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雪
一
粗暴的狂風席卷了那些無家可歸的落葉。白色的路面上一只不安的灰喜鵲驚惶地起起落落。波光粼粼的河水凝結(jié)成一面平滑的薄冰,美麗的冰凌花緊鎖住寒流的腳步敘說著冬天的況味,疾速的風的步履輕盈,蜻蜓點水一樣從冰面上滑過去。冰的溫度,一如斯世人面的溫度,冷漠、平靜、聲色不露。陽光的溫度,陰晴不定。村莊的顏色,忽明忽暗。麻雀的身影,下落不明。
我像一只麻雀一樣從村莊里一個小院里走出。紅漆鐵門掉著不易覺察的斑斑銹跡,像一日日淡去的青春容顏。東西走向的圍墻漸漸傾斜向歲月的深處,它慢慢地向過去的時光倒去,隨時要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倒塌。我從紅漆鐵門走出去,帶走那些掉落的銹跡,經(jīng)過那面傾斜的圍墻,向村外走去。
我出門先遇到落到鼻尖的嚴寒,之后遇到一位蹣跚的老人。他是一個舊時代的知識分子,說他是知識分子,因為他識字,會寫毛筆字,解放前受過私塾教育。其實他的知識充其量只是一個被社會淘汰的獸醫(yī)。他的祖上在縣里頗負盛名,是數(shù)得著的名醫(yī)。四鄉(xiāng)八鄰的騾子牛馬患了病,很隆重地來請他們。到他輩上,騾子牛馬退出歷史舞臺,豬羊也飼養(yǎng)得少了,請他醫(yī)病的人幾乎沒有。畢竟他也算有身份的人,偏偏他生的忠厚老實,年輕的時候不會鉆營,在一家養(yǎng)豬場干了一段時間也被辭退了。老年之后更加潦倒,一身臃腫的舊棉衣包裹著他,渾身上下皺皺巴巴的像一個打了補丁的撐不開的舊布袋。他走路蹣跚,神態(tài)癡呆。每日要在村路上,張著無神的眼睛煞有介事地瞭望什么,其實他什么都沒有看到。我遇到他,以前,我很尊敬他,我恭敬地和他打招呼。他聲音粗重含糊地回應(yīng)我。后來一次,在繁茂的南瓜秧邊,我看到他在摘別人家的南瓜。我親眼看到這樣的情形,我對他的尊敬開始打了折扣。不久村里風言他在玉米地里摘別人家的玉米。再遇到他,我從他身邊經(jīng)過,一句話也不想說。我從心里抗拒著對他的反感。這樣給一個老人壓力,我覺著實在是殘忍。就像鄙夷一個人,不屑和他言語。我更多的是對他的憐憫,而他真的不值得我對他憐憫。我無法再尊重他。
淡藍色沙石鋪就的小路沿著小河穿村而過。清寂的小路宛若村莊的經(jīng)脈,它的顏色清淡稀薄,它的血脈清晰明朗,小路彎曲纖細,如絲如縷,幽幽怨怨地從村里向村外延伸去。村莊在這塊土地上,小路在村莊的周圍和內(nèi)里。我不知道這里是先有的村莊還是先有的小路?人是沿著小路來到村莊?還是人從村莊出發(fā)、經(jīng)由小路到達外面的世界?
村莊像蟄伏在大地上的一只沉睡的大甲蟲,它笨重、緩慢地在大地上爬行。從日出到日落,沉睡和醒來都顯得那樣無足輕重,那些笨重呆板的老屋無動于衷,那些柴草糞土一年比一年黯淡失色,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樹梢,隨風飄揚幾下毫無任何內(nèi)容可表達的細枝末梢。而小路像一管瞭望遠方的古老望遠鏡,它的款式和效果都是那樣老舊和不夠清晰。然而只有沿著它才能看到比村莊更遠的地方,也只有沿著它的指引才能到達一些想象不到的風景區(qū)。到村外田地里,到鄰村親友那里,到集市商店,到學校醫(yī)院,到縣城省城,這條從村莊伸展出來的經(jīng)脈,在時間的河流里,從來沒有枯竭,一代代人走出去,不愿意走進來。
我沿著小路出發(fā),在村口,我看到那些走在小路上的村人,他們每個人的行動舉止上都明顯地帶有最具這個時代特色的各類疾?。禾悄虿?、腦梗塞、血壓高、心肌缺血、哮喘病、胃潰瘍、腸癌、食道癌、白癜風、牛皮癬——他們的外貌特征上共同帶有終身躬耕泥土遺留的后遺癥:手指彎曲,臉膛蒼黑,眼睛昏花,五十六歲后身體呈弓箭形狀,雙腿羅圈,腰酸背痛,牙齒掉光,他們因此患下共同的疾?。汗晒穷^壞死、腰間盤突出、骨質(zhì)增生、肩周炎、頸椎強直、坐骨神經(jīng)痛——這些病癥的后遺癥將會伴隨他們一生,直到入土為安。村醫(yī)腦梗塞急診了三次,他眼睛模糊、走路搖搖晃晃,給病人開處方掛掉水時手指哆嗦、眼睛混沌。老隊長得了老年癡呆,天天咧著嘴無聲地大笑,滄桑的臉上布滿孩子般單純的渴望。他借住在遠房侄子家靠近路邊的老房子里,對著來來往往的人流著口水癡望。沒有人知道大腦失去記憶后是怎樣甜蜜的向往,他的笑那樣純粹,像紙剪的花,凝固在最初的記憶里。血壓高的徐家嬸嬸獨自一人摔倒在平房頂上,救治及時還是留下了嘴歪眼斜、說話無音的后遺癥,一身舊年的寬大衣衫包裹住她如干柴般的身體,皮膚所遮蓋的身體內(nèi)部早已如潰爛的腐瓜,聞得到她身體里散發(fā)出的腐水的氣味。她見人便說兒子回來過年了,男人不再打她了,她的日子好過了。我對她搖搖頭。她皮笑肉不笑地哈出如喘氣般的聲音說:你不相信?我連忙點點頭。我從來沒有看到她的兒子回來,自從他兒子離婚后再也沒有回過村莊。我知道我點頭和搖頭同樣安撫不了她孤苦的心。心臟裝了支架的矮小婦人像瓷人一樣小心翼翼地慢步走在小路上,醫(yī)學的進步使她在花掉八萬元錢后像一個健康人那樣毫發(fā)無損,紅潤的臉頰上舒展著迷人的酒窩,細嫩的皮膚充滿彈性。她悠悠地游走,所到之處,所有的人都敬而遠之。她細若游絲的聲音一遍一遍向人們敘說著她花掉的錢像樹葉一樣多,那些藥物,那些一千多元一小包的藥物,是她的命。一個裝了狗的眼睛的、已顯出老態(tài)的老男人拉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他們斜眼看我,裝著狗眼的男人的眼白是青白色的,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看上去大而亮的那只眼睛毫無光焰,只是一個眼睛的裝飾而已。女人呆若木雞,直愣愣地看我。我說不清我在他們眼里是怪物,還是他們是怪物。我們擦肩而過時都用驚愕的眼睛互相察看,我不相信那個年期時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如今如魔鬼一樣可怕,干巴瘦小、骨骼暴露,紛亂的頭發(fā)大概半年都沒有人替她梳洗一下了,干草一樣散亂在脖頸之上,似乎一折就成碎末了。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之后又得了腦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癱瘓在床。她坐在車子里,圍著被子,歪斜著的頭顱固定在脖子旁邊,假人一樣定格在血液沒有凝固之前的某一個時刻。裝有狗眼的老男人是個孝子,老娘活到九十九歲一直跟著他,他伺候老娘走后,女人開始癱瘓。命運像世態(tài)一樣欺軟怕硬,所謂傷口上撒鹽,雪上還要再加霜。
從村路上走過,眼睛所及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大串命運蹂躪的苦衷,村莊人的一生,充滿悲苦、蒼涼和險惡,即使你從來都是屈辱地活著,命運里,還會有心懷叵測的狗嘶咬你一口。小小的村落里,無遮無攔的柴門虛掩著,從柴門里走出來一個個搖頭晃腦、擠鼻子弄眼睛的大活人,看似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村道上走來走來去,其實在他們的內(nèi)部早已是千瘡百孔腐血如注。
二
我在野外停下。腳下的土地充滿慈悲的溫情,一粒粒淡黃色的泥土像一只只溫順的羊的眼睛,蓄滿悲憐和馴順??釤岬娘L掠走它肌膚上的水分,驕陽曬焦它濕潤的嘴唇,雨水漫過她窒息的胸口,秧蔓爬上它秀美的面頰,犁鏵斷裂它華貴的錦袍,它緘默無語,它依然把最豐盛的果實奉獻給勤勞的人們。
我低頭凝望大地,它在最低的地方敞開廣闊的胸襟。它在我腳下,柔軟、豐腴,像母親的手臂,盛開百合花般溫馨的氣息。站在大地上,我遠離了村莊里的病患、貧苦和腐臭。我用鐵耙子撬開泥土松軟的衣襟,撒上蘊含希望的種子。種子在我手里飛舞,雨點一樣滴滴入地。
我像村里人一樣種植著我的土地,虔誠地把種子播進泥土。我揚著胳膊,彎著腰,在大地上做著機械般的動作。我像前輩人一樣把土地看作生存之本,手握古老的農(nóng)具和土地親密接觸。我不知道是應(yīng)該稱贊自己環(huán)保呢還是嘲笑自己愚蠢呢?剛接手土地時還沒有滅草劑也沒有高效能化肥,更不要說特效農(nóng)藥和高產(chǎn)種子。肥料是家里豬羊糞,每家院門口高高地堆積著烏黑的土家肥,樹葉麥草和草木灰混雜在一起,從壓水井里提水潑在上面,讓它們在一起發(fā)酵。喂養(yǎng)土地的飼料全部是土地饋贈給我們的,那些麥草經(jīng)過腐爛,變成細末一樣的肥料運回土地,土地給我們長出新的小麥。小滿時的麥子生滿蚜蟲,去看麥子的時候,掐一穗麥子在手里搓,搓出一手蚜蟲的黑色汁液。密密麻麻的蚜蟲趴在麥子上,麥稈都是黑的。那樣被蚜蟲肆虐也不打藥,不知道打藥。這樣的愚昧恰恰拯救了我們的身體,健康的腸胃沒有受到農(nóng)藥的侵襲。
春天的小草比麥子還要多。白色的薺菜花在麥苗的上面,一串串盛開得細碎而繁瑣。我在麥子的間隙一根根拔下它們的根莖。我的耐心經(jīng)久不衰,一天一天重復著同樣單調(diào)而毫無趣味的拔草工作。薺菜剔除出去,身后的麥子是一片神醉情迷的微笑,那些麥子舒展開生長的葉脈,發(fā)出嗖嗖地拔節(jié)的聲音。薺菜之后是咪咪蒿、水蘿卜棵、馬蹄蓮和拉拉秧,野草見縫插針地擠滿麥子間。我不停地在麥地里拔草,從黎明天色泛出微光開始去田地,直到日暮星光升起伴隨著鳥棲回村,一天接著一天,我樂此不彼。我一生的事業(yè)似乎已經(jīng)確定,我拔草拔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滄海桑田,給土地搓背是我一生的樂趣,我無怨無悔。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種叫滅草劑的東西能夠一下子把野草封閉在沒有萌芽之前,土地上會是除了莊稼沒有野草,那將是怎樣的一種面貌?現(xiàn)在,我?guī)缀踉谔锏乩锟床坏揭安萘?,清一色的麥子,清一色的玉米,沒有良莠不齊的各種野花開放,沒有雜亂無章的野草纏繞,也沒有人在春天的野外拔草,大地上一片沉靜的寂然,只有莊稼在孤獨地生長。
那時候種子是自己留的,看著哪塊地里的麥子好,割麥子的時候單放著,垛在場院的一角,用棍子錘下上面的種子,裝在口袋里等待播種。種子一年一年延續(xù)著,每年都留最飽滿的種子,誰也不記得種子種了多少年,那些種子沒有名稱沒有品種介紹也沒有經(jīng)過農(nóng)藥浸泡,它們老實而淳厚地呆在布口袋里,不小心會被老鼠偷嘴,還會被小孫子拿碗盛了一碗,和門外賣油條的老頭交易了三根油條一顆糖糕。
辨不出真假的化肥打著各種名號像這個品牌層出的時代一樣閃亮登場,雖然是在樸實的農(nóng)民眼前,也總是顧左不顧右地暴露出羞于見人的弊端。名目繁多的化肥讓人想起那些增高鞋、添加劑和配方奶粉,面對眼花繚亂的開放市場,農(nóng)民伯伯買不起最貴的化肥只能買最便宜的,而年輕的媽媽們不選最好的奶粉只選最貴的。先是碳銨,十幾元一袋,一畝地一袋。碳銨像白色的砂糖,帶著蠟質(zhì)的滑潤,在土地里拔高著莊稼,一股股刺鼻的氣味飄散在空氣里,這是一種最易揮發(fā)的化肥,很快就淘汰了。尿素和二胺一度是搶手貨,俄羅斯進口二胺,新西蘭進口二胺,臺灣進口二胺,這些口袋上掛著進口牌子的二胺像黑灰色的鳥糞,辨不出真假。后來賣化肥的不推薦二胺,說二胺都是假化肥,根本沒有進口的。相比較成本后,我們買尿素、磷肥和鉀肥。尿素是鄒縣的最好,像白糖一樣一粒粒如玉晶亮,價格翻了三倍還是得接受。磷肥是云南紅三角,捏一粒放水里浸一下,拿到耳邊能聽到吱吱的聲響。假化肥多如假耗子藥,藥不死莊稼也不會害死人,土地不會說話,給它什么它都無語。糧食欠收的原因很多,其中一種化肥有罪也罪不可覓。農(nóng)民伯伯被假化肥坑怕了,用最土的辦法試驗真假化肥,從化肥口袋縫里扣出一粒磷肥,吐口唾沫,放在耳邊聽一聽,聽到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才認定是真化肥。后來復合肥像雨后春筍一樣遍地開花,經(jīng)銷商熱衷于推薦復合肥,廣告做得像化妝品一樣神奇,像減肥藥一樣奇效。上過大學的化肥,吉尼斯認證過的化肥。它的實質(zhì)含量不禁讓人想起換湯不換藥的藥品,價格便宜的藥品重新包裝改頭換面之后搖身一變成為藥效神奇價格不菲的良藥。復合肥綜合氮磷鉀等微量元素之后,由原來的一畝地六十多元的成本增加到一百元左右,而且每年增長,從120元到150元,上升到190元,今年出現(xiàn)了220元一袋的復合肥。我望而卻步,這些化肥供養(yǎng)出來的糧食還是糧食嗎?化肥是上過大學的,農(nóng)藥是讀過研究生的,種子是有博士文憑的,結(jié)出的糧食是轉(zhuǎn)基因的,這樣高質(zhì)量的糧食我們還敢放心地吃嗎?
秋天,玉米在回家的路上,小麥在播種的途中。一穗穗包在枯白的玉米葉中的玉米穗子閃爍著陽光的色澤,它們內(nèi)在品質(zhì)似乎缺失了泥土的味道,我無法從它們的張揚的膨大中嗅出泥土的芬芳,它們是化肥的化身,是嫁接在某種缺失了本真糧食物體上的另外作物。這些具有化學性質(zhì)的玉米在內(nèi)里改變著玉米的品質(zhì),然后它們在雞的腸胃、在鴨的腸胃、在豬羊的腸胃改變著肉質(zhì)的品性,之后在我們的腸胃,改變著我們的骨骼、肌理和血液。那些聞所未聞的疾病,是我們身體的變異還是病菌的變異?或者是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被蛀蝕的不堪一擊?
三
坐在收割后的土地上,我看徐徐下落的夕陽把天邊染紅,大地一片蒼茫黯淡。糧食拉走了,秸稈也拉走了,土地上掉落著如蛇皮一樣蒼黃的葉子,紅褐色的野草亂發(fā)一樣纏繞在土地的周圍,沒有刨走的玉米疙瘩像腫瘤一樣遺留在地皮之上。遠望凸凹不平的土地,頭砍割的地方裸露出新鮮的泥土,雨水浸泡的地方一片醒目的潮濕,高起的田埂筆直突兀,像土地的脊梁直伸向遠方。田間的小路上丟棄著紫黃、碧綠的玻璃藥瓶子和花花綠綠的塑料藥袋子,上面印著飽滿的禾穗和豐碩的果實,仿佛只有這些藥物的作用果實才這樣飽滿和豐碩。一只張望家園的野兔翹起前腿露出懷疑的神色,大雁從頭頂飛過,人字形和一字行的隊伍從來沒有改變,它們在飛過土地上空是時候留下啊——啊——的驚嘆。螞蚱碩大的眼睛目空一切,它大膽而狂妄地從我腳面躍過去,向著尚有幾絲余輝的天邊飛去。
薄薄的涼意裹著一縷不易覺察的微風吹過我的面頰。夕陽散去后天地一半清明一半陰暗,夜幕四合,黑暗從地層升起還是從云空降落?我坐在田埂上遙望村莊,樹影和房屋交織的村莊像一幅寫意圖,空寂、寥落,充滿迷人的鄉(xiāng)土氣息。麻雀在村莊的屋檐下,野雞尋找一片稠密的莊稼地,隱藏它那膽怯的、含羞的身體。因為沒有翅膀,兔子和刺猬掏洞為家。那些在陽光里飛翔的小蟲子、在泥土里爬行的小動物,天黑了,它們到哪里去了?我看到地下一個個小小的洞,如針眼、似瓶口,或大或小,有方有圓,有的規(guī)則,有的不規(guī)則,它們在地下,輕易發(fā)覺不了。我相信這些通向地底的洞穴一定隱藏著什么,蟲子的家族和青蛙的子孫,蛇的宮殿和蚯蚓的床地,蝴蝶的墳墓和螞蟻的集市,泥土之下,一個龐大的王國里居住著人類不可窺探的神秘。
我的目光落在土地之上,我竭力尋找一片可以盛放我心靈的地方,像螞蟻那樣自己把自己隱藏,像蝴蝶一樣折斷了飛翔的翅膀,化為一只紫紅的蛹蟲深埋在泥土的懷抱,身上長出光滑透明、堅硬美麗的甲殼,一邊睡意蒙蒙一邊重新計劃化蛹成蝶。天色漸暗,空曠的大地一片沉寂,聽不到任何風吹草動的聲音,仿佛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人跡和鳥音。一個人的身影如此孤單,灰暗臨照著灰暗,身影伴隨著身影,足音來亦如無,呼吸也顯得那樣無聲無息。世界已經(jīng)靜止,我仿佛聽到大地的夢囈、泥土的呢喃和夜空中送來的星的細語。
夜晚來臨,一天又一天的時光過去,天不老,地不荒,皺紋爬上我的眉梢。從少不更事的年少到豆蔻年華的青青,從躊躇滿志的而立之年到不堪重負的人過中年,世事如云卷云舒波浮浪涌,品嘗了人間酸甜苦辣,閱遍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老去的是一個人蒼涼的背影,散落的是那些星夜兼程風雨無阻的腳步,飄零的是那些如夢似幻異彩紛呈的我心千千念,消失的是那些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剪不斷理還亂的少年情思,失卻的是那顆熱烈滾燙充滿憧憬和夢想的童稚之心,遺忘的是最初的熱情和最后的忠貞以及那些在心靈深處已然麻木的良知,淡漠的是陽光的溫度和月光的清明以及那些含淚的眼眸、嘶啞的呼救、車碾的兒童、持刀的歹徒、欺詐的幫兇——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最美的風景區(qū),充當著一個高雅矜持的貴婦,驀然轉(zhuǎn)身,荒漠一樣的土地淹沒我的身影,肆意的風吹過赤裸的土地,冰涼的夜寒驚醒我沉湎的思緒,我的嘆息隨風飄去,指尖滑動光陰的腳步,無意間震顫了草尖上露滴的棲息。
我要回家,起身拿起我的工具。借助工具,我刨開土地,種植籽粒,結(jié)出糧食。拿起工具的一刻我覺著自己握住了整個世界,把頭扛在肩膀仿佛把土地扛在肩膀,也把對土地的忠誠扛在肩膀,把種子埋進泥土仿佛把明天埋進泥土,也把正義埋進泥土。土地會開花,心靈會安息,紛亂的思緒夜幕一樣回歸到大地。在最低處,我看到我握在手里那把青草是羊期待已久的飼料,關(guān)于沒落的凄涼,關(guān)于疾病的叩問,關(guān)于土地的踐踏,已在向晚的日暮中,放飛思緒。任我天馬行空地鞭撻、埋怨、詛咒,世界依然在遙遠的天邊不停地運轉(zhuǎn),它們與我的牲畜與我的土地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只記得不把青草帶回家,羊的眼睛會充滿哀傷,就像我不把糧食帶回家,我的眼睛會充滿哀傷一樣。
憂傷的土地閉上恐怖的眼眸,倔強的野草頑強地生長在溝邊地頭,貼著地面的風一次又一次地要吹走我的干草。我從田地的一頭向另一頭奔跑,用土塊壓住枯草,把一堆一堆的青草聚攏在地頭,然后抱起那些高大的結(jié)滿草籽的干草傾倒在小河的側(cè)旁。
夜幕黑沉之時我?guī)е卉嚽嗖莼丶?,哐哐當當?shù)奶镩g小路上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歌謠。村莊在前,大地在后,腳印印證著心靈和泥土親密接觸的全部過程。
四
我開始向村莊的方向瞭望,像候鳥向回歸的方向瞭望。我要回村,沿著土地的邊沿的小路一步一步向村莊走去。這樣的腳步,這樣的身影,走了一年又一年。我在村莊出生,在村莊外的土地上死亡。我夜里睡在村莊里,白天在村莊外的土地上干活。村莊和土地一脈相承把我緊緊地相擁。我在這里生長,在這里死亡,在這里尋找一輩子的希望,在這里熄滅年輕的夢想。我像一粒種子被風丟棄在這里,從此這片泥土留下我生生不息的形跡。
在幾乎所有的中青年都走出小村出外謀生的時候,我也走出小村,走出這片土地,我在土地之外的地方租賃了一間房子做生意。我的愿望是擺脫泥土的沉重,讓貧窮變得富有。
我終究無法走遠,在離小村五里之外的地方,有一條街,在這條街上和在村莊里的區(qū)別是村莊里人少,小街上人多,小街上有車來車往,小村里沒有車來車往。之外是相同的口音一樣的衣著打扮,還有按季節(jié)變化循環(huán)著的人們的步伐。總之是來到小街上我沒有逃離開作為一個村莊人所有的生活規(guī)律。我不能放棄土地。土地的腳步跟著季節(jié)的腳步,我的腳步跟著土地的腳步。我還是要在土地上種植麥子種植玉米,還是要買種子買化肥買農(nóng)藥,把這些種子化肥撒進泥土里就到小街上,一邊看生意一邊寫字,該打滅草劑的時候打滅草劑,該噴灑農(nóng)藥的時候噴灑農(nóng)藥。我住不慣小街上狹窄的小房子,晚上回家,一早出門。我回家走在田野間的小沙子路上,路兩邊是蔥蘢的莊稼,我一日日看著麥子成熟,看著玉米長出紫紅的玉米櫻子,看著大地被果實覆蓋。接著我會遇到村子里僅剩的那幾個老弱病殘的人,他們等待死亡的神情莊嚴冷淡,多活一天和少活一天都無所謂的樣子。但是他們輕易死不了,一年又一年,他們安詳慈愛地活著,在疾病和命運的摧殘中對塵世上所有的繁華熱鬧無動于衷,對殘破的身體和動蕩的小村不置可否,對苦難和貧困欣然接受,至死都不會抱怨命運的不公和生命的卑微。
夜晚的村莊是神示的安寧時刻。萬籟俱寂的深夜我在小村的屋子里聽不到一點聲息,村莊空了,十家有八家家里只剩下一兩個人在家的,沒有人的家園一片荒漠,墻倒屋塌,人去屋空,野狗野貓老鼠四處流竄。我仿佛居住在一個人的小村里,村道上不見人影,病殘的人和老得沒有一顆牙的老人坐在屋門口的太陽里姿態(tài)安詳里度過一個個迷人的下午,他們在病魔和時間的手心靜靜等待生命的落幕,死亡終究會來臨。村莊里死了一個人,比一個人生病治療隆重,生命的延續(xù)只為最后那場空前絕后的葬禮,隆重而華麗。
我一個多月不去一次田地,種子播下去,化肥施下去,滅草劑農(nóng)藥打過,田地里沒有什么事,莊稼自己在那里瘋狂地生長,施過化肥的莊稼苗新鮮油綠,打過滅草劑的田地沒有一棵野草,害蟲也在農(nóng)藥的威力下逃之夭夭。我從田野上走過,逍遙自在地看看莊稼蓬勃的長勢,看看禾苗的稀稠,眼里沒有花草遍地的風景,沒有蜜蜂蝴蝶在田邊地頭嚶嚶嗡嗡。從土地上走,除了風的均勻的呼吸我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我眼睛里除了整齊劃一的莊稼我看不到雜色的植物。
在空無的小村和長滿莊稼的田野上,我和這些留守在村莊里人一起變得目光漫漶思維遲鈍形跡松散。環(huán)境造人。我們的語言開始退化,長久的無人言談,失語的人和失語的村莊大地一樣不會開口說話,與人交流成為我們最羞于做的一件事情,我們一開口就會被嗤笑,我們的語言失卻來自于一貫沉默的地域環(huán)境,當聲音退化到最隱蔽的地方,我們的保守和自衛(wèi)首當其沖地站出來,像樹一樣我們原地不動保持長久地沉默,我們無法和世界看齊,無法和現(xiàn)代文明掛鉤,我們只能把目光重新撤回來,在村莊里的屋檐下曬太陽,看螞蟻上樹,看陰影,一天又一天爬上西墻的墻頭。那些還能行走的人在大地邊沿的小路上獨行,今天的腳印印在昨天的腳印上,連疼痛都是一樣的疼痛,須發(fā)一樣蒼灰的須發(fā),嘆息也是一樣的嘆息。
村莊和大地一樣在曠日持久的無聲無息中慢慢陷落。村莊土地沿著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進行著不動聲色的變遷,我的村莊我的土地注定要轉(zhuǎn)身離去。當人們一個個離開這里,村莊面目全非,大地滿目全非。剩下的幾個無法走開的人,在這里守護著大地上最后的一次心跳。
透過薄若蟬翼的日光我看到村莊在稠密的樹影里檐角翹起,一位拾荒者越過干枯的小河走在大地的中央撿起一粒候鳥落下的種子,空曠的大地上陽光照亮那些古老的土坷垃,土坷垃閃爍著原始的光澤等待一場雨水的稀釋,風吹疼了那些土坷垃,土坷垃變得巖漿一樣堅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