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安

(四川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4)

納博科夫 (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1977)是享譽(yù)世界的、美國20世紀(jì)最偉大的作家之一。自其《洛麗塔》一書發(fā)表以來，歐美的納氏研究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熱潮，如今仍在持續(xù)升溫中。我國的納氏研究自上世紀(jì)末開始，也是成就斐然，時(shí)至今日用備受人追捧來形容毫不為過。在可謂汗牛充棟的研究成果中，早已有學(xué)者指出其作品具有諾斯替主義的主題，如約翰遜 (D.Barton Johnson)、達(dá)維多夫 (Sergei Davydov)、托克爾 (Leona Toker)等人認(rèn)為，納博科夫鐘愛的神秘主義即諾斯替主義，即人類只能在物質(zhì)世界管窺生命的片段并在死后獲得超驗(yàn)現(xiàn)實(shí)。①D.Barton Johnson，Worlds in Regression:Some Novels of Vladimir Nabokov，Ann Arbor:Ardis，1985，pp.2－5;Sergey Davyd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in The Garland Companion to Vladimir Nabokov，ed.Vladimir E.Alexandrov，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Inc.，1995，p.191;Leona Toker，Nabokov:The Mystery of Literary Structures，Ithaca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9，p.4.貝西婭(David M.Bethea)曾總結(jié)，納博科夫小說中的正面人物都擁有神秘的諾斯。②David M.Bethea，“Style，”in The Garland Companion to Vladimir Nabokov，p.701.以上討論，為全面了解納博科夫的作品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但遺憾的是學(xué)者們往往對此點(diǎn)到即止、語焉不詳，多主觀印象式的闡發(fā)而缺乏集中深入的分析。而在國內(nèi)，除筆者曾撰文探討過其小說《斬首之邀》中的諾斯替主義主題之外，尚無人明確涉及這一話題。③參見筆者所著《〈斬首之邀〉中的諾斯替主義》，《俄羅斯文藝》2007年第4期。因此，深入展開這一話題不僅將是對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有益補(bǔ)充，也必將有助于人們?nèi)媪私饧{博科夫這位文體大師令人眼花繚亂的文字技巧背后隱藏的厚重的主題關(guān)切。

諾斯替主義④諾斯 (gnosis)即蘇格拉底著名的“認(rèn)識你自己”中的“認(rèn)識”一詞，學(xué)界又譯“靈知”?！爸Z斯替主義”，源于希臘文的gnostikos(gnostics)，即擁有g(shù)nosis、擁有知識的人。參見約納斯等著:《靈知主義與現(xiàn)代性》，劉小楓選編，張新樟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前言”第2頁。是早期基督教的分支，曾與猶太教、正統(tǒng)基督教三分鼎立，廣泛盛行于公元2、3世紀(jì)。它教派繁多，教義蕪雜，被基督教視為異端，對后世的宗教、哲學(xué)、美學(xué)、文學(xué)等領(lǐng)域影響甚大。⑤Karen L.King，What Is Gnosticis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p.7.雖然迄今為止，學(xué)界對該詞的定義及其所包含的內(nèi)容依然莫衷一是、極富爭議，但綜合現(xiàn)當(dāng)代諸多學(xué)者的觀點(diǎn)，可以發(fā)現(xiàn)其核心思想是神與世界、世界與人關(guān)系的二元對立，帶有反理性的神秘主義色彩。①See John Glyndwr Harris，Gnosticism:Beliefs and Practices，Portland:Sussex Academic Press，1999，pp.87 －116;King，What is Gnosticism，pp.7－12;Kurt Rudolph，Gnosis:The Nature and History of Gnosticism，Edinburgh:T ＆ T Clark Ltd.，1983，pp.53 －203;Stephan A.Hoeller，Gnosticism:New Light on the Ancient Tradition of Inner Knowing，Wheaton:First Quest，2002，pp.1－70.該派理論認(rèn)為至高神在光明彼岸自足地存在，以人類認(rèn)知局限無從理解和描繪。宇宙是神界眾移涌 (Aeons)流溢與下降的結(jié)果。由于最年輕的女神索菲婭的墮落，她創(chuàng)造了一位被稱為德穆革 (Demiurge)的邪惡的造物匠上帝，后者統(tǒng)治著人類與七重宇宙，他手下的12位低級能量或掌權(quán)者 (Archons)把守著各個隘口，阻止人類向神界躍升的回歸之路。地球 (世界)是多級宇宙中最里層的囚牢，如同巨大的監(jiān)獄，被黑暗與邪惡籠罩，充滿暴政與罪惡。人是從光明神界流落至世界的異鄉(xiāng)人，其拯救需借助來自彼岸的神秘靈知，將禁錮自己的邪惡世界的衣袍層層拋棄，實(shí)現(xiàn)靈魂的躍升，到達(dá)光明的神界。

納博科夫的小說具有明顯的諾斯替主義主題。雖然沒有確切證據(jù)表明作家本人曾信奉諾斯替教，其所有作品中也僅有《斬首之邀》才提到過一次“諾斯替教”，②Vladimir 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New York:G.P.Putnam's Sons，1959，p.72.但它的影響卻處處散見于作家的作品中。對此我們或許可以從作家本人的身世以及其愛妻薇拉的論述中找到證據(jù)。幼年時(shí)的納博科夫即已表現(xiàn)出對基督教的反感，有一次他與父親一道去教堂，返家的途中他告訴父親，教堂的禮拜讓他“覺得枯燥乏味”，此后便再未去過教堂。③Brian Boyd，Vladimir Nabokov:The Russian Year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72.納博科夫深受母親的影響，后者對宗教有著與諾斯替主義如出一轍的神秘認(rèn)知。納博科夫在自傳中就曾寫道:“她有一種強(qiáng)烈而純粹的宗教虔誠，即對另一個世界的存在以及凡夫俗子無法參透它這二者都抱有相同的信念。人類所能做的僅是透過迷霧與那些獅頭蛇尾的怪物，④Chimera，即希臘神話中獅頭、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諾斯替教中的德穆革正是一個“獅頭蛇尾”的怪物。參見 Birger A.Pearson，Ancient Gnosticism:Traditions and Literature，Minneapolis:Fortress Press，2007，pp.110－111.瞥見前方某個真實(shí)之物;正如那些異于常人、整日耽于冥思苦想的人能在沉沉昏睡中，透過讓其身陷其中難以自拔的重重噩夢，遠(yuǎn)遠(yuǎn)地預(yù)見夢醒時(shí)分那井然有序的現(xiàn)實(shí)一般?！雹軻ladimir Nabokov，Speak，Memory，New York:Pyramid Books，1966，p.29.納博科夫是否接受了母親的宗教信仰我們無從得知，但其母親類似諾斯替主義的人生觀與世界觀對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上述一段話里的獅頭蛇尾女怪，正是諾斯替教中的德穆革形象;其中所表露的對彼岸的信念、凡世與神界的二元對立、人的異鄉(xiāng)人身份以及屬靈生命可憑借內(nèi)在諾斯管窺光明彼岸的思想，均與諾斯替主義的主張完全契合。今天學(xué)界廣泛認(rèn)同的事實(shí)是，薇拉在納博科夫死后指出的其全部作品中共有一個彼岸的主題，可看作是對其諾斯替主義傾向的公開承認(rèn)。⑥Vladimir E.Alexandrov，Nabokov's Otherworl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pp.3 －4.

一、彼 岸

諾斯替主義的教派極為繁多，各派的主張也是五花八門、不可勝數(shù)，然而在所有信仰中，彼岸與這個世界的對立可算作其最根本的象征。⑦漢斯·約納斯:《諾斯替宗教》，張新樟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5頁。在納博科夫炫目的美學(xué)形式與文本游戲背后，有一個中心主題，即對“彼岸”的尋求，這是上世紀(jì)90年代以來納博科夫研究的共識與焦點(diǎn)話題。⑧Julian W.Connolly，ed.，Nabokov and His Fiction:New Perspectiv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2.納博科夫曾說自己的所有作品都有一種“非此世界”的基調(diào)，⑨See Andrew Field，Nabokov:His Life in Part，New York:Viking Press，1977，p.87.但最早明確提及彼岸概念的是他的遺孀薇拉·納博科夫，她指出“potustoronnost”是貫穿納博科夫所有作品中的主題，它深入了他的靈魂深處，是其絕不違背的原則。該俄文詞匯大意為墳?zāi)怪系氖澜?、另一邊的世界、位于生死分界線另一邊的狀態(tài)與性質(zhì)等，很難直譯為英語。亞歷山大洛夫 (Vladimir E.Alexandrov)用“彼岸世界”(Otherworld)來翻譯，并被后來的學(xué)者普遍接受。⑩Alexandrov，Nabokov's Otherworld，pp.3－4.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p.94－95.菲爾德 (Andrew Field)甚至認(rèn)為，流亡歐洲的俄羅斯批評家比茨利 (P.M.Bitsilli)可能早在納博科娃之前就已注意到了納博科夫作品中的彼岸哲學(xué)。①Field，Nabokov:His Life in Part，p.87.

彼岸是一個與此世界絕對對立的光明之境，是比這個宇宙中的一切都要遙遠(yuǎn)的自足的完美存在，它神秘而不可言說，哪怕是最狂野的想象也無法臆測其貌。與彼岸的神圣、光明與完美對應(yīng)，廣袤無垠的宇宙便有了空間的限制:既然彼岸存在著，宇宙就是有限的，并非無所不包。它是神界流散墮落的低級仿品，其最底層為人類居住的物質(zhì)世界。在人類世界之上，存在一個超越人類的美好彼岸，是納博科夫小說追尋的共同主題，被多里寧 (Alexander Dolinin)稱之為元主題。②See Jane Grayson，Arnold McMillin and Priscilla Meyer，eds.，Nabokov's World，Vol.1:The Shape of Nabokov's World，New York:Palgrave，2002，p.10.“彼岸”是納博科夫筆下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匯之一，其特征是神秘與不可企及性。③在其所有作品中，讀者均能輕易地找到與之類似的單詞:there，hereafter，the other world，afterlife，the beyond，other states of being，the next dimension，等等。在《文學(xué)講稿》中，納博科夫稱“人生只是我們靈魂序列中的一站，個體的秘密并不會隨著塵世的解體而消失”;④Vladimir 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ed.Fredson Bowers，A Harvest/HBJ Book，1980，p.377.在訪談錄《固執(zhí)己見》最初的英文版《終極證據(jù)》的初稿里，他指出， “我們對時(shí)間的感覺或許是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氣流”;⑤See Boyd，Vladimir Nabokov:The Russian Years，p.292.而在自傳《說吧，記憶》中他更稱自己的作品為“開向相鄰世界的窗口”。⑥Nabokov，Speak，Memory，p.213.“靈魂序列中的一站”、“另一個維度”、“相鄰世界”這些詞匯頻頻出現(xiàn)在其自傳、訪談錄與文學(xué)評論中，共同的潛臺詞是人類之外有某個更高級別的超驗(yàn)世界。對于彼岸，納氏總是或欲言又止，或緘默無語，似乎顯得有些游離躲閃，多少讓讀者感到茫然。不妨說，一則神秘本身即是魅力，諾斯替主義之所以引人向往，重要原因之一正在于其融入了許多東方的神秘主義思想;二則納氏本人亦對超驗(yàn)的彼岸無所知曉，故字里行間對之充滿敬畏。然而有一點(diǎn)是明確的，彼岸在納氏的人生信仰與作品中意義重大。他的小說《微暗的火》與《勞拉的原型》——前者的重要性與知名度或許僅次于《洛麗塔》，后者為納氏最后一部未竟之作——自始至終充斥著主人公對人生、藝術(shù)、死亡與彼岸的思考。在《微暗的火》中，謝德的同名千行長詩《微暗的火》抒寫的是對命運(yùn)無常的喟嘆，對人生與藝術(shù)之美的不懈追求，以及對死亡及死亡之后世界的冥思苦想。在謝德看來，人生是高于世界的彼岸生命所安排的“有機(jī)聯(lián)系的圖案”，他們高高在上地在暗中操縱著人類的命運(yùn)。⑦Vladimir Nabokov，Pale Fire，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63.在《勞拉的原型》中，懷爾德憎恨包裹自己的肉身，他要進(jìn)行一項(xiàng)前所未有的實(shí)驗(yàn)，用意志與思想的入定來體驗(yàn)自我毀滅后的無比愉悅。他嘗試在思想的迷醉中從腳趾頭開始抹除肉體的存在，并將這種自我消除肉體的死亡看作是人類最大的驚喜與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充滿了甜蜜與狂喜，因?yàn)樵诹硪粋€世界會有至高的神與神圣的精靈在恭候著他。⑧Vladimir Nabokov，The Original of Laura，New York:Alfred A.Knopf，2008，p.215.《瞧這些小丑》的主人公瓦迪姆認(rèn)為彼岸是一個與人類世界同時(shí)存在的“平行世界”，兩個世界彼此按既定的軌跡獨(dú)立運(yùn)行，無法相交。⑨Vladimir Nabokov，Look at the Harlequins!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4，p.74.《斬首之邀》中，主人公辛辛那提斯由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單詞之間結(jié)合產(chǎn)生的獨(dú)特魅力聯(lián)想開去，設(shè)想了一個與此世界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在“此世界”里，沒有人理解辛辛那提斯的語言，甚至沒有他的同類存在;而在“彼世界”里，人的靈魂得以自由地舒展，人們的眼神流露出無法模仿的理解，弱者不再受到欺侮，時(shí)間像彩繪的魔毯可以按人們的喜好折疊與重合，并且那里有人們曾經(jīng)在“此世界”里漫游過的花園的原型，其中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都使人的靈魂感到歡愉。⑩Alexandrov，Nabokov's Otherworld，pp.3－4.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p.94－95.《斬首之邀》是納博科夫早期小說，亦是作家最看重的作品，學(xué)界評價(jià)甚高，書中對彼岸的設(shè)想著墨頗多，但依然只是借助于主人公之口的主觀臆想。與此類似，《庶出的標(biāo)志》里的主人公克魯格也將彼岸設(shè)想為一個可以讓靈魂自由選擇棲居之所的完美世界。簡言之，不管是辛辛那提斯還是克魯格，他們對彼岸的設(shè)想都是一廂情愿的，彼岸從來不以人意志為轉(zhuǎn)移而自足地存在，它自上而下單向地發(fā)散光芒，凡夫俗子要體驗(yàn)彼岸的幸福與美妙必須付出代價(jià)。這便可以解釋為何辛辛那提斯與克魯格都從身邊事物的關(guān)聯(lián)中覺察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卻必須在經(jīng)歷肉體的死亡后方能最終進(jìn)入美好的彼岸世界。

二、世界:人生之獄

與神圣光明的彼岸對立的是如同監(jiān)獄一般的世界，它被邪惡的造物匠上帝德穆革所統(tǒng)治，充滿了荒誕、黑暗、罪惡與暴政，將本性異于這個世界的生命囚禁在其中。

囚籠與監(jiān)獄是納博科夫小說中最常取用的意象?！墩f吧，記憶》中納博科夫?qū)⑷松扔鳛闆]有出口的囚籠，被生死兩端的黑暗所限定。①Nabokov，Speak，Memory，p.14.《斬首之邀》中的辛辛那提斯的活動場所是懸崖邊“建得像座諾斯替教的迷宮”的圓形城堡式監(jiān)獄，四周被諾斯替神話中戴著動物面具的掌權(quán)者把守著，每條廊道都迂回原處，即辛辛那提斯的“死亡囚房”。②Davyd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192.《庶出的標(biāo)志》中的克魯格因?qū)Ρ┚鐣漠愐姸华?dú)裁者帕杜卡投入監(jiān)獄，經(jīng)受了如同德穆革一般的帕杜卡軟硬兼施的百般折磨?！堵妍愃分械暮嗖卦诒O(jiān)獄里寫成了小說《洛麗塔》并最終死在監(jiān)獄里?！短熨x》里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則在流放的途中死于監(jiān)獄。《微暗的火》中沃茲密斯學(xué)院的教室與辦公室設(shè)在“監(jiān)獄般”的謝德樓里，③Nabokov，Pale Fire，p.92.而在這樣一個監(jiān)獄般的世界，屬靈的生命由邪惡的造物匠上帝所控制，充滿荒誕、黑暗、罪惡與暴政?！稊厥字分械膭Ｗ邮制ぐ柺乔艚列聊翘崴沟谋O(jiān)獄長，他像上帝一般受到公眾的頂禮膜拜，被視為一出斬首劇中完美的主角與大師。正是他和他的手下以及主人公身邊的親人和朋友共同組成了一個多重的邪惡世界，讓辛辛那提斯感到在監(jiān)獄的生活充滿誘惑，從而阻止他獲得逃離這個到處都是虛偽、邪惡、災(zāi)難、恐怖和錯誤的“蹩腳的工匠之作”的靈知。④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91.同樣，在《庶出的標(biāo)志》里哲學(xué)家克魯格幼年時(shí)的同學(xué)、經(jīng)常招人戲弄的白癡帕杜卡通過暴力奪取了政權(quán)，建立了一個所謂人人平等的公平國。在此國度，除了頭腦異常清醒的克魯格，所有人都像崇拜上帝一般狂熱地崇拜帕杜卡。高度的集權(quán)不能容忍異端與不同，帕杜卡想盡辦法引誘克魯格屈服于自己的淫威，在利誘失敗后將他投入大牢并殘殺了他的愛子戴維。如同邪惡上帝般的帕杜卡伙同其手下將克魯格層層包圍在一個無從逃避、沒有希望的看似平等自由的世界里，試圖用虛假的友誼與全民平等的幻覺麻痹他的思想，使其馴從于他們既定的獨(dú)裁統(tǒng)治。

納博科夫的作品似乎處處都在鞭撻世界的荒誕、上帝的邪惡與極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獨(dú)裁和暴政。當(dāng)被問及他是否相信上帝是人類的造物主時(shí)，納博科夫宣稱，在一個荒誕的世界里，人們永遠(yuǎn)無從知曉生命的起源，或生命的意義，或空間與時(shí)間的本質(zhì)，或自然的本質(zhì)，或思想的本質(zhì)。⑤Vladimir Nabokov，Strong Opinions，New York:McGraw－Hill，1973，p.45.達(dá)維多夫稱之為“諾斯替主義式的狡辯”。⑥D(zhuǎn)avyd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201.納氏言下之意是，人本質(zhì)上并非源于上帝的創(chuàng)造，而是來自更神圣光明的彼岸，上帝只是拙劣的仿品;世界也并非源于人類的墮落，而是一開始便是荒誕而邪惡的。在這一切之上，還有一位更神秘莫測的至高之神負(fù)責(zé)解釋人類的起源、生命的意義、時(shí)空和自然的本質(zhì)以及人類的思想。對此，《眼睛》中有明顯的表達(dá)，在該作品中敘述者以死后自己的靈魂俯視凡塵的口吻稱“世界是荒謬的”，⑦Vladimir Nabokov，The Eye，New York:Phaedra Publishers，Inc.，1965，pp.28 －29.從一個幽靈的視角，更清楚地看到承載蕓蕓眾生的塵世是如何的荒誕不經(jīng)。納博科夫不相信邪惡而專制的造物匠上帝，他筆下的大多數(shù)人物都沒有宗教信仰，也不信奉上帝。他將自己視作上帝的對立面，宣稱“一位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必須仔細(xì)研究其對手的作品，哪怕他是全能的上帝”，并戲稱上帝不過是條好狗，①Nabokov，Strong Opinions，pp.32，78.沒有一位自由人會需要他。②Nabokov，Pale Fire，p.116.令人敬仰的上帝在納氏筆下成為被戲謔嘲諷的對象，《絕望》中的主人公赫爾曼說上帝和魔鬼的結(jié)合是一條活生生的狗 (換成英語中的等式可詼諧地寫作God+Devil=Live Dog)，并宣傳上帝是不存在的，是陌生人的童話故事，是歷史長河中某個流氓想出的主意;③Vladimir Nabokov，Despair，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p.46，101.普寧“不相信一個專制的上帝”;④Vladimir Nabokov，Pnin，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136.亨伯特眼里的上帝是外來的上帝;⑤Vladimir Nabokov，The Annotated Lolita，ed.Alfred Appel，Jr.，New York:First Vintage Books Edition，1991，p.62.范感謝的是木頭而非上帝，阿達(dá)不說看在上帝份上，而說“看在木頭的份上”。⑥Vladimir Nabokov，Ada or Ardor:A Family Chronicle，New York，Toronto: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69，pp.33，559.納博科夫畢生深惡痛絕如同上帝般專制的獨(dú)裁者與極權(quán)制度，他創(chuàng)作《庶出的標(biāo)志》與《斬首之邀》的目的之一就是嘲弄法西斯德國與蘇俄極權(quán)政治?？唆敻衽c辛辛那提斯都是暴君制度的受害者與反抗者，他們生活在獨(dú)裁統(tǒng)治的世界里，仿佛黑暗世界里的透明物體，渴求著靈魂的自由。事實(shí)上，對極權(quán)的厭惡與鄙棄散布在納博科夫所有的小說里，誠如作家本人所宣稱的那樣，“盡管我不屬于任何政治派別，但我一如既往地厭惡和鄙視獨(dú)裁統(tǒng)治、政治國家以及一切形式的壓迫”。⑦Nabokov，Strong Opinions，pp.47，156.

三、諾斯與拯救

人是世界的異鄉(xiāng)者以及人類憑借靈知以實(shí)現(xiàn)靈魂的躍升與拯救的思想是納博科夫小說中一個常見的主題。在納氏的觀念中，生命本質(zhì)上是異在于這個世界的，它來自神圣的彼岸，這里的世界會令人感到苦惱迷惘:如果恪守異鄉(xiāng)的自我，必然會感到被流亡與囚禁的痛苦，在一個充滿敵意的危險(xiǎn)環(huán)境中孤苦無助，渴望回歸美好的家鄉(xiāng);而如果太熟悉這異鄉(xiāng)的環(huán)境，完全融入其中，忘記了自己異鄉(xiāng)人的身份，便會在異域的誘惑中迷失道路，忘卻了痛苦，從而屈從于造物匠上帝德穆革的黑暗統(tǒng)治。上帝造人的目的就是要將生命的魂層層包裹，讓其在昏睡與麻木中喪失異鄉(xiāng)人的靈知，在無知的狀態(tài)里渾渾噩噩。人的拯救只有通過來自彼岸的光明使者喚醒生命內(nèi)在的屬靈知識 (即諾斯)才能實(shí)現(xiàn)。來自光明彼岸的使者沖破黑暗現(xiàn)世的重重阻撓，瞞過造物匠上帝及其幫兇，將人的靈從麻痹無知中喚醒，為其注入彼岸的拯救知識。憑借著這種知識，靈將禁錮自己的層層衣袍一件件拋棄，逐漸上升，最后抵達(dá)光明的彼岸。

納博科夫的小說里，許多人物大都經(jīng)歷了作為外來者所遭受的流放、囚禁、麻木、昏睡、孤苦、恐懼、思鄉(xiāng)與死亡的威脅，而這或許亦與作家本人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納博科夫一生都過著流亡生活，在蘇俄革命取得勝利后，他逃離了俄羅斯，在德國法西斯甚囂塵上之時(shí)，他逃離了柏林，在德國占領(lǐng)法國之前，他逃離了歐洲，來到了美國，即使后期生活穩(wěn)定后也不愿定居下來，而是選擇住在瑞士蒙特勒的酒店里。因此，他對異鄉(xiāng)的孤獨(dú)有深入骨髓的體悟，而對故鄉(xiāng)俄羅斯及其語言的眷戀也深深鐫刻在其作品中。其傳記《說吧，記憶》探討的主題之一正是面對死亡與流放生涯如何尋求思想的解放與靈魂的不朽。這種探尋與思考無疑具有諾斯替主義的色彩?！稊厥字分械男列聊翘崴古c《庶出的標(biāo)志》里的克魯格，一舉一動都與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孤魂，是別人目光看不透的“不透明物體”，因?yàn)槟硞€錯誤才來到“這個可怕的醉醺醺的世界”。⑧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91《光榮》中的馬丁在人群里總感到無比的孤獨(dú)，周圍的人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從哪里來，在想什么。⑨Vladimir Nabokov，Glory，New York:McGraw－Hill International，Inc.，1971，p.49.《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shí)生活》的主人公奈特的思想與情感比周遭的人至少多一個維度，“他內(nèi)心的律動遠(yuǎn)比別的靈魂豐富”，①Vladimir Nabokov，The Real Life of Sebastian Knight，Norfolk，Conn.:New Directions，1959，p.66.世界就像監(jiān)獄的行刑室，當(dāng)大多數(shù)人都渾渾噩噩如同昏睡在夢境里，重復(fù)著單調(diào)乏味的日子，奈特卻保持著異常的清醒，忙碌地進(jìn)行著靈魂的探索。與辛辛那提斯和克魯格一樣，他與晦暗的現(xiàn)實(shí)世界無法合拍，感到異常孤獨(dú)，仿佛黑暗之中的透明物，只有在彼岸自由世界才能找到自己的同類。

在黑暗世界的牢獄中，屬靈的異鄉(xiāng)生命渴望來自彼岸知識的感召，回歸神圣的家園。然而沒有外界的幫助，人是無法擺脫早已習(xí)慣了的塵世生活的。因此辛辛那提斯感慨道，“從理論上講，人希望醒來。但沒有外界的幫助，我無法醒來，然而我又很害怕這種幫助。我的靈魂已經(jīng)變懶了，而且已經(jīng)習(xí)慣了裹得緊緊的衣服”。②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36.由于蕓蕓眾生早已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即便有彼岸的啟示，他們亦全然不知，在昏睡與麻木中揮霍人生。而納博科夫筆下的許多人物優(yōu)越于蕓蕓眾生，他們或是藝術(shù)家，或是學(xué)者，如亨伯特、謝德、阿達(dá)、辛辛那提斯、費(fèi)奧多、普寧、克魯格、奈特等，具有嚴(yán)肅探索人生的愿望與接受彼岸知識的稟賦。他們借助文學(xué)的創(chuàng)造，在藝術(shù)審美的巔峰被靈知喚醒，實(shí)現(xiàn)靈魂的躍升。換言之，在納氏看來，人類獲取彼岸靈知的途徑在于藝術(shù)的審美。如論者所言，生命可借助藝術(shù)實(shí)現(xiàn)與彼岸溝通的可能性，是納博科夫全部作品追尋的同一主題。③Brian Boyd，Nabokov's Pale Fire:The Magic of Artistic Discove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p.173.

然而由于彼岸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自足地存在著，這種溝通往往是人類無法領(lǐng)悟的單向過程，只能由彼岸的幽靈為人類提供各種暗示。在彼岸與現(xiàn)世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單向地啟示藝術(shù)家將腦海中的意象組合成有機(jī)圖案，這便是納博科夫在《固執(zhí)己見》中提及的藝術(shù)的靈知。小說中，在流亡作家霍達(dá)謝維奇的訃告里，納博科夫?qū)懙?，“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那金燦燦的遺贈之物在書架上指示著未來。采礦者已經(jīng)前往另一個世界，也許來自那里的某個微弱信息會傳達(dá)至優(yōu)秀詩人的耳膜，彼岸世界的新鮮呼吸滲透了我們的存在，為藝術(shù)注入了最具本質(zhì)特征的神秘氣息”。④Nabokov，Strong Opinions，pp.40，227.藝術(shù)的神秘魅力來自彼岸精靈的啟示，作家霍達(dá)謝維奇在一切都結(jié)束的時(shí)刻，早已前往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在《文學(xué)講稿》中，納博科夫稱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與“布滿云層的灰色的維納斯天空中某個神秘之物 (省略兩頁)”相似。⑤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p.377.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無疑得益于來自彼岸的神秘知識，它無法言說，只能以省略代替。而在《洛麗塔》的后記里，納氏更將這一神秘的靈知比喻為某種超越了人類體悟的至高境界，即眾所周知的審美狂喜 (aesthetic bliss)，“這是一種不期然間在某個地方與另一種存在相遇的狀態(tài)，這種存在模式是藝術(shù)的好奇、親切、仁慈與狂喜”。⑥Nabokov，The Annotated Lolita，pp.314－315.簡而言之，藝術(shù)家可以借助其作品所具有的不朽生命，在審美的巔峰偶獲來自彼岸的靈知，在光明的彼岸與另一種存在欣然相遇。納博科夫小說中，眾多的藝術(shù)家群體均為屬靈的生命，諸如亨伯特、謝德、范·韋恩、斯莫洛夫、珀森、辛辛那提斯、克魯格等都借助藝術(shù)實(shí)現(xiàn)了死后對塵世的超越。謝德的長詩充滿了對死亡與彼岸的思考，而莫德姑媽與海絲爾的幽靈則為其詩行提供了藝術(shù)的源泉?！短熨x》的主人公費(fèi)奧多認(rèn)為他與濟(jì)娜的命運(yùn)冥冥中被一個來自更高世界的生靈所安排，是父親死后的靈魂從彼岸指引他找到了自己的真愛濟(jì)娜與俄羅斯文學(xué)之路。⑦Vladimir Nabokov，The Gift，New York:G.P.Putnam's Sons，1963，pp.374 －378.克魯格堅(jiān)信人類死后將與另一種生命相遇，在靈知的感召下終將獲得永恒。⑧Vladimir Nabokov，Bend Sinister，London: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60，p.210.《透明之物》中珀森對靈知的存在深信不疑:“我們意識到它存在于木頭中，就像我們意識到木頭存在于樹中，樹存在于森林中，而森林是杰克所建立的世界的一部分一樣。我們通過某種熟知卻叫不上名字的中介意識到它的存在。”⑨Vladimir Nabokov，Transparent Things，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p.7 －8.靈知無處不在，借助那些熟知卻叫不上名字的中介，在肉體死亡并拋卻塵世后，屬靈的個體借助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躍升至光明的彼岸，在那里與某個神秘之物相遇。于是，納博科夫筆下那些有著異稟的、不屬于此世界的異鄉(xiāng)人通過藝術(shù)的靈知，最終實(shí)現(xiàn)了對塵世的超越，回歸了靈魂自由的彼岸故鄉(xiāng)。

通過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作為一種神秘宗教，諾斯替主義深刻地影響了納博科夫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用華麗艱深、變幻莫測的文字為讀者勾勒了一幅彼岸與世界、世界與人極端對立的畫面。納博科夫曾將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選入《文學(xué)講稿》，雖然評論界普遍認(rèn)為斯蒂文森是不入流的作家，但《化身博士》濃厚的諾斯替主義色彩成為納博科夫喜愛它的主要原因，從《化身博士》中，他找到了“某些可以擺脫這層肉身的力量，它像一陣風(fēng)掀開了閣樓的窗簾”。①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p.181.正是杰基爾博士通過變形擺脫束縛自己的肉身實(shí)現(xiàn)靈魂躍升的諾斯替主義主題，深深吸引了納博科夫。