訓(xùn)練的兵在全軍大比武中,百米射擊勇奪第一。父親因此被部隊首長看中,選作全軍“積代會”代表?!胺e代會”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政治名詞,父親積代會代表的全稱是“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代表。父親在廣州軍區(qū)一路講演,獲鮮花和掌聲無數(shù)。部隊首長也是極為高興,明里暗里說了多次,告訴父親好好講演,回部隊之后,讓他當(dāng)尖刀排排長。在部隊,排長一級就屬于軍官了,當(dāng)時這給父親誘惑和激勵極大。在廣州的那段時間,我父親這輩子最得意的時光,此后經(jīng)年,這些陳年往事還時常在其嘴邊出入。部隊為了糾正父親拗口的江西老表腔調(diào),還特意把連隊文書阿亮臨時任命為父親的普通話教員。阿亮是廣東本省人,除了郎朗上口的普通話之外,還會一口地道的粵語。閑暇的時候,阿亮還會教父親一些廣東話,以便父親能夠在軍營之外和地方上的人打交道。父親是軍中模范、阿亮也是個翩翩公子,兩人一走出部隊軍營到了地方,立刻招蜂引蝶一般,吸引地方女青年無數(shù)。父親出自農(nóng)村,加之家中已有婚姻,對自己很是約束,阿亮則不然。他在廣州各個社交場合進(jìn)出無數(shù),最終和一個北京下放廣州的女知青卿卿我我起來。
這也沒什么,軍人也是人,談點正當(dāng)合理、兩情相悅的戀情算不上什么大錯。但錯在其后發(fā)生的事情,那已經(jīng)是父親和阿亮地方講演結(jié)束回到了軍營內(nèi)。阿亮回到了連隊文書的崗位,父親繼續(xù)當(dāng)他的代理排長。有時候在連部兩人會續(xù)續(xù)舊情,談天說地。阿亮也會找父親夜談,反正父親那時待遇不錯,住的是單間。在聊天中,父親隱隱有些奇怪,阿亮的嘴里不再是那些毛主席語錄和階級斗爭,講的是些三年自然災(zāi)害并非天災(zāi)而是人禍、還有一些什么暗羨資本主義世界的話語。父親是個大老粗,自然聽不太明白。又是自己戰(zhàn)友,父親將阿亮的“反動話語”全當(dāng)是風(fēng)吹過耳。有一天晚上,是父親帶領(lǐng)他的那個排值哨界河。有必要說明的是,父親所在的這支部隊駐守保安,就是今天的深圳。對面就是燈紅酒綠的香港。上世紀(jì)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有將近一百萬名內(nèi)地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這被研究者認(rèn)為是冷戰(zhàn)時期歷時最長、人數(shù)最多的群體性逃亡事件,史稱“大逃港”。當(dāng)時對偷渡者的打擊是異常嚴(yán)厲的。凡不經(jīng)合法手續(xù)前往香港者,都被視為“叛國投敵”,抓到就處以收容、逮捕,甚至槍決。而駐守保安邊防部隊對偷渡者是最后的阻礙和最大的噩夢。當(dāng)然,“逃港”事件在五六十年代為最,一九五二年,三十二歲的張愛玲只身在烈日下走過了寶安縣羅湖橋來到香港。不僅張愛玲,據(jù)說金利來集團董事局主席曾憲梓、著名作家倪匡,也都曾是逃港者中的一員。到了我父親在寶安當(dāng)兵的時候,逃港事件就少得多得多,但也并不是沒有。就在那晚,一件改變父親命運的事情發(fā)生了。
父親帶著一個新兵,挎著槍,站在界河一個水泥埠頭站哨。底下三個班長又帶著幾個士兵或明或暗,在界河這端拉成一個散兵線。起初開始渾然不辨,月冷凝霜。突地莫名的聲息驚動了岸邊葦叢的水鳥,貼著水面撲啦撲啦疾縱而去。父親警覺起來,看見平靜的水面有波紋蕩漾。父親呼喝一聲“警戒”,拉開槍栓,高聲喝問“誰在水里?快出來,不然,開槍了!”水里頭慢慢探出一個頭,接著又一顆水淋淋的人頭露出水面。幾個新兵奔下河把那兩個人解壓上來。黑乎乎,看不真切。父親職守界河多年,這種鳧水逃港的事件不是第一次遇上。他交待其它人繼續(xù)守衛(wèi),而他帶著新兵準(zhǔn)備將偷渡者押解到團部去審查。沒走出半里地,背后一個粵語聲音低低地傳來,“徐-排-長”。父親猛然一驚,回視他抓獲的“俘虜”。父親打開電光照了照,一男一女。剛才呼喚他的就是那個男的,臉上掛滿水草,細(xì)細(xì)一看不是旁人——阿亮。再一看那女的,也有些面熟,依稀就是當(dāng)初和阿亮談戀愛的北京知青。父親摸一摸口袋,對兩個新兵作聲道,我掉了只鋼筆,你們回頭幫我找找。兩個新兵應(yīng)聲而去,父親低喝道,阿亮,你怎么也想逃港,你這是叛逃知道不?!阿亮喃喃道,比法西斯還法西期、比秦始皇還秦始皇,這日子真沒發(fā)過!那女子也嚶嚶道,北京回不去了,只有去香港……兩人的說辭,父親不會理解。當(dāng)時父親天天接受“思想教育”,對香港的概念是“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但知青她們私底下常常偷偷收聽香港電臺。而阿亮是廣東本地人,時不時有香港人回鄉(xiāng)探親,帶回“新奇”的物品和見聞,什么威化餅、塑料雨衣等,這一切,讓許多返城無門的知青和廣東土著們,從香港看到了人生一線新的亮光。父親看了看阿東和他的女友那哀婉的眼神,內(nèi)心搖擺、掙扎不已。從道義上說,父親必須忠誠職守。可是戰(zhàn)友兄弟般的情誼,又讓父親不忍見阿東被擒后,軍規(guī)國法下,頭顱不保。最后父親內(nèi)心的柔軟占了上風(fēng),撿起一塊石頭,示意阿亮往自己腦后去砸……
三
那一年的春節(jié),父親是在軍區(qū)醫(yī)院里度過的。父親因為看守不嚴(yán),讓現(xiàn)役軍人逃港。這個政治影響很惡劣,父親的代理排長職務(wù)很快就被擼掉了,之前提干、穿上四個口袋的軍官制服的夢想更是無望。父親心灰意冷,在軍區(qū)醫(yī)院里泡起了病號,一呆就是大半年。其實,部隊首長還是待他不薄,偵訊部門早已查出父親有私縱的痕跡,可是部隊領(lǐng)導(dǎo)并沒有對父親做更大的處分,只不過一個小小的嚴(yán)重警告而已。當(dāng)然,這不光是部隊領(lǐng)導(dǎo)對父親網(wǎng)開一面。駐守保安的四十二軍某團,沒有受太多“左”的思想沖擊。部隊明里暗里處置過太多逃港者和叛逃事件,部隊首長都是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士兵遇到爆發(fā)的逃港人群,一般都會把槍口抬高一寸。要不然,哪有一百萬人成功逃港,這支部隊可是一支鐵軍,如果他們真心阻止的話,是一只鳥都飛不過去的!讓父親萌生退意的是一封電報。電報是教書的大伯打來的,電報很短只有四個字:母親病故。父親涕淚磅礴拿著電報去連部。連指導(dǎo)員不批,理由很簡單,父親還是在處分期。連指導(dǎo)員一向?qū)Ω赣H有較大成見,原因在哪,父親沒向旁人吐露過。本來那個“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積代會”代表原來定的是他,可是團長一句話,就把指標(biāo)撥到了父親頭上。連指導(dǎo)員是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喝令父親道,處分期內(nèi),要老老實實,不許說話不許動。儼然把父親當(dāng)做了階級敵人。父親哪能受那個鳥氣,于是爆發(fā)了肢體沖突,倒霉的自然是父親。假沒有請成,還關(guān)了入伍以來的三天禁閉。得!探親假請不成,病假還請不成嘛。父親一生氣,弄了張傷病假證明,又去團部醫(yī)院泡上了病號。
父親在部隊不順暢,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家中也是頗不安寧。祖母過世了,是母親里里外外幫著祖父、大伯料理喪事。祖母去世的早,那時候哥哥和我都沒出生。我只在小時候家中的相框看過她老人家一面。據(jù)說祖母原是地主家的小妾,后來解放了,祖母就跟了地主家的年輕長工成了家。那個年輕長工就是我的祖父。祖父干農(nóng)活是把好手,土改的時候的確分了三畝好田到他名頭上。他也的確干得有模有樣、有滋有味。那時,大伯、我父親、大叔他們都還好小,祖母是裹小腳的千金,干農(nóng)活的只有祖父一人??墒撬諛幼屢患依闲∫率碂o憂??上?,上面開始搞人民公社,很快那三畝田又被收上去了,全家逐漸開始鬧起了饑荒。十幾二十年里,祖父在生產(chǎn)隊的田里累駝了腰,也是個十分勞力,一年到頭家中勉強吃個半飽。后來子女長大,大伯出去教書、父親當(dāng)兵,大叔去了公社上班。小叔和小姑雖淘,也能幫忙做點力所能及的家務(wù)??墒亲婺竻s身子沉重了起來,一年藥罐子不離。還是虧得嫁進(jìn)門的母親,里邊操持家務(wù),外面掙工分,讓這么個大家庭漸見起色。祖母葬進(jìn)了村子前山石子嶺,一家人哭哭啼啼把祖母一個人留在了冰冷的山墳?zāi)寡ㄖ小C磕曛活I(lǐng)受清明、冬至、年夜飯三場祭祀。母親在墳前祈愿,娘啊娘,您在天上要保佑阿二在部隊好好的,不求高官厚祿,只盼無病無災(zāi)!這是母親的真實想法,年輕的母親不求父親參軍當(dāng)多大的干部做多大的官,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父親當(dāng)初參軍到部隊信誓旦旦,不混出人樣不回鄉(xiāng)。母親叫大叔寫回信婉轉(zhuǎn)勸告——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這兩句話,三十余年后,母親轉(zhuǎn)贈給了我——她在鄉(xiāng)鎮(zhèn)仕途毫無建樹、心生退意的二兒子。
父親的軍旅生涯,被母親不幸言中。那一年秋天,中國發(fā)生了一件舉世震驚的事情——林彪“九·一三”叛逃事件。林彪叛逃事件在軍中的震動和影響巨大,賞識父親的那個部隊首長據(jù)說來自林彪陣營,因此被擼官降級,調(diào)離部隊。繼之上任的首長左的思想很重,父親私縱逃兵的事情被重新評定。父親因而背上了更大的處分,被要求在這年的冬天退伍返鄉(xiāng)。本來像父親的情況,無論是提干還是轉(zhuǎn)業(yè),都有很好的安排??墒歉赣H是光屁股走人,什么都沒有。
當(dāng)過兵的人,都有一個切身感受。去的時候,炮仗齊鳴、披紅戴花、鑼鼓喧天;回的時候,眼淚汪汪、冷冷清清。父親也是這般,不過讓他稍感欣慰的是,那年多了一個迎接父親北歸的浩大儀仗,一場罕見的大雪來自天籟。父親一個人在縣武裝部一邊欣賞南國不多的滿天雪花,一邊犯愁呢,是母親頂風(fēng)冒雪、披蓑戴斗,走了幾十里山路到縣城迎接父親回家。
可以這么說,父親當(dāng)年退伍回到家中,母親歡天喜地,有別于送父親參軍時的“十送紅軍”般的心境,而父親一定是心中懷慚?;丶耶?dāng)晚,一些遠(yuǎn)親近鄰都來探望??墒歉赣H感覺到大家親昵之外的一絲遺憾,這里面其實是父親自己心懷愧疚過多的緣故。待探訪的人群散盡,破敗的柴房只剩下一頭忙碌收拾茶盞的母親和垂頭嘆息,抿著煙屁股的父親。母親一臉的喜氣,雙手在圍裙上蹭蹭說,部隊真是鍛煉人,以前的你瘦得麻桿樣,如今是壯了不少。父親捂著母親的手說,讓你失望了,本來苦日子就快熬出頭的,我沒把握好……母親一把按住父親的嘴說,“狼行千里吃肉”,好男客在哪都能混好,我相信你!那一晚的雪,極為浩大,可是我年輕的父親母親居然毫不為意,一晚上熱聊直至天亮。起床的時候,父親偶然一瞥,被子靠腳那一頭,積滿了干雪。再抬頭四顧,這柴房四處漏風(fēng)、到處滲水。父親的眼淚當(dāng)即淌下來了,他不知道這些年,母親住在這樣的破窯般的柴房里是怎么熬過來的。母親赧然道,夏天可好了,都不用扇子,東南西北風(fēng)都有,就是冬天差點……
父親退伍回鄉(xiāng),祖父問他準(zhǔn)備干點什么?父親抓抓頭說,還沒想好。這時候公社的武裝部長聞訊也來看望父親,他想請父親去鄉(xiāng)里當(dāng)武裝干事,教教基干民兵們訓(xùn)練打靶什么的??墒潜桓赣H一口回絕了,估計是父親睹物思人,怕一看到槍炮什么的就想起自己的軍中往事。祖父的意思是父親到生產(chǎn)隊掙工分去,那時候大家還是生產(chǎn)隊里干活,極少有自謀職業(yè)的。父親盤算了一下,像他一樣的男勞掙一天工分十分,就是一塊錢。年底分紅也不過三百來塊,而自己有門木匠手藝,一天可以賺一塊五,比工分強些。可是木匠活也并不是天天都有啊,得十里八村到處找活,但那是對手藝人管制極嚴(yán),一定要有介紹信什么的。父親提著兩盒點心上了大隊書記的家門。父親對支書說,牛崽叔,我剛退伍,一直就想來看你。家里房子破得像個窯洞,收拾了好些天。支書也說,你家房子拴牛行,住人那是真不行。父親說,是啊,我也是這樣想得。多掙點錢,把新房子豎起來。我有木匠手藝,想出去找點活,能不能給我開個介紹信?支書也是出了名的鐵笊籬,說開證明沒問題。我家的谷倉你能不能幫我弄弄?父親一口答應(yīng)。
四
父親對母親說,我出去干手藝,掙點錢蓋新房。這一年兩年的不能時常落家,家里的事,你多擔(dān)待。母親知道父親的心思。母親說,家里有我,放寬心。自己在外邊要住暖吃熱,對自己好點!父親在外縣找了幾個同樣做手藝的人,組成了類似于今天施工隊的木工合作社。而后四處承攬木料加工活,大至房梁屋柱、小到梳妝匣子,無所不為、無所不精。就在那年,一個新生命在母親腹中孕育,那是我哥。母親的妊娠反應(yīng)嚴(yán)重,每天幾乎滴米不進(jìn),吃啥吐啥。祖父請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看到母親整個人虛脫得成一張人皮。赤腳醫(yī)生大為心痛地說,實在不行把胎兒弄掉吧,人哪經(jīng)得住這樣折騰。依然是母親每天憑著信念,撐起自己的身子。飯吃不下喝米湯,米湯吐了再喝,喝了接著吐。兩個月之后,母親和我哥一道打贏了這場戰(zhàn)爭。父親一年只回來三四回,七八天,“寒樹鳥初動,霜橋人未行”都是披星戴月、餐風(fēng)露宿的。那一年的冬月尤其寒冷,雪下得簸箕那么大。母親已經(jīng)懷胎十月待產(chǎn),母親住的柴房雖然被父親續(xù)上了干稻草,仍然難以抵御見縫就鉆的寒風(fēng)。那天早上,母親感覺腹疼難忍。她起床開門想去隔壁叫人,陣痛襲來,她一下子就癱倒在門框邊上。母親無力地呼喊,可是外邊嘯叫的風(fēng)蓋過了她的呼喊。血即刻涌來,母親支起身子,將旁邊炭火盆里的草木灰一把把填到屁股底下。等到小叔小姑他們聽到小孩子的啼哭聲,前來砸門的時候。我那灰頭土臉的哥哥,定定地看著一臉慌亂的來人蜂擁而入時,霎時止住了哭聲,臉上露出他那個年紀(jì)不該有的絲絲笑容。
大哥滿月的時候,父親在外邊仍未回轉(zhuǎn)。裹著小腳的外婆坐著二舅推著的獨輪木車來看母親。打量四處漏風(fēng)的房子,看著哇哇大哭不止的大哥。外婆不住地垂淚,掏出別在胸襟前的方帕子,數(shù)落道,叫你當(dāng)初不聽我的話,如今吃苦受累的,哪里有個人樣。吃得像個豬食、住得像個窯洞!緊接著又憤怒聲討半年不落家的父親。別人當(dāng)兵回來,都有個班上,我家郎婿……母親轉(zhuǎn)過身子去給大哥喂奶,給老太太一個冬天的背影。
要造房子,先得備錢,再得備料。父親造房子的錢準(zhǔn)備的差不多了,接著就開始備料。一是磚瓦料,沒錢的人家一般考慮的都是黃泥土坯墻和稻草屋頂,這種房子我們老家遍地都是。父親不做此想,父親中意的是青磚灰瓦房。他到十幾里外的磚瓦窯廠定制好了一批。還有就是木料,一般是屋柱、橫梁、瓦椽、窗框、板壁、木門之類,種類眾多,不及細(xì)數(shù)。那時候沒有木材交易市場,要木頭只能自己聯(lián)系大隊或生產(chǎn)隊,交一定的費用,再自己上山去砍。一整棟房子所用的木料自然不在少數(shù),為了省時省力,父親自帶干糧,白天砍樹,晚上就和守山人合住在守山棚里。時運不濟,一天晌午,父親在伐木丁丁的時候,被一只叫做“棋盤蛇”的毒蛇咬傷了。父親拋了斧頭,昏死路旁,虧得一個在山上種香菇的香菇佬撞見,背父親下山救治,才救了父親一命。
我們家的拆舊建新終于動工了。父親請來泥瓦匠,夯基、砌墻,磚刀如飛,房子一天天朝天空伸展。那些木工活則是父親帶著自己的徒弟干得,他帶的徒弟不是別人,是我的二舅。二舅高小畢業(yè),因為身材矮小,干不了什么農(nóng)活,就央了母親說要跟姐夫?qū)W木匠。房子一造就是大半年,母親咪咪笑著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就拿出來燒給師傅們吃。有的人家卻不是這樣,說是肉菜挑不出指頭寬的肉塊,說是酒,濁得像刷鍋水。那些泥瓦師傅見多識廣,看見我父母兩人吃干腌菜,大魚大肉省給師傅都嘖嘖贊嘆。
等到大哥滿地跑,我也在母親肚子里吮指頭的時候。我們家賀梁起屋的爆竹聲終于炸響了。新屋內(nèi)人山人海,堂屋里燭影搖紅,兩邊中柱上貼上“豎柱欣逢皇道日;上梁恰遇紫微星”的紅紙對聯(lián)。堂屋正中的橫枋上貼“紫微高照”四個紅紙寫的大字。父親特地請來了自己的木藝師傅出山給自家房子喝梁架彩。喝梁架彩,是造新房最后也是最隆重的一個時刻。木匠師傅一身新衣,喜氣洋洋,手托茶盤,足蹬云梯,登上梁木兩端唱道——
銼子斧頭拿在手,主東請我開金口。
開金口,露銀牙,子子孫孫享榮華。
開金口,開金口,開來金銀堆百斗。
開了東來又開西,帶著兒孫穿朝衣。
底下看眾一般都是遠(yuǎn)道來喝架梁喜酒的親朋好友,以及村人們和一群孩童。這時候一片應(yīng)和道——好耶!
然后眾鄉(xiāng)親一道幫忙將披紅掛綠的橫梁主梁忽而黑呦地運上屋頂,固定安穩(wěn)。木匠師傅又作聲道——
日出東方暖洋洋,太陽照我好住場。
前日起基定磉黃道日,今日豎柱大吉昌。
手拿金盤圓又圓,金盤里面五谷全。
五色果子撒過東,榮華富貴真威風(fēng)。
五色果子撒過南,新造金屋多團圓。
五色果子撒過西,代代兒孫中狀元……
木匠師傅在房梁上唱一句,下面大伙就跟著“好棟梁!”“中狀元!”“好耶、福矣!”地應(yīng)和。當(dāng)然上述這些上梁的場面,我并沒有親見。母親那天一直都是廚房忙乎,我在母親肚子里,自然是什么熱鬧也沒瞧上。這些都是我事后大一些,七八歲左右在村中玩耍看到過的場面。想來當(dāng)日我家上梁也應(yīng)是如此吧。梁上人向梁下看眾不斷拋撒糖果和糯米小磁粑,底下頓時大亂,一片哄搶。架梁那天,父親特地把外婆接了來坐席。那時候還沒什么交通工具,是父親推著木質(zhì)的獨輪車接來的。外婆小腳巍巍地坐在獨輪車一頭,為了保持平衡,另一頭坐著的是塊大石頭。外婆樂得不行,到了我家,抱著我哥,邊親邊說道,崽咧,你真是好福氣,住這么大的洋房子!
次年農(nóng)二月的時候,我在新落成的家中誕生。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驚天動地的事情,最大的事自然是偉人逝世。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哭得鋪天蓋地。我母親對我回憶當(dāng)初說,你那時真不乖,大家在大隊禮堂哭成一片,你倒好笑得格格地,我捂你嘴來著,你以為我逗你玩,笑得更開……也怪,都說毛主席萬壽無疆,怎么就死了呢?!
老家分田單干的時候大概是八十年代初。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記憶了,家里從生產(chǎn)隊里領(lǐng)回一只小黃牛。哥哥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我就當(dāng)上了小放牛娃。五歲的小人兒,矮墩墩、胖乎乎跟在牛屁股后面。牛吃草的時候,我跟著;牛飲水的時候,我跟著;牛掀起尾巴拉粑粑的時候,我湊上前去看。家家戶戶喜氣洋洋,忙著添置新農(nóng)家、新家具。父親的木匠活越發(fā)多了,父親除了二舅還帶了兩個徒弟,一年到頭忙得很。我和哥哥才比桌子高一點,父親就開始備料為我倆蓋新房,說是以后娶媳婦用。小的時候,我一直不能了理解父母親對房子的感情。那時候喜歡丟石頭砸房瓦,很享受地聆聽石子在瓦壟里咕嚕嚕滾動或者破瓦而入的聲音。還喜歡吊著門梁蕩秋千、在門檻上刀斧齊上剁竹砍鞭……這些常干的淘事,無一例外,都會招來一頓毒打。
幾年后,祖父去世,長眠在了石子嶺祖母的同側(cè)。又過了一兩年,我和哥哥師范畢業(yè)在離家百里的外鄉(xiāng)上班、妹妹也很快中專畢業(yè)。父親母親商量了一下,把家搬進(jìn)了縣城。每年的清明、冬至和年三十,風(fēng)雨無阻我們都要趕回老家拜祭。除了上祖墳山,我們還會去老宅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像探望幫我們看守家園的故人一樣。哪里破了,哪里漏了,還要想著請人去修葺。有時候我也煩,便問父親,這老宅風(fēng)雨飄搖的,說不定哪天就塌了,干嘛不賣掉去呢?如果是母親在場,他會在父親朝我暴翻怒眼前向我搖手示意。母親說,你爹把老房子當(dāng)自己的老兄老弟咧!
小時候,很不理解父親對房子的鐘愛和呵護。成年之后,再回到舊時家中,發(fā)現(xiàn)小時候高不可攀的房梁是那么低矮,那些木質(zhì)的門窗是那么粗制濫造。對父親當(dāng)初因我淘氣損壞屋瓦、門柱而大施懲戒的事情,更是不能理解。一直到了我成家之后,在城區(qū)買了一棟百十平米的商品房,帶上老婆孩子,拿著鑰匙打開新居的時候,剎那間,我莫名其妙熱淚滿眶,真切體會到了父親對老家房子的親昵和喜悅心境。在我們老家,人生三大喜事:金榜題名、洞房花燭,華屋落成。每一樁喜事都是熱熱鬧鬧,鞭炮齊鳴的。父親沒讀過書,自然沒有“金榜題名”的企望。父親和母親的婚禮很是倉促,父親一直是心中有愧。加之母親嫁給父親,在破落的柴房里度過了三四年寒窯歲月。父親最強大的人生夢想,只能是“華屋落成”。那棟如今破敗不堪、風(fēng)雨飄搖的老房,承載了父親母親當(dāng)年的光榮和夢想。
最近一次回老家拜祭,我的一個堂叔在石子嶺找到我和父親。他說他家子女長大準(zhǔn)備分家,問我們房子賣不?價錢什么的可以商量。我不敢吱聲,偷瞥父親。父親瞪了他一眼說,給你住行。賣卻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